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無與士耽
無與士耽
初七是趙昭華的生辰,宮裏難得熱鬧一次,弄了些吹打的和百戲班的人過來。
“說來也巧,兮兮的生辰也在今日。”趙昭華與群臣說笑:“你們可有給餘愛卿預備生辰賀禮呀?”
本也是玩笑話,可就是有人要較真。
言官楊慎看不過去,出列谏言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陛下的生辰是在今日,一些不相幹的理應規避,萬萬不可沒了尊卑。”
趙昭華吓出一身冷汗,這位楊慎是出了名的不怕死,當初甚至追随周首輔大喊嚴重祥為“國賊”。可謂是一戰成名,甚得周首輔愛才。
可今時不同往日,有時候你得看場合。
“楊愛卿此言差矣。”趙昭華給他打圓場:“史書上千歲爺九十大壽時,曾舉辦百叟宴。天下皆為朕的子民,到朕這裏如此不開懷,豈不是沒有愛民之心?今日既是朕的生辰,理應普天同樂。”
可楊慎是頭倔驢,性子烈腦子卻不靈光:“既然陛下如此縱容臣下,恐是終成大禍。臣懇請衛王殿下,替臣主持公道。”
趙秉元氣極反笑,欺負兮兮還叫他主持公道?
只見他一個眼神壓過去:“民者,國之根也。民安則君安,民樂則君樂。餘大人既是臣也是民,若是按楊大人所言,豈不是本末倒置?讀書人講究為生民立命,沒有愛民之心,實在枉為人臣。”
楊慎往常總能以理壓人,占據道德至高點。此番不過是看不起餘辭是女兒之身,帶了點自私狹隘的看法。
誰料道衛王一番話,讓他心肝具顫。他只得摘下官帽,跪地請罪:“臣愧對皇上,愧對百姓,請聖上責罰。”
餘辭本是十分自在,戲臺上的武松正在打着花老虎。趙昭華輕咳一聲,示意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若說楊慎沒有愛民之心,确實有些過,他這人是有些看不起女子,一向對餘辭頗有微詞,趙秉元是故意借此來敲打他。
餘辭沒有跟他計較,指了指戲臺上的花老虎,笑言道:“孔夫子言,苛政猛于虎。楊大人只是言行不當,沒必要過分苛責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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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秉元本就是為她出言,見當事人輕拿輕放,便沒有多言。楊慎終于看清裏面的彎彎繞繞,匍匐在地:“謝皇上開恩,是臣之過。餘大人巾帼不讓須眉,是臣狹隘。”
這段插曲一過,百官開始進獻賀禮。
“這是南海産的東珠,色澤光亮,顆粒飽滿,這顆足足有拳頭大小,乃是東珠之最。”
“這是蘇州的繡娘花費數月制成的賀壽圖,正面是沈铨的《松鹿圖》,反面是《麻婆祝壽》。”
“這是王羲之的真跡,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
前面兩個倒也尋常,就是楊慎獻的這個《蘭亭序》引起軒然大波。餘辭納悶地出聲問道:“你這既是《蘭亭序》,那我這個是什麽?”
只見餘辭也手持一份《蘭亭序》。
周首輔也有些坐不住,他将兩幅都看過後,面色尴尬道:“老臣這也是《蘭亭序》。”
趙昭華哈哈大笑:“有趣有趣。”
周首輔卻按耐不住道:“陛下,由此可見京都書畫作假已成氣候,望聖上裁決造假一事,重重罰之。”
趙昭華揮手道:“今是朕的生辰,不議政事。”
他轉頭對陸緋笑道:“不知皇後給朕預備的,可也是《蘭亭序》呀?”
新婚燕爾,他自認與皇後感情妥帖。
卻見陸緋含笑道:“妾身給陛下尋覓到兩個揚州美人,面若芙蓉,身段嬌俏。小意,帶她們上來。”
趙昭華一愣,又接着笑道:“皇後可真會開玩笑。”
等到兩個揚州美人上殿後,趙昭華的臉色瞬間黑了。他捏緊酒杯,笑道:“皇後,可是朕平日裏太縱着你?”
“不敢。”陸緋面無表情,看着很是恭順。
趙昭華見她态度良好,便施恩道:“罷了,朕日後多去你宮裏,不必使小性子。”
可陸緋卻道:“陛下,太醫說臣妾身子虛,受不得恩寵。這才進獻兩位美人,替妾身去照顧陛下周全。”
“陸緋!注意你的言辭!”
趙昭華怒氣上湧,眼見下面都是朝臣,他只得收住脾氣,道:“朕今日生辰,不與你多計較,晚些時候再說此事。”
陸緋還是看着很恭順,沒有再出聲。
宮裏行樂到了夜間,朝臣們都散了。陸緋差人留住餘辭,笑道:“今日且陪陪我吧。”
想起那兩名揚州美女,餘辭心有猶疑便答應下來。正往宮裏走,趙秉元身邊的青渠攔住輿轎,遞給她一個物件:“衛王殿下備的,祝賀您的生辰。”
餘辭打開一看,是一個金鎖。翻來覆去都只是個尋常金器,重量也一般,不如以往的那般精細。
她笑道:“怎麽俸祿見長,人卻變摳搜?”
