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 二

我們的心髒不會停止·二

“各位市民，初次見面，我們是黃昏。”

博士的聲音從音響裏緩緩流淌出來，成千上萬的回響從隔壁的病房、走廊的廣播、窗外街區的音響等等一切能發出聲音的設備裏傳出，千呼百應如合唱般壯闊嘹亮，仿佛法師的咒語回蕩在整片市區灰暗的上空。

曉笙從床頭猛地直起身，鐘晚放下移動終端，二人無言地望着明暗閃爍的雪花屏。

“當艦船納吉爾法落地，當毒龍尼德霍格蛀空了樹根，當巨狼芬裏爾吞噬了日月，諸神的黃昏即将對世界樹下達制裁。如今我們完成其二，餘一願邀諸位共賞。”

“什麽情況？”機構的員工在走廊裏焦急地奔走，卻阻止不了被控制的喇叭發出令人煩躁的宣言。

“這座巨艦即為舞臺。”雪花屏上突然顯示了一艘空中郵輪。畫面一經彈出曉笙立刻認出，這是本市最大的空中郵輪經營公司「泰坦」旗下打造的同名豪華郵輪的宣傳片：巨大的船身在雲層之間穿梭，動力發生器在船兩側如同羽翼般輕輕擺動，桅杆上迎風招展的旗幟據稱是用鮮花編織而成，嬌嫩的花瓣随着氣流飄搖，在空中架起一道鮮嫩的花瓣橋。

“如諸位所知，泰坦的處女航中即将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慶祝宴會，我們得到了泰坦實際經營者「椿」的許可，将以特別的形式直播這場宴會。”

“幸福，是機構植入我們腦海的名詞。世界樹，是機構給予我們幸福的武器。”

“可是，你真的這麽認為嗎？”博士的話音含着笑意，“如果您已經看膩了機構宣稱的陳詞濫調，那麽相信這場直播一定會為您帶來不同的驚喜，我們恭候——”

字音在不自然的地方中斷了，明明修複了入侵的頻道，那段結束的廣播帶來的陰影在衆人心裏揮之不去，仿佛電視上侃侃而談的頻道才是錯誤的。

“慶祝宴會……”鐘晚喃喃地說着，手指在浮空屏上滾動，“「泰坦」的CEO椿……”他頓了頓，“好像已經失蹤半個月了。”

曉笙打開上個月泰坦官網上更新的活動公告，“而且慶祝宴會将會展示椿的個人藏品，其中最特殊的是一顆金屬仿真心髒——能模拟人類血脈的跳動規律，無限永動下去，因而被稱為永續心髒。”

“永動！？”鐘晚從床邊跳了起來，差點把可可從被子上掀下去，“那不是密鑰的特性嗎？”

“……”曉笙無言地盯着他，後者後知後覺地拍拍腦袋，“所以他們才盯上了泰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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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又晴朗了起來，只是日薄西山，灑下的光自然地黯淡下去。鐘晚從窗口處往下望，機構的後勤和技術部門正為剛剛的電波截頻焦急地來回跑動着，嘈雜的喧鬧聲隐隐約約傳入病房。于是他合起了隔音窗，拉起了窗簾，将室內燈旋到一個柔和的亮度。

叮——放在床頭的兩臺移動終端前後響起提示音。

“副隊長的消息！副隊長的消息！”可可歡快地撲騰着彙報。明明已經超出了普通人工智能的範疇，可可還是很喜歡當語音助手的感覺。

“知道了。”鐘晚應着打開了移動終端，是晏在行動隊的小群聊裏問大家晚上要不要一起喝酒。

鐘晚看向曉笙，“姐，你能下床的吧？”

“……能是能。”她苦笑笑，“但是再過陣子吧，我還不知道該怎麽見他。”

“發生那種事情明明不是你的錯，”鐘晚小聲嘀咕，“算了，反正很快就……”

後面的叽裏咕嚕曉笙沒聽清楚，她追問，“你說什麽？”

鐘晚提高了聲音，“我幫你跟大家請假。”

“……”曉笙沉默了片刻，問他，“你去嗎？”

“去啊。”鐘晚對着移動終端飛快地打字。

“那幫我把這個帶給晏。”曉笙彎下身子，從床頭櫃裏掏出了一張立體紙賀卡。打開封面，小人就會從卡紙上立起來，小電片繞着小人閃着五顏六色的光，背後的電子元件叮叮咚咚地奏起一首歡快悠揚的歌曲。

是很多年前曉笙答應唱給晏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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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晚捧着紙賀卡離開靜悄悄的病房。

臨近飯點兒，上班族熙熙攘攘地擠在大街小巷的飯館裏，沉默地往嘴裏塞着食物，端着移動終端食不知味地咀嚼着。鐘晚在附近找了一家還有空位的咖啡廳，點了一杯焦糖拿鐵，口袋裏的什麽東西震動了起來。

他低下頭從口袋裏将古舊的電子設備翻了出來，看着來電顯示的一串亂碼正準備接通，熟悉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鐘晚？”

少年擡起頭，賀今正端着盛了三明治和果汁的餐盤意外地看着他。

“你也來這裏吃晚飯？”

“別的地方人都太多了。”鐘晚按滅了來電，想把電子設備收起來，卻被賀今逮了個正着。

“诶？這不是上世紀的移動終端嗎？”賀今瞪大了眼睛，“哇這小小的觸摸屏！還有劉海兒诶！”她驚喜地湊了過來，“我只在博物館看到過，你怎麽會有這麽個古董啊？”

