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 一

我們的心髒不會停止·一

那個生命力頑強的機器人後來被晏擰掉了頭。

按道理它應該帶着拿到的東西試圖離開，但當它發現騎士的心髒處除了肉塊與人體組織之外什麽也沒有之後就放棄了掙紮。奄奄一息的騎士被推進手術室搶救，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治療的結果顯示，騎士的心髒并不像常人般偏向左胸腔，而是整個盤踞在右胸腔甚至靠近肋骨的地方，所以博士一爪子下去掏了個空，命是保住了，可憐好端端的人身上又添了個大窟窿。

當然，醫療部也排除了曉笙回憶裏的情況。他們對騎士的身體上下乃至每一根頭發絲都進行了細致的檢查，并沒有發現存在類似于「密鑰」的電子元件——這是當然的，騎士跟着首輔都快三十個年頭了，任何身體狀況都不可能瞞過機構的監控。

“所以……”小弗朗西斯從騎士的病房中退出，轉頭看向身旁的晏，“密鑰本來是個什麽形狀的東西？”

“芯片？還是電子晶體板？誰知道呢。”晏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不過有一點沒錯，它的确是從物理層面難以解釋的、真正的永動機。”

“……腦子疼。”小弗朗西斯捂住了嗡嗡作響的腦袋。

晏一臉慈祥地看着他，像是在關愛智障兒童。

“……好吧。”小弗朗西斯側頭望着病房裏昏迷的人，輕輕嘆了口氣，“那個機器人怎麽突然又動起來，教父解除信號才多久這就連上了？”

“你真覺得是博士從外界直接連接那個機器人？”晏反問他。

“？”小弗朗西斯滿頭問號，“還能不是？”

“你拿的什麽傻白甜劇本。”晏翻了個白眼，“整片區域內多機械體遠程連接網絡最穩定、最迅速的只有世界樹系統，這是世界樹掌控大量信息演算的根本。如果博士能繞過世界樹的網絡獨立且隐蔽地搭建一個機械體聯網系統，那麽他們黃昏派還等什麽？直接端了機構不得了。”

他頓了頓，将手裏最後一口咖啡喝完，“至少，有人在內部提供坐标信號源。”

“那麽機器人能夠控制曉笙、大鬧機構也是靠着這個人的信號？”小弗朗西斯皺眉，“有內鬼？！”

晏點了點頭。

Advertisement

從森文事件開始，內鬼這個詞就神出鬼沒地滲入他的腦海。內網被黑可以勉強理解為高級黑客，但當時輸入模拟世界中曉笙鐘晚和賀今的精确數據确确實實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加之這次騎士被刺傷——

這個黃昏派的內鬼，要麽是他們行動隊，要麽是淩駕于行動隊之上的內閣……不，後者可能性微乎不計。騎士已經受傷，憑借他對首輔的忠誠度，自導自演的概率不大；而博士不清楚賀今的眼鏡用法，那麽教父又怎麽會了解，昨天他的狀态也不像是能反手再捅一刀的樣子。

——

他的呼吸有一瞬間停滞了。

燕照雪和他在提及內鬼的起始就并不排除出自行動隊內部的情況，但當所有其餘的可能性都排除的這一瞬間，晏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陣窒息。

為賀今，也為阿雪。

他深吸一口氣擡起頭，走廊盡頭的過道裏賀今的身影閃過，她的手中還捧着一束新鮮的花，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她而去。

“诶喲诶喲，過多少年都看着妹妹走不動道。”小弗朗西斯捅了捅他的胳膊，眉飛色舞地揶揄，“不跟去看看？”

晏知道那頭是曉笙的病房。他晃了晃喝空的咖啡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打算去地下室練練槍，要陪我嗎？”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小弗朗西斯将頭搖成了撥浪鼓，連連後退。

易拉罐在空中劃過一道抛物線，準确無誤地落在他的手心裏。小弗朗西斯捧着飄着咖啡香氣的鋁罐，一臉無語地看着走廊盡頭的背影。

“那就幫我扔個垃圾～”

->

盛夏。

是那個在曉笙回憶裏見過無數次的場景——蟬鳴、樹影、烈日，病重的少女蜷縮在慘白的病房中，點滴撲簌從輸液管中落下，鍍着層驕陽的金光。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次賀今能夠切切實實地推開那扇門，将清晨剛買的鮮花放進床頭空置的花瓶裏。

“早啊曉笙，”賀今為她将輸完液的藥袋換下，“感覺怎麽樣？”

曉笙不能說話，可可精神抖擻地扇動羽翼回應她的問好。她戴着白色的口罩，上面被賀今強行貼了一串紅色愛心，口罩上面漂亮的眼睛沖她彎了彎，像是一汪春水。趴在床邊的鐘晚迷迷糊糊地擡起頭，發出大夢初醒的惺忪呓語。

“你來了啊。”鐘晚的胳膊和腿接上沒有多久，磨合得不是很好，随着他身體活動發出咔吱咔吱的聲音。他從椅子上起身，抻了抻腿腳，拉開冰箱門掏出兩個蘋果。

“我給你削個蘋果！”

