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贈名

第6章 贈名

沐知景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是從妄生門那個煉獄中逃出來小鬼，比其他人更能明白妄生門的可怕之處。

它遁于無形，又無處不在，每每有人涉及暴露門內機密丁點可能性，便會不惜一切代價抹殺。

小狐貍發出一個嘆息般的嘤咛，化為半妖形态，抱住葉晨微，充當起肉盾。

他自然沒有憑空變出一件衣服的能力，只能穿着原先落水濕掉的衣服，再耗費了些法力蒸幹，以免冰到葉晨微。

他們運氣太“好”，直接觸發了隐藏在水下的傳送陣，現下還不知道會被傳送到什麽地方去。

葉晨微被溫熱的體溫包圍，很是不舒服。

潮濕的呼吸侵入在她的脖頸，帶起一片戰栗來，令少女陡然生出一種被拿捏的不适感。

好在這懷抱并不緊，她只掙脫了一下，便脫離了出來。

時空荒漠裏的罡風吹過少女的臉頰，留下一道紅痕，帶來灼燒般的痛。

沐知景與她對視了一眼，什麽都沒說，把自己蜷縮了起來。

葉晨微繃着臉，掏出一把繪着紅色小狐貍的白綢傘，将自己與沐知景罩了起來。

傘面用的綢緞是多用于做防禦法衣的天玄蠶絲織就，上面的暗紋也是山海宗長老費心繪好的防禦類符咒。可以說，這傘做傘不地道不能擋雨，但是作為一件防禦法器還是很合格的。

肆虐的罡風被阻擋在外，留出一小片安寧的空間。

葉晨微發現，少年陳舊衣衫上滿是罡風劃過的焦痕，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也都是罡風留下的痕跡，有的與原先的傷痕重合，皮肉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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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自己，除了剛剛把少年推開後臉上留的那一道，衣角都沒破。

傘又往沐知景那邊靠了靠。

他們穿梭在幽暗的時空隧道裏，時間被無限拉長，唯一的光亮就是少女腕上的平安扣。

是溫柔的暖光。

也照亮了少年琥珀色的眸子。

很亮很亮，坦坦蕩蕩，滿是她的倒影。

葉晨微別過頭去。

他們落在一處山洞外，因為有傘的保護，兩人落地時一個單膝跪地，一個坐着，姿勢還算體面。

葉晨微拍拍身上站起來，環顧四周。

古木參天，叢生的灌木也長到了一人高，幽靜只聞風聲。

林霧缭繞，粗壯的藤蔓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半擋洞口。

沐知景忽然面色一變，對她道：“屏息，進洞。”

葉晨微依言退入洞中。

沐知景随着進來，手裏拿了一朵藤蔓上的花，遞給她。

葉晨微并不理會，徑自往洞裏走去。

阿黎道：“霧裏有毒，食花可解。”

“嗯嗯。”說着，葉晨微轉身又出了洞，一連摘了四朵放入懷裏。

沐知景站在陰影裏不明道：“一朵就能解毒。”

葉晨微只留一朵，将其他三朵收起來，道：“一人一朵，沒多采。”

沐知景捏着花不說話。

沒有他的。

葉晨微服下花，見他不動，問道：“你不怕霧裏的毒？”

“怕。”

少女皺眉：“那你是已經解了？”

“沒有。沒有我的花。”

葉晨微氣結，不再理會他了。

少年走到她前面，以一副保護的姿态：“我探路。”

走了一段，葉晨微看着還晃悠在自己眼前的小白花，忍無可忍，同阿黎道：“阿黎，我覺他不是探路，他是礙我眼。”

走在前面的少年身體僵了一下，很快又恢複如常。

阿黎問她：“怎講？”

葉晨微更加憤懑：“你看他腳步都有點虛浮了，還在這強撐着，明明手裏就有解毒的花，偏偏不用，是想裝可憐讓我心軟？”

“不是……”阿黎沉默半晌，“可能是想要你給的。”

葉晨微聞言，走上前搶過少年手裏的花，又拿出一朵來遞給他：“你吃不吃？”

沐知景極為順滑地接過來服下了。

白的花，粉的唇，暗淡的光影，琥珀色的眼睛。那一剎那，半妖少年乖順極了。

葉晨微的火氣也随之消散，她眨眨眼，眨掉就要破窗奔湧的淚意。

從得知沐知景是妄生門中人，她就完全明白了明桑的所作所為。

少女一見歡喜，後又得少年全心全意的保護，只是驕矜不肯承認心中的喜歡，結果呢？

這一見歡喜的少年來自殘忍殺害了她父親的妄生門。

明桑年幼失孤，有記憶起便養在山海宗中，無父無母，對頌章仙君的孺慕與思念只比七歲才被接回宗門的她有過之無不及。

一邊是殺父之仇，一邊是毫無保留的愛護。恨也不純粹，喜歡也不純粹。

葉晨微雙手交疊，放在心口。

不能哭。

當一個陌生人就好。不要憐憫，不要同情，老老實實走完劇情就好。

石洞很冷，很黑；平安扣的光芒很暖，很亮。

傳訊玉佩遞過來的消息也叫她心稍安。

大師兄他們尚安，只是同樣被毒霧困了在一處被藤蘿掩蓋的山洞裏。

隧道幽深不見頭，借着平安扣發出的微光，葉晨微可以看清貼着石壁放置的一個個鐵籠子。

空氣彌漫着一種陳舊的淡淡的血腥味。

阿黎安慰她道：“不要怕，這裏已經廢棄了。”

