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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孤信府的這間房和鐵匠鋪不同。它空而大,四面透風。放在窗前的一碟紅豆桂花糕,本就淡淡的清香,沒過一會兒,就被屋裏幹燥的木梁味沖得聞不見了。

施完一禮,嬴忘玄朝端坐正上方的孤信侯望去。侯爺拿了茶幾上的青花小瓷杯,抿下幾口。呼出的一口白氣,混入了茶杯升起的熱氣。好像将自己藏進了大霧似的。

仍是沒有說話。

“侯爺?”嬴忘玄的呼吸聲小了。

外面院子熱鬧。丫鬟仆人們墊着腳走路,來來去去。本來是聽不到的。

但現在房間裏誰都不說話,腳步聲也就傳了進來。

孤信侯放下手中的小瓷杯,才開了口:“嬴郎,你有所不知,那殺手的事,要比你想象得複雜。背後的緣由也是你無法問及的。也因此,這個時候的孤信府需要一個有力的幫手、護盾。就是那位程王爺。所以啊,我不得不立刻将娥樸火許配給王爺的兒子。嬴郎……還請你諒解我。”

意識就像漿糊“啪”地一下拍在了牆上。

嬴忘玄忽然忘記了該怎麽呼吸。

太陽穴“嘭嘭”地湧上了血。

也忘記除了娥樸火之外所有的事。

呼跟吸同時從嘴裏跑出來,險些讓他窒息:“可侯爺,你答應過我……”

“這是為了府內上上下下的安危着想。嬴郎,我知道你愛着娥樸火,你也不想讓她有危險不是?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孤信侯雙手撐在岔開而坐的腿上。肩膀繃着。他朝下望去,想要看見這個待诏的眼眸深處。

卻很快又不忍去看了。

嬴忘玄此刻也望着侯爺。覺得他仿佛拉長了高高的影子,拖着漆黑的袍,一下将他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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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不到了窗前桂花糕的味道。

嘴裏幹幹的。有好多話想說、要說,卻又啞住。

他放在兩側的手屈指緊握。眼眸裏的光彩旋了幾下,微微被睫毛遮住。

從窗前的金光裏,他擡頭望着侯爺,千言萬語成了一句話:“請讓我見娥樸火一面。”

孤信侯揪了揪自己的短短的胡子。一根,一根的,用雙指捏緊。

才看着嬴忘玄說:“我覺得你們還是不見為好,嬴郎……為了你好,也為了她好。”

嬴忘玄默不作聲。孤信侯突然感覺這裏寂靜無比。

“抱歉,侯爺,我必須要見她。”

嬴忘玄的眸子從窗前的光裏掠去。頭也不會,一瞬邁出了正堂。

“嬴郎!”孤信侯從紅木椅上直立起來,“可別做傻事。”

“娥樸火。”嬴忘玄喊,“娥樸火……娥樸火?”

院子裏曬着熏肉,一角的廚房做着熱菜。丫鬟仆人們來來去去的。四周白氣騰騰,飄着醬油混着辣椒的刺眼味。

他像是闖入了雲霧之間。

一個丫鬟靠牆放着黑金酒壇,被他的聲音吓了一跳。

這裏時常靜悄悄的,他們說話也都壓着聲音。嬴忘玄這一喊,恍若突然打碎凍住的湖面,激起了“咔嚓咔嚓”逐漸漫去的裂紋。

院子裏的人都立刻看了過來。

這時,孤信侯走出門來,擡手一指:“抓住他!”

四面八方就有護衛湧來。刀、劍懸在腰間,随着他們奔跑,撞在鐵甲上锵锵作響。

一些從嬴忘玄背後追來,一些堵住他的去路。

嬴忘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震耳不絕。看到前方有人,立刻鑽入側面一條院子的小路。腳下生風。踩着灰灰的石子路——跑啊跑。

風呼呼地在他耳邊吹着。路邊花叢,從他跑過去的一瞬,飛旋起了幾片花瓣。有的在他的背後墜落,有的飛升上空。

護衛們的叫喊聲讓整座孤信府雞鳴犬吠。

他們“啪啦啪啦”地踩着一雙靴子追來。

嬴忘玄很快就知道他們從哪個方向來的。

自己立刻就跑去另一個方向。

他除了要找到娥樸火之外,心裏什麽都沒有去想,什麽都不去感受。

忘記了今日的天空是白的還是藍的。

不去注意院子裏的花色是紅的還是粉的。

更沒有注意到府內到處躲閃開來的人。

[我去,太危險了,會被抓到嗎?]

[那些武器可不是塑料的啊,都是鐵做的,會死人的啊!]

[嬴大大,快跑啊,別被他們追上來。]

[瘋了嗎?還是快離開吧,現在去找娥樸火,你會把命都搭進去的。]

“沒有娥樸火……”

嬴忘玄猛力推開了一扇門。

“就算活着也沒有意義。”

他伫在門口,随着一路奔來的喘息,肩膀不斷上下的起伏。

他的背後,鐵甲聲也近了。

嘴角上揚。望着房間裏,一雙突然看過來的清澈雙眼,還有正在吃東西鼓起的小小雙頰。

娥樸火……

護衛們一擁而上。将嬴忘玄壓在地上。沖撞在地的瞬間,嘴裏湧進風沙,嗆得他咳嗽了幾下。他們使勁地按着他。不讓他動彈一下。

他感覺自己的腿上和背上有無數只手。真的一點都動不了!就像壓着一座大山。

“你們幹什麽?還不趕快放開他。”

娥樸火愣了幾秒,把剛才嚼着的糯米團子一口吞下。她跑上去,用手推擠摁住他腦袋的護衛。但卻沒有推開。

“請郡主原諒,這是侯爺的吩咐。”護衛們說,“我們必須抓拿此人。”

“什麽?”娥樸火眸色一緊,用肩膀去推動他們,“我不管,你們快放開他,不然本郡主我可就生氣了!”