“……削什麽蘋果！”賀今沖着他的腦袋來了一拳，“你們倆好好聊了沒有？”

鐘晚身子一僵，挂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失去了光彩。

“聊什麽？以前的事情嗎？”可可落在了賀今的腦袋頂，輕描淡寫地說，“那個不算什麽，都過來了。”

鐘晚垂着頭站在水池邊，臉埋在陰影中。蘋果皮從刀口落下，連成一道長長的緞帶。

“你跟鐘晚不是雙胞胎嘛？”賀今在床邊坐下，“将一部分責任苦惱啊分擔給鐘晚不好嗎？”

“嗯……”曉笙歪了歪頭，“我覺得也還好？”

“好個鬼！”賀今一個手刀輕輕劈在她的腦袋頂，“要不是我進過你的精神世界，真的要被你騙到了！”她嘆了口氣，“一味付出不僅會傷害你自己，別人也沒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啊，偶爾依靠一下鐘晚吧。”

曉笙彎了彎眼，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姐姐當久了，可能一時間改不過來？”

“那從今天開始改！”賀今把健康報告拍在她面前，“拿着這個告訴鐘晚你心髒不舒服！”

曉笙沖着她眨了眨眼，賀今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怎麽就這時候說漏嘴呢！

“你心髒不舒服？”鐘晚端将切好的蘋果塊放在二人面前，深深地擰起了眉毛，“我早上還問過你哪裏不舒服，怎麽不告訴我？”

“……”曉笙将口罩往上拉了拉，讪讪地笑了笑。

“我去找醫療部問問。”鐘晚抄起報告怒氣沖沖就要往外沖，被賀今拽住衛衣帽子拉回了原地。

“你這個架勢是要去拆了醫療部啊。”賀今搖頭，“早上打聽過了，曉笙的髒器在改造手術之後衰退得很厲害，心髒是首當其沖，這次之後他們加強了一下心髒的起搏功能，好像是裝了個支架之類的，副作用是會短暫性的心髒疼痛。”

“……”鐘晚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低頭端詳起報告單。

“現在的問題是你們姐弟倆，好好聊一聊！”賀今起身前順走了兩塊蘋果，鼓着腮幫子像個小松鼠一樣揮揮手，“我去看看騎士的情況，不打擾你們啦。”

賀今向姐弟倆倆告別，輕輕帶上房門，将一室沉寂送給血緣相連的少年少女。

>

曉笙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也不是不想依靠鐘晚，事實上她聽了鐘晚的建議，做出了這輩子最瘋狂的舉動，帶來的後果足以讓她做上一輩子被火舌吞噬的噩夢。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時不時仔細思考，是鐘晚的想法有些劍走偏鋒，還是因為當時的環境太過壓抑。

“姐，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少年垂着頭坐在圓凳上，背脊佝偻得不像他這個年齡的狀态，捏起一塊蘋果在嘴裏狠狠咀嚼，像是在對抗什麽一樣，“那些讓你苦惱的東西，我會替你除掉的。”

“……所以，”可可故作高深地嘆息起來，“曉笙才不會把什麽事都跟你說呀。”

“連你都說教我！”鐘晚龇牙咧嘴地去捉小鳥，小鳥撲騰到電視機旁邊，鐘晚一個餓虎撲食，沒抓着可可，倒是冷不丁把電視機按開了。

窗外的天一點點陰沉下來，光線從寂靜的室內一點點退了出去，電視頻道在灰暗的空氣中不規律地閃爍着，防止打擾病人休息而調低了音量的喇叭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稍微側耳傾聽，新聞節目的陳詞濫調便傳入腦中，強調着交通系統癱瘓後的即時修複能力，強調着世界樹系統的魯棒性與預案的完備性，強調着這是一個人人能得到幸福的世界。

“哦，這裏就有一位滿臉洋溢着幸福的先生，來讓我們聽聽他的想法！”

話筒遞給了一位黑眼圈快落到蘋果肌上的年輕男士，“我……我真的很感謝世界樹系統，雖然我的班車延遲了，但恢複得很快，我沒有遲到幾分鐘……而且事後也得到了相應的保險補償……”

曉笙忍不住嘆氣，新聞記者正在采訪一位因交通系統癱瘓而遲到的上班族，緊張的年輕人眼神飄忽，磕磕巴巴地念着擺放在鏡頭外的講稿——他的演技實在是太拙劣，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是作秀。

“這在說什麽呢……”有人路過，輕飄飄地擱下一句話，“世界樹故障這種事都沒人想過，壓根不可能寫在保險條例裏，上哪兒要賠償？我全勤獎都沒了……”

“你還就是個全勤獎！”那人的同伴扯高了嗓門，“我才是傻子！世界樹告訴我驅車的最佳路線，結果信號燈故障，我把路邊的蘭博基尼撞扁了，我全責！現在官司打得老婆都要跟我離了！”

“……”年輕的記者臉上一愣，尴尬的讪笑，導播趕緊将畫面切到了主播間。

主播間的記者一愣，剛想說點什麽補救，電視屏冷不丁一花，雪花屏刺啦刺啦地閃爍着。

“各位市民，初次見面，我們是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