3 一種懷疑

一種懷疑

清晨起了霧,冷氣凍醒了喬言,讓她還沒睜開眼睛的情況下就一聲一聲咳嗽,那聲音繞在空曠的庭院走廊裏,能傳出幾米遠。

咳死了也好。

喬言松開毯子自我厭棄地坐着,逐漸看着陽光灑滿綠草地。她在等天亮,方便走出一截公路後能搭乘到出租車。

天好像亮早了,因為房蔚已經打開了大門,扣着袖扣朝車庫走,他擡腿直接越過半死不活的喬言,一瞬間的陽光被他的修長身體遮住了,撒了點陰影在喬言臉上。

喬言厭惡地皺住了眉頭。

一輛銀灰色車緩緩停駐在臺階前,湊到眼前了,她才發現是三廂四門,再湊近點,她才注意到是輛随衆的寶馬M5.

在如今寶馬遍地開的社會裏,這款顯得低調妍俗,不過喬言知道這車最大特點就是跑得快,她心想如果雇兇報複房蔚,M5又給她加大了一層難度。

麻叔是個障礙,房蔚自身能打是個障礙,現在連這種提速車居然也成了障礙。

喬言恨不當初,努力控制好臉上的神色。

半年來她推銷過車,推銷過酒,推銷過法律允許的很多東西,M5也在推銷之列。有輛車牌是1711的M5被一個瘦高個男人定走,她依稀記得那男的長了一張黃白色的山岩臉,硬邦邦的沒什麽溫度。

現在她明白了,那人就是麻叔。這不1711被房蔚堂而皇之地開出來了,很大方地對着她的臉,半降的車窗裏還露出了一雙狹長的眼睛,閃動着譏笑之意。

“認得它吧?麻叔說看你掰得天花亂墜,一個不忍心就買下來了。”他抽下嘴裏的煙,彈到車窗外,掠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吃飯的錢居然要靠我的抽稅,不覺得諷刺嗎?”

車子利索地掉轉車頭,絕塵而去。

喬言抿住嘴靠在牆壁上,眼睛裏快燃起了火。

她冷靜了一會,拖着長毯子抓着紙袋走出來,無視外圍保安驚異的眼光,無視路邊行人撞見鬼的表情,安之如素地打車回到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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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開發區學生街租了一套兩居室,便宜又偏僻,深合她意。每次進底樓電鎖門,她都要仔細找下是否有催繳水電燃氣費的單子,免得被更多人知道她的窘境。

今天是官方發榜的日子,她記得很清楚。

門衛室的老大爺和她打招呼:“小言,你家又斷電了。”

喬言心底□□一聲。

“你這是從哪兒回來的呢?整得像四年三災的難民——”

“大爺這是一千塊,麻煩您先幫我交上吧,我上樓睡睡。”她雙手遞過剛取出的一疊錢,吸着鼻涕說。

大爺看了看她的樣子,嘆口氣:“好吧,下個月記得提前交,要不又給限電了。”

喬言有個質量很好的黑皮本記載着各筆支出:奶奶昂貴的藥費,原忍冬山泉生産廠老批職工的分期付給的養老費,喬遷揮霍的花銷……現在又無可奈何地添上了一個醒目橫批:記得交電費!!

最後十萬存款日漸消瘦,她怎麽能不愁。

爸爸死後移交給她三個責任:吊着奶奶的命,照顧弟弟的生活,處理老職工的後繼問題。這些困難逼得她從一個衣食無憂的千金小姐轉變成為精明世故的女人,其中社會上的打磨和艱辛不言而喻,很大程度上起了主力作用。

喬遷溜進來取走皮包裏最後兩千塊錢,喬言剛好驚醒了過來。

她呼地一聲坐起身,顧不上悶出來的滿頭大汗,撈起一個枕頭就砸了過去:“你給我死過來!”

喬遷額頭包着一層紗布笑嘻嘻地走近:“姐,我提前出院了,其實給你省了不少錢,這些就當是小費給我花了吧。”

喬言抓起鬧鐘砸:“我問你長腦子了沒有?我說過很多次了,手上的閑錢要盡量留下來先顧着老廠職工和奶奶,你一次次地挖我根底揮霍個不停,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喬遷跳着腳閃過:“我都要餓死了你還顧着那些老太婆,傻逼一個——”

喬言突然爬起來追喬遷,喬遷滿屋子亂蹿,躲避她丢過來的各種塑料杯和瓶瓶罐罐。他大聲叫停,說了幾件事。

“今天王利發來看我,拍着我肩膀要和我稱兄道弟,你知道為什麽——因為他說只要靠上了房蔚這棵大樹,後面還有什麽是不能得到的,要我好好把握機會。我心想對啊,前半年他不是還和你定過婚嗎,算得上半個哥,就很爽快地跑到他公司和他簽了約,現在我正式成了房産經紀,以後可以不拿你的錢咯!”

喬言一聽完,冷汗冒個不停。她對喬遷招招手說:“你過來倒杯水給我,我沒力氣了。”

“少騙我,我知道你想打我。”

喬言笑着說:“我不打你,去拿水吧。”

喬遷走向屋裏唯一一個十平米的貯藏間,按亮燈,從碼得密密麻麻像小山包似的整提水裏抽出一瓶,颠倒着找生産日期。“姐,這個快一年半了吧,已經過期了,你怎麽還喝?”