又拿着金鎖搖了搖:“謝過你家殿下,心意我領了。只是這樣式……莫不是平安鎖?”
青渠一拜:“正是。聽聞大人自幼離京,養父母家貧弱,沒有給您打制平安鎖。殿下便請工匠,為大人制一把平安鎖。”
一旁的陸緋笑道:“倒也有心。”
餘辭覺得甚是奇怪,但她并未多言。
辭別青渠,到坤寧宮內。
“今日你為何會那般行事?”餘辭問出心中疑惑。
陸緋卻笑道:“沒什麽,只不過是大夢一場,終于醒了。”
餘辭心裏擔憂,欲要再問時,趙昭華駕臨坤寧宮。餘辭只得道:“我改日再來看你。”
誰知陸緋拉住她,雙眼含淚:“別走,求求你阿辭,別走。”
“怎麽?朕是什麽洪水猛獸嗎?”趙昭華見此場景,心裏大感不快,幾分譏笑道:“朕自認對你不薄,皇後莫不是生出二心?”
陸緋擦幹眼淚,她手裏拽着餘辭的衣袖,像是得到些力量。
只見她冷笑道:“怎麽?那兩位美人不合你心意?也是,只有那陳妃才得你意。你們白日嬉戲,禍亂宮闱,勾欄裏的東西,良家子當然學不會!”
趙昭華揮手一個耳光,怒不可歇:“你竟是這般看朕!陸緋,皇後之位你是待膩呢?當初可是你求着和朕成婚的!”
“哈哈哈……”陸緋大笑:“早知今日,我就是嫁雞嫁狗,也不會嫁給你趙昭華!”
“陸緋!”餘辭怕她說着氣話,日後夫妻之間會有隔閡産生。她拉了拉陸緋道:“皇後娘娘,您好好說,陛下會理解的。”
趙昭華也覺得這一巴掌打重了,想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哄一哄陸緋。可是陸緋卻覺得,如今既然已經說開,便不願再裝下去。
“陛下,我累了。從前種種皆做煙消雲散,我這裏,您以後別再來了。”
“陸緋!”餘辭想不到會如此發展,她只能打圓場子道:“陛下,皇後娘娘身體不适,望您這邊多擔待一些。我與她細說,您千萬別計較。”
趙昭華也怕自己火上澆油,“嗯”了一聲離去。
“阿緋,究竟怎麽了?”餘辭替陸緋拍背,想讓她的情緒緩和下來。
可陸緋卻越哭越兇,她拉着餘辭的手,終于說出一句整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沒了。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才好?”
餘辭大吃一驚,她就知道不是小事。以陸緋那般溫婉的性子,此番變化該是有多麽傷心?
不過日子總得往前走,她只能多加安撫:“你與它終究沒有那份母子情分,日後你多添些香火錢,讓它在下面過得好些。你既是滑胎,恐身子虧損嚴重,需得多進些補藥……”
餘辭話未說完,陸緋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是的!”陸緋眼裏含恨:“是趙昭華,是他逼我飲下落胎藥!他好狠的心啊!”
餘辭沒料到竟是這樣,她再三确認道:“他親自下得命令?”
“又有何區別呢?”陸緋雙目空洞,“還不是他縱的?陳妃污蔑我茍合,說這個孩子不是龍嗣。我百般辯駁,卻被摁住身子強行灌藥。我一個中宮皇後,卻拗不過一個寵妃,叫她作賤到我頭上。孩子也沒能護住。”
“虎毒尚且不食子,別是被外人擺了一道。”
“當時動靜鬧得那般大,他又怎會不知?不過是裝聾作啞,縱着陳妃罷了。”
陸緋又絮絮叨叨說了好多,餘辭趁陸緋歇下,來養心殿尋趙昭華。
餘辭開門見山:“陸緋落胎一事,你可知曉?”
趙昭華一愣:“你說什麽?落胎?”
“陸緋說,你縱着陳妃逼她落胎。”餘辭又問了一句:“此事你當真不知?”
只見趙昭華蹭的一下站起,他面色蒼白,來回渡步:“我說她怎麽會突然這樣,她有了孩子?朕的孩子?”
餘辭見趙昭華雙手一直顫抖,有些近乎瘋魔般喃喃自語:“朕的孩子……”
“半月前的那天,你在何處?”餘辭察覺不對,問出此中關鍵。
“那日我就在宮裏。當時陳妃給我捏肩,我不知不覺地睡了。”趙昭華開始回憶:“我記得她宮裏熏着一種新香,極為安神。難道是她害了朕的孩子?”
“怎麽?你要包庇她?”
“一個玩意,豈能比得上朕的孩子?”
原來男子都是這般冷情冷性,餘辭心中輕嘆一聲。如《氓》中所言: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冷呵一聲。
趙家的男子,沒一個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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