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號頻道

第四號頻道

拉斐爾坐下來，看着眼前牆上的一排顯示器，開始了今天的工作。他先打開第一號頻道，這個小世界的成績很差，在線人數大概只有一兩百，因為他們表現得太無聊了。一號頻道的神之子名叫坎迪，他創造的世界是個和和睦睦的平庸世界，他的随從歌莉娅也是個脾氣溫和，沒有什麽追求的牧羊女，他們在建設出來的小村莊裏平靜生活很多年了，每天牧羊放牛，掀不起任何的波瀾。

最後确認了一眼“不合格”的評語，又看看直播間裏觀衆哈欠連天的寥寥彈幕，拉斐爾無奈地打開顯示器下面的小方格，露出一枚大紅色按鈕，按動了它。

屏幕裏天火開始降臨，巨大的火球從天而降，砸毀了村莊的小木屋，在村民的哀嚎裏，一切生機很快被塗抹消失，一號頻道的信號消失，變成了雪花。

拉斐爾轉移眼光，去看第二號頻道，這個小世界就精彩多了，也是目前人氣最高的頻道，因為裏面的NPC全部是戰鬥力爆表的瘋批，每天勾心鬥角你死我活。這個小世界的神之子叫伊弗，多疑善嫉，陰險狠辣。他的随從也不遑多讓，整天只有一個目标，弄死上級自己上位。

直播一旦開始，在線人數極速增加，彈幕鋪了滿屏，一般分成兩種類型，一是諸如：“打起來！打起來！”這種拱火型，以及：“發把狙呀，房管開武器庫吧。”這種建議型。第二種就是充斥着不滿的情緒輸出型，比如：“還是老一套呀，感覺後面沒什麽好看了，能不能整一把大的？”

拉斐爾還在專注于評論和彈幕，忽然發現神侍西瑞猛烈一個震顫，往前撲倒，栽進塵土裏，他的背心上插着一只弩箭，小範圍爆炸在傷口周圍爆開一個血洞。舉着電弩的武器大師古恩小心地靠近過來，查看着自己的獵物。忽然，以他站立的點為圓心，周圍生長出一圈青綠色的荊棘藤，瞬間将古恩纏繞在當中，尖利的棘刺在十來秒內把血肉之軀絞得皮開肉綻，古恩發出最後的哀嚎，只剩一大灘鮮血，沾染在臂粗的荊棘團裏。

一切發生得太快，超出了拉斐爾的反應，他現在有點懵。

舉着右手的魔法師薇茲從屏幕角落入畫，她的手指尖還閃爍着幽幽的翠綠光輝，流螢一樣在指尖流淌。但是沒等她歡慶勝利，神之子伊弗悄然無聲地接近，就停在她身後一步遠，他陰沉的眼光默默注視着前面的魔女，擡起手掌，霍然洞穿了她。

裂帛之聲，伴随着不停地撕扯聲，魔女薇茲倒下，伊弗攥着兀自跳動的一顆心髒，血肉離開魔女的身體，就迅速灰化，變成了流沙，随風而去。

拉斐爾的心态崩了，随之還有直播間裏的彈幕也崩了：

“啥呀這是？就這麽完了？”

“我還以為後面多精彩，結局也太拉了！”

“好看是好看，但是也太短了，我褲子都脫了，就給我看這個……”

……

拉斐爾把臉埋在桌面上，他做了一會兒心理建設，擡起頭鎮靜地打開屏幕下方的小方格，按下的紅色的大圓按鈕。

屏幕裏的伊弗還在獰笑，他因為自己得到最終的勝利，開懷到瘋癫的地步，笑聲不似人類，夜枭一樣尖銳。但當他仰起頭，看着天空中降落了什麽，他猛然之間變了神色，不可思議地連退幾步。

那些遠看是冰雹般的東西，等到落到地面，就大如車馬，巨大的冰球一個接一個砸下來，伊弗狂奔着，回身揮擋開，第一顆冰岩砸得他口吐鮮血，第二顆直接擊倒他，第三第四……他最後變成大地上一堆冰球壘積的奇觀，下面鮮紅色的血水汩汩不停。

第二號頻道也失去了信號。

拉斐爾呆滞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沒想到今天會失去兩個頻道，手指顫顫地收攏到身前，下意識地看先向三號世界。

三號小世界的畫風十分清奇，別的世界大都是懸疑風格，只有它是純愛風格。是的，這個世界沒有爾虞我詐，沒有你死我活，只有談戀愛。

神之子漢森相貌俊偉，金發碧眼，整個人沐浴在聖光之下，顯得熠熠閃亮。他的神侍麗雅純淨柔美，單純善良。兩個人正依偎在漫天玫瑰色的夕陽裏，面對着浪花翻卷的海岸，海平面微風襲過，激起喧鬧的小浪花。

