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四

是誰殺死了知更鳥·四

行動隊Z的機械鳥可可不僅僅是一個語音傳輸工具，它是系統登記在冊的武器。身體由超記憶延展性合金制成，平時為了便于行動，金屬緊緊折疊在麻雀大小的身體裏。而一旦遭遇緊急情況，身體便如同吹氣球一般陡然脹至十倍大，提供強硬有力的護盾。

“這還真是……有些始料未及呢。”暮暮的聲音略微拔高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保護這些沒禮貌的蠢學生。”

“恕我直言，可可的金屬材料很特殊，不是你這種量級的炸藥可以打穿的。”

曉笙将僞裝乖學生的口罩一把扯下，露出原本兇惡的犬面。夜風從被炸飛的窗口呼呼灌入，揚起她灰格子的百褶裙邊。薄灰淺淺揮灑在空氣中，仿佛為戰場點綴上些許硝煙的氛圍。

對方口中的蠢學生們戰戰兢兢從各自的藏身處灰頭土臉地探出腦袋。照夕從瘸腿的桌子下氣喘籲籲地爬了出來，大喘氣看着對峙的戰況。

“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就早點拿出來啊，裝什麽裝！”她心疼地看着自己缺了半角的指甲，“害得我美甲都斷了！”

“你看看你看看。”暮暮啧了啧嘴，“我直播間的彈幕都看不下去了。”

“照姐，照姐！”有女生拉了拉仍然在忿忿咒罵的照夕，指着熒光閃爍的手表，“別說了，外邊的人都在罵你呢！”

他們的手表能夠實時轉播直播間的情況，這時候的彈幕齊刷刷地唾罵照夕的不識大體，言辭過激者甚至刷起了“去死”這種觸目驚心的言論。

曉笙掃了一眼表盤擰起眉。世界樹引入後強制每人實名上網，網絡暴力與尋釁滋事同罪，怎麽會有這麽多人發表如此不負責任的偏激言論。盡管照夕的确欠收拾，但以暴制暴不可取。

“我的直播間，當然要做好萬全的防備措施，好讓我的粉絲們能夠自由自在地暢所欲言啦～”暮暮調皮地眨了眨眼。

曉笙不欲與他多言，從可可的翅膀上抽出一根“鳥羽”，放低重心朝着對面俯沖而去，一記橫掃将機器人直接掀飛到了窗外。

“太好了！！！”教室裏發出了歡呼雀躍。小女生的注意力總是轉移得很快，叽叽喳喳地蜂擁而上，将曉笙團團圍在正中。而任憑摔崴了腿的照夕怎麽呼喊，都沒有人上前扶她一把。

“你們、你們——！！！！！”照夕氣得發瘋，不管不顧地搬起旁邊的半塊桌板就往人群堆中扔去，自然被可可一個揮翅彈飛了。

“你們這群朝三暮四的小賤人！不是說好了要跟在我身邊的嗎！”照夕瘋着哭着喊着摔身邊的碎磚殘瓦，“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全給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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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嘞——！”

暮暮的聲音從手表裏傳出，沸騰的教室瞬間落入地獄。那頭話音剛落，離曉笙最近的一個女生腹腔仿佛一只被吹脹的皮球，毫無征兆地由內向外炸開。

周圍的女生想要尖叫，卻還來不及發聲便一個接一個爆開，如同一副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在最後一枚骨牌停止之前，沒人能阻止它的傾倒之勢。

滾燙的鮮紅頃刻脹滿視野，并且無限疊加重合暈染，直至死亡的純黑。十秒之內，鮮活的生命消失得一幹二淨。

為什麽……為什麽……！！！？

“啊——！！！！”

還、還剩一個？

曉笙抹了抹臉上的血，整個教室裏除了滿地不成人形的血塊，只剩她和照夕兩個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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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知道我留下你的原因嗎？”手表熒光閃爍着。