葉晨微問：“這裏原來是哪？”

“妄生門曾經的一個專門用來訓練小鬼的據點。”阿黎的話裏不帶任何感情。

葉晨微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脫離劇情了，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因為我改了契約嗎？”葉晨微不确定地問。

“不是。”阿黎否認，“按照原劇情，我們不會出現在廢棄已久的據點。”

“什麽意思？”

“隐藏劇情裏，最後是在真正的妄生門據點，自投羅網。”

葉晨微有點被安慰到：“不怕，傳送陣的問題，這個劇情偏離與我們無關。”

“但是為什麽我看不到隐藏劇情？”

阿黎：“我不想讓你看。”

葉晨微正要憤憤不平，忽見前方的沐知景停下腳步，她定睛一看，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沐知景回身，指着旁邊邊的小洞問她：“會縮骨術或者七十二變嗎？”

葉晨微臉有些燙：“只會變成不能動的琉璃球。”

“你變吧，我帶你穿過去。”沐知景指了指自己的肩頭，又怕葉晨微不放心，加了個名詞，“主人？”

葉晨微：“……”倒也不必如此。

有妖仆契約在，已經從客觀層面杜絕了沐知景會趁機對她不利的可能。主觀層面，一直到沐知景入魔，他也從未做出傷害葉晨微的事情。

但這樣多少有些丢人。葉晨微深吸一口氣，口中念咒，化成了一個拳頭大的小琉璃球。

沐知景撕下自己的一塊衣料，将琉璃球包裹起來，挽了一個蝴蝶結。

然後才重新變成小狐貍的樣子，叼着蝴蝶結鑽進了洞裏。

進了洞，沐知景卻并沒有把她放下來的意思。

小狐貍也沒動，只是靜靜立着，良久，才将琉璃球輕輕放下，發出一聲悲切的長嘯。

葉晨微恢複人身時，沐知景也已變了回來。

他靠在石壁上，雪白的狐尾蓋在面上。

褴褛衣衫不掩其矜貴，反襯其韌勁。

葉晨微擡頭，看到壁頂天光乍現。

她伸手去接，光芒從指尖溜走。

陽光是最自由的，誰都抓不住。

“從前這裏關了一位仙君，這一點天光便是他帶來的。那縷光，原先只有絲線粗細，現在也有碗口粗了。”沐知景道。

葉晨微回身，見他還是整張臉都埋在尾巴後面，也不知是與她講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她自然也不知，尾巴後面藏着少年勾起的嘴角。

如果不是故地重游，他都要忘記了，在入煉獄最初之時，還是有一點溫暖的。

“他為我起名，把我從角落裏拉到光下，告訴我，光一直在身邊。”

***

“這便是光的感覺。”仙君拉住半妖幼童，去接那縷極細微到仿佛随時都會斷的天光。

大手牽着小手，都是傷痕累累。

幼童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但是搖了搖因拔毛而有些光禿禿的尾巴。

“我為你贈名‘沐知景’如何？你母親拼死生下你，想來也是很愛你的，不妨冠以她的“沐”姓；知，就是知道的意思；景，是日光的意思。你要知道，光一直在身邊。”

“沐知景……”幼童跟着呢喃，忍不住露出屬于本該屬于他的童稚笑容，“沐知景，我叫沐知景。”

他叫沐知景，他有名字啦。

***

許久靜默之後，葉晨微拿出幾面銅鏡子，擺放在不同的角落，然後進行調整。

光線被銅鏡彎折，輕靈交舞着變。

她布置好，拿開沐知景的尾巴，命令道：“睜眼。”

沐知景睜開眼。

她在他的偏對面半蹲着，一只手拿着一面小巧的銅鏡，另一只手拿着三棱鏡。

光擦過她的鬓發，照在他的腳邊，暖白的，彩色的，随着她的手晃動。

“你可以把光引過來，握在手裏。”葉晨微将手中的鏡子放到他的手裏，道，“起來。”

他整個握住了三棱鏡，那道彩色的光線頃刻間消失了。

葉晨微告訴他：“你要松開，讓光線穿過。”

他照做了，七彩的光線蹭着他的指尖晃到了遠處，由他控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