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唯一的陽光
唯一的陽光
“小言,你要的人找到了,他果真在地下游樂廳打游戲。”
喬言拉了拉帽檐,遮住了灑落下來的陽光,順便也遮擋了路人探尋過來的眼光。她的皮膚過于白皙,襯得傷痕青紫漫延,她并非無知無覺。電話裏,穩重老實的四叔向她轉達了耳光哥的情況,她囑托說:“叔,您叫強子和阿華把他扯出來,帶去川味酒樓,我馬上到。”
“好地。”
“先別動他。”
“好地。不過你怎麽知道他在地下城?”
“喬遷那小子讀書時一拿了錢就做這些事,我逮他們那樣的人逮習慣了。”
冬泉街的叔伯們的确是筆財富,他們愛護喬言,相信喬言,聽從喬言。喬言深知民衆基礎的重要性,是以寧願自身吃苦,也要先飽着他們。今天,就在喬言挨打的第二天,冬泉街老廠職工出動了不下十家的人力,很快就找到了耳光哥,把他拎到了三堂會審的酒樓裏。
喬言到時,掃了眼門神一樣站着的兩個兒時夥伴,嘴角偷偷扯出個笑。但進門後,她就飛快地掀掉太陽帽,一口氣地沖到圓桌前,提起了耳光哥的衣領,将自己一張青白的臉湊到他跟前。“知道我的意思嗎?”
耳光哥被恐吓過,初期效果理想。他睜着眼睛問:“你……你什麽意思?”
喬言冷笑:“從昨天您打我到現在還沒過24小時,我就能找到您,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我完全有能力對付您!可是您想想,第一次我們有過節後我有沒有為難您?沒有!這又說明了什麽?這說明了我做事會經過腦子,懂得權衡現實利弊!我明着對您說吧,眼前除了冬泉街那件事,其餘的我一概不想節外生枝。可是您還是把我給揍了,那您現在得表個态吧,這種情況下您該怎麽辦?”
喬言連哄帶吓,果然把耳光哥鎮住了,問出了兩件她想知道的事,而且她相信,在這種現場氣氛下,他的回答應該是真實的。
耳光哥告訴她:“那天我們接到大哥的電話,叫我們去沉毅清下場子,完事了找保安經理拿錢。後來你也看到了,沉毅的老大見人就踢,把我們全踢進了號子。到了晚上,突然又來了一個穿黑制服的男人,逮着我們暴打了一餐,把我的兩個耳朵打廢了。話說回來,那男的真他媽地嚣張啊,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打老子,還不讓扯,老子算是第一次嘗了這個新鮮勁。”
喬言走出來,等在外面喝茶的四叔問結果。喬言想了會,才開口回答:“那批流氓是沉毅保安叫來的,裏面那個小子是麻叔打聾的,叔,我對您說過,房蔚的把柄不好抓,不管是不是他做的,他都不會留下任何口實。”
八月底的陽光驕傲可人,透着秋來的明朗,力度偏偏又能蒸發掉淚痕。喬言行走在夕陽裏,幾滴水珠滑落臉龐,瞬時看不見,她還戴着帽子,不讓別人注意到她的臉,她的眼。
有穿着白衣道服的孩子站在路邊散發傳單,拉住她的衣袖,揚起可愛的笑臉說:“姐姐好像受了傷哦,來我們道場學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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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言摸摸自己的傷口,順手擦去了汗水混合物,對着這群純淨的孩子發怔。他們催促她,她想起了兩次被虐遭遇,笑着回答:“好!”
去了陽光道館後,喬言才發現年輕的武術指導老師開設的是少兒暑假班,她這個25歲的大齡娃明顯不合群。
“要不您退了報名費吧,我這就走。”
場館負責人就是武術老師,笑起來唇紅齒白,清俊得如同陽光下第一抹芽柳,透露出薄荷香味。他看了看喬言低下的臉,說:“想不想保護好自己?”
“想。”
“那就加入我們吧,我們歡迎漂亮的孩子。”
他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沒說,喬言很感激。她從帽檐下偷偷瞅着眼前秀氣的下巴,輕聲問:“老師怎麽稱呼?”
“我叫楊開。白楊的楊,開心的開。”
楊開穿着白色道服,行了很标準的起手禮,再一次展開了溫暖的笑容。
喬言看着他,看着他幹淨透澈的眼睛,第一次說不出話。過了幾秒,她才吐出幾個字,像是沉溺在長久以來的夢境。“不,您是楊過的楊,葉開的開。”
她看了那麽多書,奶奶講過那麽多故事,她會遇見書中飛揚靈秀的少年郎嗎?像楊過愛護小龍女那樣,能夠庇護她一世一生?