照夕顫抖着蒼白的嘴唇搖頭，大口大口地狼狽喘息。

“胖吉說是你害死了森文同學，因為他弄死了你的倉鼠。”暮暮的聲音壓低了，他不再用營業時的那種賣萌調皮語調，“但把兩只倉鼠同籠養的是你，那天晚上母的就咬死了公的，森文只是來教室最早，第一個發現了而已。”

照夕驚慌地嚅嗫着嘴唇，機械性地點頭。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只是看他形單影只想欺負他。”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了，你放過我吧！不要殺我——！！！”

“你再也不這樣了？你在跟誰說話呢。”暮暮嗤笑一聲，“森文已經死了。你就是那只藏在老鼠中的小麻雀。”

“麻雀？不不不不——我沒有殺他！我絕對沒有殺他！”照夕對着鮮血淋漓的天花板睜大眼睛，“我只是想壓榨點零花錢去美甲燙頭，我怎麽可能殺他呢，你說對不對？”

“喵嗚，答對啦。”暮暮又恢複了以往高揚的語調，“暮暮要為誠實的小老鼠頒發奶酪喵～”

不妙——

照夕的手表熒光屏幕飛快閃爍着。曉笙猛地往前一步，然而還是晚了，照夕的身體依然如同氣球一般炸開。表情從原本自以為逃過一劫的竊喜陡然急轉直下，人頭落地之時定格在驚恐至極的猙獰中。綠色的長發沾滿了血污和灰土，仿佛飽經一夜驟雨蹂躏而堕入泥沼中的綠葉，失去了原本應有的靓麗色彩。

曉笙的睫毛上也挂了血珠，如紅雨落下。手表上的彈幕依然刷着刺目的“去死”，時不時夾雜着“廢除世界樹”、“世界樹包庇廢物”、“世界樹去死”的鮮紅字樣，整個直播間仿佛巫師念咒做法一般烏煙瘴氣。

曉笙關閉了表盤，靜靜站在赤紅色的房間裏，看着窗影上攀上個被一棍敲得凹陷的滑稽腦袋。

“不是她殺的人，為什麽還要殺了她？”

“因為森文恨她。”這是通過耳機的私密頻道傳來的聲音，“還要繼續打嗎？但首先我必須申明，你絕對打不贏我。”

曉笙猛地擡起頭，雙眸裏一片清明，甚至帶着笑意。

“那可不好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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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名單發表。」

所有人的手表齊刷刷閃爍着異樣眩目的紅光，賀今不得不停下手中布置到一半的陷阱。點開的名單中，曉笙保護着的學生已然全軍覆沒，連同她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就在兩分鐘前，照夕被找到、曉笙與對方正面交鋒的樣子被如實直播，他們借由手表也能看見。只是跟着希澤在體育館布置陷阱的一會兒功夫沒盯着，怎麽就一個人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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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今思忖着檢查自己的配槍的彈匣，這是剛剛趁其不備從那邊搶回來的，她撫摸着金屬的槍身，指尖觸及之處如往日一般光滑，所幸那場騷亂沒有弄壞它——等等，是不是有點太光滑了——她愣了愣，來來回回又查看一遍，之前胖墩明明用這把槍砸壞了攝像頭，現在卻連個劃痕都沒留下。

“怎麽會——！！”她身旁的小女生捂着嘴癱軟在地上，淚如雨下。

“杏，不要怕。”隔着半個球場的希澤貓着腰飛奔過來，蹲在地上安撫地拍着她的背，可膽小的女生依然哭得要背過氣去，嘴裏在低聲念念有詞着什麽聽不清的話。

“……”希澤暴躁地揉了揉頭發，掃了一眼賀今，招了招手，“你過來一下。”

賀今跟着他來到後門附近。希澤一腳将鐵欄杆的門踹得砰砰作響，低聲怒罵了一句髒話。

“你是怕那邊找不過來特地發出點動靜指路是嗎？”

