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 十七

我們的心髒不會停止·十七

泰坦巨艦在鐘晚的努力下避開了鬧市人口密集區，大半艦船砸入了海洋，傷亡與經濟損失都被控制在了最低。這或許算不上将功補過，但可能保下了他的一條命。

燕照雪都做好與燕珏據理力争的準備，結果他的命令裏除了對鐘晚進行必要的治療和管制之外并無其他懲處，導致他挂了通訊還是一頭霧水的狀态。他撓了撓頭，将鐘晚囑托給賀今，将二人送上救援車便鑽出了人群。

博士依然一如既往地不見蹤影，椿再次失蹤，後勤部正在打撈艦船的遺骸，試圖拼湊出她的屍骨——要做的事還剩一籮筐，他拍了拍臉頰，随手撿了輛停在路邊閑置的機構公車，才拉開駕駛室坐下，一罐草莓牛奶從鄰座扔到了他腿上。

“……”

燕照雪猛地扭過頭，晏整個人陷在副駕駛座的陰影裏，一聲不吭，面色陰沉，說他今晚轉頭換行去當死神勾人魂魄都不誇張。

“你又發什麽瘋？”燕照雪無奈地嘆了口氣，系上安全帶，“跟賀今一起去醫院吧。”

“……”

燕照雪被他的沉默吵得震耳欲聾，“你不是擔心她擔心得要死？”

“那現在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咯。”

“你他媽跟我陰陽怪氣什麽？”燕照雪熬了一宿身心俱疲，只想給他翻白眼，“想罵她铤而走險就去罵，想自責扇自己嘴巴子就扇，我可沒惹你。”

确實。他很煩悶，這些煩悶大多是來源于眼見着事态逐漸脫離掌控的焦躁，燕照雪完全無辜。

晏看向窗外，隐約的魚肚白從天地交界的盡頭泛了出來，破曉的曙光姍姍來遲，卻并不溫暖，像是一筆直勾勾的劍即将戳破最後一層體面的窗戶紙，直沖面門而來。

他有預感。

“你也要回機構？”燕照雪舒了口氣，算是平複了心情，拉開草莓牛奶的易拉罐。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燕珏要在曉笙的心髒埋一顆炸藥。”晏答非所問，“上船的這些人，他想一網打盡，還是針對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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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說他想針對賀今吧？”燕照雪狐疑地打量着他，“兄弟，你說針對鐘晚我都能信你三分，”他滿臉寫着匪夷所思，“且不說賀今一開始都沒上船，他有什麽理由——”

“我在船上、鐘晚在船上，她肯定會想辦法上船。”晏打斷了他。

“不是我說，兄弟你這真的過分了。”燕照雪搖頭，将喝空了的草莓牛奶罐放在擋風玻璃前，系上安全帶準備開車，“除非你有別的信息，否則統統打入過度警惕該去看精神科。”

“……”

晏莫名覺得這種場景似曾相識，也是他們二人單獨坐在車裏，燕照雪問他跟賀今的關系。那天是一場坦白局，但今天不是，于是他選擇了沉默。

燕照雪見他不吭聲，絮絮叨叨的毛病又上來了，“你妹控也要有個限度啊！過度寵溺的下場不就成鐘晚和曉笙那樣，活生生的例子——”

他話還沒說完，砰的一聲槍響打碎了副駕駛車門的保險栓，警報系統因為內部暴力破壞而瘋狂鳴笛，刺耳的嗡鳴幾乎要刺破耳膜。燕照雪愣了兩秒鐘才想起來伸手将警報關掉。

“……你、你幹嘛？”他仍在震驚中，轉頭的動作都顯得僵硬。

“你懂個屁啊，”晏嘲諷地斜睨了他一眼，“享盡福利和資源的機構小少爺少對我指手畫腳。”說罷，他一腳踹開被子彈打歪的車門，轉身揚長而去。

->

賀今從噩夢裏驚醒之時，鐘晚正靠在床頭邊吊着水邊憂心忡忡地看着她，一時間她都快分不清是誰守誰的夜了。

明明三個小時前把他擡入病房的時候她信心滿滿地趕走了探望的小弗朗西斯，拍着胸脯說交給自己，轉頭連他一袋生理鹽水都沒吊完就睡着了，還做了個雲裏霧裏的噩夢，看鐘晚那表情，反應大概不小。

“你夢到什麽了？”少年擰着眉毛，“冷汗一頭一頭地冒，我都在考慮讓護士給你在這裏加個病床了。”

“我感覺，我好像夢到你們反叛研究所時候的事情了，”賀今回憶着模糊不清的夢境，“……那時候除了你們姐弟倆，是不是還有什麽東西失控了？”

“啊，是，所以我炸了半邊實驗室後回過頭，收不住了，”鐘晚摸了摸下巴，“不過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偶爾聽他們說，當時應該是正在研發中的世界樹暴走了。”他好奇地坐正了身子，“怎麽？你夢見世界樹了？”

“我夢見……很多很多機械失控，像蝗蟲一樣蜂擁上來，攻擊人類。”

“那聽上去跟博士的伎倆差不多嘛。”

“不！完全不一樣！”賀今咻地站直了身體，把鐘晚吓得一哆嗦，“我說的攻擊不是單純的火力攻擊，它、它們——”她頓了頓，吞了吞唾沫，“它們在吃人！人被吃掉的部位還會長出機械金屬，然後就變得跟那些失控的機器一樣，開始到處攻擊人類！”

“……什麽賽博僵屍大片，”鐘晚用他剛剛接上的醫療假肢敷衍地鼓了個掌，“牛啊，想象力真豐富。”