喬言第二天來陽光道館報道,正式成為空手道班學生。楊開叫她站在十歲孩子後面,和他們一起練習站步與吐納。第一天下來,她剛入門,不過學得很認真。
“老師,我的肘部姿勢對嗎?”
楊開走過來,幫她調整姿勢。
“老師,您能再示範一次扣腕動作嗎?”
楊開手把手教會她轉動腕部。
到了傍晚,孩子們啃着喬言帶來的面包,都笑嘻嘻地對她說:“姐姐,你是來學空手道的嗎?能不能示範下腕部動作呀?”
喬言坐在他們身邊,喝水,擦汗,朝他們嘿嘿笑。一個胖胖的孩子冷飲喝多了,嚷着肚子疼。楊開連忙換好衣服,背起他跑向樓梯。
喬言無奈追出來:“哎,楊老師,打車去快一點!”
楊開邊跑邊回頭:“現在是下班高峰期,市內都堵塞了,還不如我跑得快!”他的淺藍線衫融入人流中,像一角清新的天空,瞬間開合出堅定的色彩。
喬言目視他遠去,先回頭送出餘下的孩子,給他留下一盞燈,關閉了場館。
都市的夜正在慢慢浮起,似煙霧似昏曉線,将喬言的歸路分割成兩半。朝前,便是日複一日的灰暗,向後,才是陽光般的戶型溫暖。她回頭看了看寂無一人的建築,朝着回家的路走去。
記得場館裏的孩子說過,小胖是留守兒童,奶奶年紀大了,沒法照料他,才将他送給了楊老師。楊老師一年來供着小胖吃喝,還教他空手道,把他當成弟弟那樣來疼。
喬言喟嘆,世上竟然還有這麽幹淨純真的男人,忍不住又回頭看看鍍了一層金邊的招牌,深深折服上面的“陽光”二字。
喬言有把二手小提琴,是她花了2200元錢買來的。當時小區一位音院學生要當作廢品處理,她在門前攔住了他。“我買。”
“它不值錢。我是說它不值你給這麽多錢。”
“高貴的東西不能賤價處理。我寧願花費所有保存她的音質。”
在那個學生驚異的眼光中,喬言拿出錢包裏所剩的2200買下落難的雅馬哈。她去了音行換弦,潤松香,調音,看着小提琴慢慢地活過來。
音行老板鼓勵喬言試試調整後的音色。喬言架在左肩,拉出幾個刺耳的噪音,笑臉宴宴地對着老板。
老板黑着臉說:“你是不會拉還是沒整好?不如我給你推薦一位指導老師吧?”
喬言馬上拒絕,提着琴盒回到出租屋裏,調大拾音器,自顧自地拉了起來。當然,她的技術沒有隔壁音院學生強,演奏效果也是驚人的。
“702,702,麻煩你聲音小點好嗎?”
喬言置若罔聞,拉得忘情,其實還是一片噪音而已。
若幹天後,她被人貼了紅紙條;半個月後,她的家門被人噴了彩漆,引得偶爾回來一次的喬遷伸頸觀望半天;再一個月後,當她洗去門前所有的污漬,卻發現骷髅頭宣傳畫塞進了門縫裏。
終于,在喬言25歲的生涯中,雅馬哈小提琴繼忍冬山泉、超薄手機後成為她的第三件至寶,死都不離身。
喬言被小區住戶投訴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底下看門的老大爺總是看着她嘆氣:“小言,你就不能消停會嗎?”
喬言總是回答:“拉着舒心,停不了。”
喬遷伸出腦袋說:“我姐那是發洩,發洩你懂嗎,老頭?她活得非主流,臉皮厚過天,是不會聽見別人說什麽滴!”
喬言打得他向大爺道歉。
去了陽光場館的第一周,小提琴也如影随形,喬言在中午休息時間會繼續荼毒那批可愛的師弟們。孩子們抱頭鼠竄,紛紛向楊開哥哥求救,楊開腼腆笑着,過來與喬言交涉。
“你會拉小提琴嗎?”
“不會。”喬言回答得毫無羞愧,“但不能阻止我對她的熱忱。”
楊開在依然轟鳴的演奏中靜默站立了會,無功而返,哄着孩子們下樓玩游戲。陽光透過紙格窗戶婆娑起舞,喬言猶如矗立的礁岩,看着腳下的翩跹光影,鐵一般地拉完一個小時。
才一周,所有人忍受了她的這個怪癖,并且慢慢習慣了她的存在。如果某一天她坐着發呆,孩子們還會跑過去推推她,嚷着:“姐姐那可怕的琴呢?秀一秀吧,我們來測試下心髒承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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