“有什麽用！你覺得他找不到嗎？”

“那你布置這些小兒科的陷阱又為了什麽呢？”賀今瞥了一眼這間黑暗的室內體育館。一群男生在門口堵滿了搖搖欲墜的體操墊，又在最上擺了幾顆鉛球，做成了一個充滿童趣且毫無作用的小陷阱。

“那等死嗎？跟照夕那個蠢女人一樣？”希澤靠在牆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

“高中生抽個屁煙。”賀今一把奪過他的打火機。無意間碰到指尖的剎那，異常冰冷的溫度讓她不自覺愣了愣。

“照夕她媽就是個三兒，傍男人沒傍上，反而帶壞了小孩。”希澤垂着頭小聲念叨，“她上趕着欺負森文，是自作虐不可活。”

“言下之意，你就是被逼着要欺負他的咯？”

“我爸是個徹底的人渣，貪賭貪色，對他的親生女兒、我的妹妹都不放過！”他将沒點燃的煙在腳底狠狠碾碎，咬牙切齒地說，“就是剛剛那個叫杏的女孩。我不弄點錢來養活我們兩個還能怎麽辦？”

“這不是你作惡的理由，”賀今皺起了眉，“再說猥亵未成年人依據世界樹的邏輯判斷是重罪，如果拿到證據……”說到這裏，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她想起了自己在福利院被欺負卻不敢提交證據的時候。

“警備員小姐啊。”希澤冷笑着，“且不說你知道猥亵取證對當事人來說多麽痛苦多麽絕望，那個男人早就放出豪言，如果我敢去舉報他，他就敢把杏先奸後殺了。”他頓了頓，擡起頭，暗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着暴戾的光，“反正被查到也是難逃一死，不如先弄死個墊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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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世界樹根據惡行的社會影響程度和對受害者造成的傷害程度評判罪與罰，因此對于未成年人暴力、猥亵、誘拐等罪責判得尤其之重。這本身沒有錯誤，當時一經提案受到了全市人民的擁戴，認為壞人自有報應而出了口惡氣，只有當事者明白事實并非如此。

重刑也許能震懾大部分人。但對于小部分徹底的渣滓，他們只會為自己即将受到的嚴苛制裁而惴惴不安，從而走上窮兇極惡的末途，對被害者采取極端行為——反正橫豎都要死了，那就拉個墊背的爽一爽。

當初璐璐一直沒能舉報福利設施，也是因為對方威脅她要殺了賀今的緣故。兩人都成年、即将離開之際，院長威逼利誘敲詐了一大筆錢，并且強迫她們錄制了一段違心的采訪公示大衆，這才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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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有更好的選擇，但我其實沒得選，只是在過得爛和更爛中反複橫跳。什麽幸福都市啊，只是将不幸的發聲口都封住了而已。”希澤看着她，“一個不幸造就了另一個不幸，你要追根溯源，那是這個世界的錯。”

“我會為我的所作所為負責到底。”他仰起頭，對着被欄杆窗格照亮的那一小片灰塵呼了口氣，聲音幹澀沙啞，“警備員小姐，白天的事情我道歉，算我求你，幫我保護好妹妹。”

“你是殺死知更鳥的麻雀？”

“不是。”希澤起身，拎起角落裏的一大捅潤滑油扛在肩上，從衣兜裏拿出一根煙咬着，推開了沉甸甸的後門，“殺死知更鳥的，只能是知更鳥自己。”

希澤說完咔嚓咔嚓擺弄着打火機往操場走去，身影逐漸在體育館外的夜幕中褪去。賀今愣了片刻，等她意識到對方的意圖拔腿要追之時，一切已經晚了。

巨大的火光在夜空中陡然綻放，洪洪如巨龍的火舌瞬間吞噬了腳下的土地與頭頂的夜，火焰掀起的熱浪卷着火星子撲面而來。

于是所有視野在剎那間歸為熾熱的混沌，連同那個少年單薄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