“是啊……哈哈，你也覺得不是真的對吧。”賀今讪讪地笑着，撓了撓後腦勺，将剛剛被自己踢遠了的凳子拖了過來。

“不，誰知道呢？”鐘晚卻聳了聳肩，“我和我姐跟騎士在外頭打了幾百個回合，燕照雪不在市內，博士逃生後應激性失憶，剩下的人幾乎全死了。”他嘆了口氣，“那場災難之後怎麽了結的，研究所內部究竟發生了什麽，估計除了收拾殘局的燕珏，沒幾個人知道。”

“……嗯，教父是個什麽來頭我不了解，他是研究所被毀之後才出現的，”他扳着手指頭算了算，“硬要算的話，晏可能是剩下我們這些人中知道最多了的。”

“他pass，”賀今擺了擺手，“你覺得小弗朗西斯會不會知道點什麽？”

“你想知道那些事做什麽？”鐘晚擰眉看着她，“找虐嗎？”

“我總要找回我的記憶啊。”賀今頹喪地垂下了頭，“至今為止我對那些事沒有一丁點的印象，你啊，曉笙啊，騎士啊，小弗朗西斯啊……”

“我、曉笙和燕照雪沒有見過你，只是從晏的口中得知有你這麽個人的存在，不然第一次見到你我們也不會是那個表情了，”鐘晚沉吟片刻，“你要是真的想找回記憶，NULL和小弗朗西斯可能比較合适。”

賀今抿了抿唇，她想起騎士阻止她上船時的表情心中隐隐作痛。明眼人都知道那些陳年舊事并不怎麽愉快，執意撕開對方的傷疤讓她過意不去。

“哦對，這個你也拿着吧。”鐘晚伸手夠了夠，将床頭的可可塞進了她懷裏，“睹物思人，不要也罷。”

“……說得我不會睹物思人一樣。”

“我每次看到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決定活下去的信心就會被錘成一張餅，”他苦笑了笑，“就當幫幫我好不好？”

賀今沒說什麽，将傷痕累累的機械鳥收入了懷中。它的液晶眼睛再也不會發出光芒，它短小的鳥喙再也吐不出叽叽喳喳的吵鬧語句，它那雙翅膀也飛翔的能力。

篤篤敲門聲傳來，只是個提醒的作用，騎士刷啦一聲拉開門，頂着那經年累月一成不變的面癱臉踏進了屋子。

“行了，看來是抓我去審訊的了。”鐘晚苦澀地長嘆了一聲，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不。”騎士僵硬地阻止了他的動作。對上視線的剎那，他們才發現男人面無表情的臉上眉頭在以像素為單位的弧度下微妙皺起，眼神閃爍。

“不，”他甚至跟出了bug的程序一樣重複打印了一遍結果，“我是來帶走賀今的。”

……

啊？

->

“我擦！這麽大個東西讓我一個人善後啊！！！”

小弗朗西斯無能狂怒地沖着通訊怒吼，眼前狼藉一片的淺灘堤壩讓他焦頭爛額想當場發瘋。

泰坦巨艦撞進海裏、減輕傷亡确實可喜可賀，可問題是它還載着那堪稱滅世兵器的戰鬥機兵，與巨艦一同稀裏嘩啦碎成鋼鐵廢渣。眼看着就要破曉，他才打撈起了不到四分之一，更遑論要在這些扭曲變形的鐵塊中分辨出機兵的那部分。

明明一個小時前燕照雪答應他去一趟機構就回來幫忙，結果現在通訊裏口口聲聲告訴他來不了。

“什麽來不了？你說晏發瘋打壞了車你要去找然後路上你碰到你爸直接逮回機構了？！”小弗朗西斯的白眼都快翻上了天，“拜托！你以為你偶像劇女主呢，跟男主吵架轉頭就被家裏人關起來要求分手然後自個兒嘤嘤嘤哭上三集啊！”他沖着話筒怒吼，“我跟你講，今天這班誰愛上誰上，老子不上了！！！”

打工人的命也是命！拒絕加班，從我做起！

他毅然決然地掐斷了通訊，讓後勤找兩根警戒帶沿着堤壩一拉，拍拍屁股回去補覺了。

領班的走了，剩下的打工仔哪個不跑得飛快。于是堤壩上的人十分鐘之後散得幹幹淨淨，只剩清晨的第一縷光束掃向濕漉漉的機械殘渣。

咔噠、咔噠——

細小的聲響從淺灘的一角傳來，傷痕累累的手臂撥開了船艙的碎骨，女人一身髒泥混雜着血跡，顫顫巍巍地從鋼鐵廢墟中探出身體，虛弱地大口喘着氣，卻還是死死地拽着那顆金屬心髒——那件她最重視的“藏品”。

她喘着粗氣，一點一點地撇開自己身邊的廢鐵，巨大的機械機兵露出半個殘破不堪的身軀，她摩挲着那些傷痕，将手中的金屬心髒用力地嵌入它的，不，應該說是他的胸口。

那一剎那，無生命的機械猛然睜開眼，從狼藉的鋼鐵碎塊中坐了起來，那些沉重的鐵塊仿佛棉花那般稀裏嘩啦地落下。他機械地轉過頭，看着女人。

“啊……啊……終于……”椿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盡管高空墜落讓她渾身上下盡是骨折和開放性傷口，但她仍然興奮、疼痛到抽搐地大口呼吸，小心翼翼地觸碰人形機械上勉強能被稱為面頰的部分。

喀——

機械張開巨口，咬住了她的一半頭顱。有血跡從機械的口部滲出，骨頭幹澀地被擠壓着、發出咯嘣咯嘣的碎響。

但是女人還在笑着，她的唇角在血中上揚，她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手，觸碰着冰冷的機械，将整個身體都靠近他懷裏。

“媽媽愛你……”她喃喃着，“媽媽……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