“小時候用的了，有很多跟以前家人的合影，實在是舍不得扔。”鐘晚聳了聳肩，将手裏的紙賀卡塞給她，“比起這個，你晚上要去晏的酒會吧？幫我把我姐的禮物帶給他。”

“呃其實我……”

“拜托啦！”鐘晚沖她眨了眨眼，不等對方有反駁的機會，一個轉身揣上新買的咖啡溜得沒了影兒。

“诶诶诶！”賀今端着餐盤沖着他的背影急得跳腳，“不是我也有事兒——”

她沒喊到一半，同行的高中少女僵硬地端着同樣的餐盤，有些顫顫巍巍地站在她身旁，“姐姐，你有急事嗎？”

“算了算了……”賀今搖搖頭，對她擺出了一個萬事皆宜的笑臉，“沒事兒杏，咱們還是聊咱們的。”她走到少女身邊，壓低了聲音，“是關于森文的事情……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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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烤出爐的三明治散發着小麥特有的香氣，蔬菜肉片裹挾着流心的芝士從面包的邊角略微溢出。一口咬下，充實的口感混合着多種食材豐富的滋味在舌尖融化，瞬間撫慰了操勞一天的疲憊。

為了下午那通情況不明的挑釁通告，賀今被路過探病的教父揪着領子提回了機構，晴天霹靂式加班到十分鐘前，線索斷在一周前椿的移動終端在淩晨一點二十分最後一次聯網。

杏急急忙忙在傍晚的時候打電話過來，支支吾吾地說得快哭了，問她能不能今天見一面。賀今只能雙手合十再三向滿臉烏青的燕照雪道歉，匆匆趕來。

她三兩口就吞了一大半三明治，又喝了大半杯果汁才緩過勁兒來，擡起頭，對面的女高中生才将飲料喝掉了指甲蓋那麽點兒高度。

“怎麽了？”賀今抹了抹嘴，“你放開吃就是了，這頓我請。”

“不是這個問題，之前你們幫忙申請的貧困補助已經發了下來，我和哥哥至少吃穿用度上沒什麽問題了。”杏搖搖頭，将一整個沒動過的三明治推了過來，“我只是沒什麽胃口。”

“……那、那你要是不想吃的話，我不客氣啦？”

杏擡起嘴角勉強笑了一下，眼角還是沒精打采地垂着。賀今張了張嘴，面對着惆悵的少女還是沒能咬下去。

“你在害怕什麽嗎？這裏很安全的。”

杏咬着嘴唇左顧右盼，确定沒人注意這邊才微微伏低身子，壓着嗓子開口。

“就是今天下午電視上那個關于泰坦的恐吓狀，他們說要在那個宴會上動手……”少女的眼角泛紅，“可、可我從上周就聽森文說他要參加這個宴會，并且全網直播！”

賀今愣了愣。森文自從知更鳥事件自殺未遂之後，她悄悄跟蹤走訪了一段時間，确認他對曾經參與黃昏派、策劃殺人游戲的事情早就忘得一幹二淨，曾經的陰郁一掃而空，成了個徹頭徹尾的陽光快樂大男孩兒。

她跟杏也保持着斷斷續續的通訊往來，森文重生之後似乎連與她一起經歷的那些事兒也忘了，少女為此郁郁不振了一陣子，不過看着自己心愛的人健康快樂的活着比什麽都重要，于是也漸漸釋然了。

“……有沒有可能只是請暮暮做宣傳推廣的？”賀今眉頭緊了緊。

杏登時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我聽到了！那天他放學不跟我一起回家，我就偷偷躲在教室門口……”她眼神忽閃着，“他跟什麽人聊天，要直播真相——”少女頓了頓，似乎自己也在反複咀嚼着回憶裏的幾個字，“這個幸福都市的幸福真相。”

“把他聊天的時間地點告訴我！”賀今幾乎是吼出這幾個字的。忽然擡高的聲調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杏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肩膀，但此刻她顧不了這麽多，展開随身攜帶的辦公微腦。

“沒用的……世界樹系統能定位的也只是現在的移動終端吧。”杏按住了她還沒打開的電腦屏，眼波裏深處滲出點點恐懼，“我看到了，森文用着是上世紀的觸屏終端。”

冷汗猛地襲滿後背。

這一瞬間，賀今忽然意識到了杏恐懼至今的原因，因為同樣的恐懼也如同蟲蠱沿着汗毛爬滿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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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能等着我老老實實回你電話嗎？差點兒露餡兒了。”

“……嗯嗯嗯，是是是，瞞着也沒意義了，那也不至于非得把他們都牽扯進這趟泰坦的車裏來吧？變态，你不就是想看我當衆掉馬。”

“……”

盛着焦糖拿鐵的塑料杯一點點變癟，還未來得及融化的冰塊從褐色的液體上冒出了個尖兒，如同冰山一角，被臨近末梢的夕陽曬得泛着金光。

“今晚我會來。”塑料杯發出稀稀拉拉的聲音，鐘晚佝偻着腰靠坐在健民設施的矮單杠上，随手将喝空了的咖啡扔給附近的保潔機器人。自動翻蓋兒的垃圾桶還沒來得及打開，被塑料杯砸得咣當一聲重響。

“多準備幾根脖子等着吧，好些賬要好好算算，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