她猛力将摁住腦袋的護衛推開了。

護衛們都見識過郡主的本事。以前一起比武過,有不少弟兄都被她撂在過場上。護衛們也怕不小心傷了郡主,漸漸地,就略微松了一些力。

正好被她一下子都給推開了。

嬴忘玄感覺能動了,從地上爬起來,對上娥樸火的視線。她的眼眸那麽有光彩,就好像滿天的星星在她眼前都會黯然失色。

突然覺得什麽都值得了。

他捧住她的手。軟軟的,很溫暖,就像棉花糖似的。

多想就這麽一直握着她的手啊。

“發生了什麽?嬴忘玄,我爹爹為什麽要讓他們抓你?”娥樸火拿出一只手來,用羅袖給他擦了擦頰上的灰。

他輕輕握住了她正在給他擦拭的手,看着她深邃水色的雙眼:“別去嫁給程王爺的兒子。我想繼續給你做棉花糖,娥樸火……別嫁給他。”

“嬴忘玄,你……”娥樸火面上浮現淡淡的羞紅。若不是她膚色很白,或許很快就會被她的語氣藏了下去,“你在說什麽?”

“嫁給我,娥樸火,讓我餘生都為你做棉花糖吧。”他把她的手握得緊了一些,仿佛怕自己再也無法抓住這雙手似的,“說我自私也好,說我傻也好,但……娥樸火,我只想給你一個人做棉花糖。我不在乎小賣鋪有沒有其他客人,只要能給你一個人做零食,看着你愛吃,我就覺得比什麽都重要。嫁給我好嗎?讓我繼續給你做棉花糖吧,娥樸火。”

“你們愣在那兒幹什麽?還不快抓住他!”門外,傳來了孤信侯的聲音。

侯爺的胡子跟鐵柱子似的,繃直。他的眸間閃爍複雜的光彩,像是加入胡椒卻又加入了蔗糖的菜。身子微微顫抖着。他沒有立刻上去。只對着他們喊了一下。

護衛們本來在一旁看着看着,齊聲發出了“嗷……”的聲音。聽侯爺來了。他們又恢複往日雷打不動的表情,幾步上去,去拉扯嬴忘玄。

他們卻拉不開這對年輕男女的手。

緊緊相握。

誰都不想放開。

護衛們彼此對視,朝背後的孤信侯望去。孤信侯撫額一嘆:“拉開!“

有護衛給了嬴忘玄一拳。他卻仍然還是不放手。娥樸火看着他蒼白面色的微笑。

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這一拳擊中了似的。好痛。朝門外的孤信侯望去: “別讓他們這麽做了,放開他,快讓他們放開他啊。”

孤信侯沉默。卻沒有望過來。

嬴忘玄依然沒有放開她的手。他害怕。怕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

護衛們還能怎麽做呢?只能繼續打下去。心裏希望他趕快放開手。也不想再打下去了。

[別打了啊,別打了!]

[嬴大大,要不放手吧……]

[他們打得太狠了,天呢,血。]

[為什麽?嬴忘玄,你不是說過只想做做自己愛吃的零食就好了嗎?為什麽現在卻因為她,都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呢?這麽做很傻的!]

嬴忘玄嘴裏嘗到了仿佛鐵鏽的味道。那是血。

眼裏只有娥樸火。

他對她微笑着。知道她會答應。看到了她瞳孔上映着的脈脈水色。

她在關心。

她在關心着我,嬴忘玄心裏一笑,這就夠了……

“夠了,爹爹,別再打了!”娥樸火看到他柔白的嘴角溢出了紅血。她眼眶盈淚。顧不得那麽多了,抱住他,用自己的身體來護着嬴忘玄。

嬴忘玄突然放開了手。

他眸色寒冷了,看得那些護衛們一顫。那些護衛稍頓了一頓,停下動作。

嬴忘玄直直立起,握着娥樸火嬌柔的胳膊,輕輕讓她放開了他。

眸間映着的只有她一個。

漸漸地,又溫柔了起來。

護衛們見他不再掙紮。就上去将他的雙手摁在他的背後。抓住了他。

“嫁給我好嗎?娥樸火。”嬴忘玄的秀發迷亂,一雙絕美的眼眸望着她。

“嗯!嬴忘玄,我嫁給你……”娥樸火為他撩起擋住雙眼的一縷發絲。柔軟無骨的手,捧起他蒼白的雙頰,對上他的雙眼:“我嫁給你!”

“把他帶出去!別再讓他靠近孤信府一步,知道嗎?”孤信侯大手一揮。

“是!”護衛們拉扯着嬴忘玄離去了。

他一直望着娥樸火。娥樸火也一直望過來。他對她微笑。她擦了擦自己的淚水,也回了一笑。

“等着我,娥樸火……”他滴血的嘴角,微微一笑,“我會回來娶你的……會的,我會用我所有的力量來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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