喬言等他走近了,突然使出全身力氣拉住他的襯衣領口,将他一肘壓在了桌面上。“你給我聽好了,喬遷。房蔚這個人比狼還毒,我和爸都栽在了他手裏,我不希望你也賠進去。”她擡腳上了椅子,借高度壓住他掙紮的上半身,冷臉說道:“你要是不信就看看我——一年半以前爸突發腦溢血去世,留下一大筆債要還,我将工廠抵押給房蔚,還賣身給他做了一年的代理孕母,懷上了孩子。後來意外流産,他很幹脆地将我一腳踢出門,把那批老廠職工也解聘了,做得比誰都狠——像他這樣唯利是圖的流氓,你還指望能從他身上撈點好處?我看你才是傻逼吧!”

喬言拿起桌子上的山泉水瓶,按着喬遷飽揍了一頓。喬遷被她卡在桌子上,左右掙紮着喊:“哎喲姐,你輕點——我說你再打我就翻臉了哈!”

喬言打累了,擰開水瓶蓋喝了一大口,喘氣。她翻開塑料蓋看了看,标注時間果然是一年半之前,毫無疑問,她喝的這瓶水已經過期了。

一年半的時間并不長,喬言并非有意回避過去的事,只是她習慣向前看,努力不讓已經發生的不愉快影響她對未來的判斷,對機會的把握,甚至是對房蔚的鬥争。

她從來不罵房蔚不要臉,因為在她的感覺裏,她自己也是個不要臉的人,既然是同類,罵出來難免有影射陰影,所以她盡量不開口和他說話。

有關她的負面傳聞,相信只要是房蔚出現的地方就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一年半以前經人介紹認識房蔚,據可靠消息透露,當時的她“端着大小姐的架子,表現得對他不屑一顧,在公開場合拒絕與他同席就列”,而實際上除了他的名字有個喜歡的“蔚”字之外,她連他長得什麽樣都忘記了,更談不上對他的趾高氣昂。爸爸想推廣忍冬品牌,找了兩大股東擴大生産,結果報紙上披露出忍冬山泉水并非天然,內中包含的物質能喝死一個人,爸爸氣急攻心倒下了,剩下的亂攤子自然由她這個長女來扛。彼時23歲的她沒有任何對陣經驗,她聽從投資商的建議将工廠折價賣給房蔚,他卻趁火打劫提出了包養的要求,理由是“臉蛋醜點沒關系,身材和受教育程度必須一流”,聽起來荒謬的事,她竟然答應了。

其實原因有兩點。一來讨債戶主過于兇惡,她需要庇護;二來房蔚給出了合理的名目未婚夫,使她淪落于玩弄的名聲好聽點,不至于像“包養”那麽外向。

很快,爸爸的工廠遷址,她還清了舊債。很快,她按照要求懷上了孩子。很快,她發現忍冬原廠的地皮升值,其黃金地段的根基被房蔚投資建成大型度假村,能動性帶來的利益據保守估計可以翻到兩百倍開外……

喬言震驚了,自那天起她就有意打量坐在她身邊的男人,想看出他的腦子到底在想什麽。如果說這是一個局,那他也布置得也太久遠了,簡直是不動聲色一步步地來,最後把他想要的都收羅在網下。

她猜想她是他額外收獲的戰利品。原計劃裏恐怕沒附加孕母契約這一項。

喬言質問過房蔚是否授意那兩個股東主動來找爸爸,套牢爸爸的全部資産讓他背水一戰,結果失利後就極快陷入負增長的窘境裏,再讓他承受不了打擊腦溢血而死。

房蔚哄着她叫她不要生氣,以未來孩子的名義發了誓,說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但是喬言深陷在懷疑中,偏偏她又找不到任何證據來控告他,只能煩悶度日。

直到意外發生。

有天她心思恍惚一腳踏空,滾下了兩層高的樓梯,下身淌了一地血。照顧她的保姆阿姨就在花園裏替她修剪玫瑰,只要她大聲喊一聲,阿姨就會趕進來将她送到醫院。

然而鬼使神差之下她沒有這麽做,她忍住痛爬到座機旁給房蔚打電話,控制着聲音問:“你能讓我見見那兩個投資商嗎?”

房蔚當時在度假村定屋內設計圖紙,耐着脾氣回答:“這是你第五次要求見他們了吧?是不是還在懷疑我暗中做了手腳把他們滅了,所以挖空心思地試探我?”

“……”

“你怎麽了,喬言?說話!”

“——快回來,我不行了——”

趕到醫院的房蔚得知孩子流掉了,當着喬言的面砸爛了整個住院部,而且還沒人敢拉。喬言在唯一一張病床上安靜地坐着,臉色蒼白得像張紙,但她表現得并不害怕。

他将五指伸進她修剪齊短的黑發裏,抓着她的發根問:“故意的?”

她直接看着他的眼睛,發現這一刻他的痛苦源自眼底深處,靈魂中都帶了戰栗,應該不是假的。

“不是。”這始終是她的回答,就像每次她質問他時,臉上異樣地鎮定。

出院後,房蔚親自将喬言踢出家門,連打車的錢都沒給,直接要她滾出公寓。如果說在這之前有什麽異常的現象,那就是前一天晚上他加倍對她溫存,她則像個死魚一樣的躺在床上,動都不動。

她并沒有愛上他,她去意已決。

房蔚拿來她裁剪書簽的手工刀,劃傷了她的胸脯,對着她說:“這個疤我讓你記一輩子。”

第二天清晨,喬言拉着旅游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蔚的公寓,腰杆挺得像來時一樣地直。

這是一年半之前所有的往事,喬言對着喬遷和盤托出。

喬遷涎着臉笑:“那關我的工作什麽事,他又不會強迫我賣身生孩子。”

“喬遷,你真是沒得救了。”

喬言一腳将弟弟踢出門,任他在外面鬼哭狼嚎要鞋子也懶得管。嚎了半會,拿着兩千塊錢的喬遷走了,她深嘆一口氣。

“你清醒點吧喬遷,房蔚半年之後又找上了我,誰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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