兩人身後經過了另一對親密愛侶，是梵伽和羅蘭薩，他們一個是秀美少年，一個是英俊青年，兩個人依偎着，另成了一道靓麗風景。

很好，拉斐爾覺得自己飙高的血壓終于下來了一點。但是他翻了翻評論和彈幕，感覺血壓又開始不穩了。

“還是那一套，看膩了都。十來天了，就是拉拉小手，親親小嘴，啥時候才能搞黃色？”

“就是，我們又不是來看未成年頻道的，快點上點真格的呀！”

“搞黃色！搞黃色！”

……

拉斐爾仔細思考了一下，雖然他很想保持目前的進展，讓劇情慢點發展，但是觀衆的需求排在第一位，如果沒有人觀看了，一切就沒有意義了。他在鍵盤上輸入了一行指令，點擊鍵入。

屏幕當中的沙灘上，不起眼的角落裏擡起了幾根噴射口，淡淡的粉紅煙霧被慢慢注射進空氣中。起先，幾個人只覺得空氣甜甜的，幾乎溫度稍微上升了一點。很快的，熾熱的就不只是溫度，還有一顆飄蕩沒有着落的心。

麗雅氣喘籲籲，香汗淋漓，她看向漢森的目光充滿了欲望，兩個人就像磁鐵的兩極，嗡一下子吸引到一起。熾烈的吻，交織纏繞，他們翻滾在沙灘上，揚起薄紗一樣的沙幕。梵伽猿臂輕舒，脫去長袍，羅蘭薩撩動肩臂，露出塊壘分明的肌體，現場很快陷入了不可描述的極樂之境。

血脈贲張的氛圍很快從畫面感染到了彈幕，各種污言穢語的拟聲吟哦鋪滿了屏幕，拉斐爾對這些早就免疫了，他只感覺麻木，篩選了一遍彈幕，他很快找到了其中幾條不同畫風的：

“交換！我要看交換伴侶！”

“既然是尋求刺激，那就貫徹到底嘛。”

拉斐爾早有心理準備，他見過無數的小世界，一旦向着搞黃色的方向淪陷，就會一發不可收拾，除非能一直亮出更刺激眼球的絕活兒，不然早晚會黔驢技窮，最後就會被投票淘汰。他最後還是同意了觀衆的要求，既然今天已然是三號頻道的巅峰，不如就把這個巅峰推向更高/潮。

他又鍵入了一條指令，現場播放了一段超高頻率的聲音，就像某種魔音催動，麗雅、漢森、梵伽與羅蘭薩滾到了一起，一時肉浪翻湧，肢體交纏，香汗滴墜，汁水淋漓……

拉斐爾關掉了屏幕，他平複了一下自己，麻木的心态似乎起了一點波動，其實他還是挺喜歡之前的三號頻道的，那是個難得能放空自己的地方，俗稱上班摸魚。

最後一個頻道四號頻道，剛開通不久，這個小世界表現平平，不過它才剛剛開始，後面的發展很難說。目前人氣最高的是5號人物麗芙，她以冷靜理智斷情絕愛的人設，在排行榜上一騎絕塵。

剛剛打開了屏幕，拉斐爾忽然愣住，他推進鏡頭，看到麗芙兩腳陷進沙子裏，她好像正在挖掘什麽東西，當拉斐爾看清，她将一具嬌小的幹屍從流沙裏刨出來，捧在懷裏時，他的心裏咯噔一聲，一個聲音開始在腦袋裏尖叫。

拉斐爾手忙腳亂地抓起旁邊的對講機，對着聽筒大喊：“出現纰漏了！一個大bug！在四號頻道的世界裏！”

對面似乎說了什麽，拉斐爾眼光忙亂地在牆上貼的表格裏查找，“嗯……亞設！對，是亞設區域的！她找到了一具沒清理的屍體，應該是上一輪直播遺留的！現在怎麽……”

話筒另一面似乎搶白了一頓，噼裏啪啦說了很多，拉斐爾勉強自己耐心地聽，“好的……好吧……回收她嗎？可是……她是人氣角色，沒有她的話……好吧，我知道了。”

挂上了聽筒，拉斐爾只剩下心累了，他暫時關閉了四號頻道，切斷了直播。

一支神秘小隊，通過隐蔽的特殊出口上到地面上，他們統一穿着黑色緊身制服，方便行動。手持着奇怪的武器，迅速包圍了還在原地發蒙的麗芙。她看到忽然間出現的這麽多人，驚愕到沒法發出聲音。

她想要喊叫，但是沒等她發出一聲，一枚尖銳針筒刺進頸側，她失去了全部意識。

再次醒來時，麗芙眼前一片漆黑，她感覺自己的腦袋被套進一個布口袋裏，綿軟的觸感完全遮擋住視線。兩邊都有人挾持着她，強迫她邁開腿往前走。腳底的路非常平滑，絕對不是室外，身體感受到的也不是自然的風，是一片安寧靜谧。

行走停下了，麗芙渾身緊繃，全部精力高度集中，想要感受得更多。她覺得前面一定有個人，這種肯定是沒有緣由的。但是頭罩被摘掉後，她明确看到，面前确實站着個人，他穿得……很奇怪，不是寬松的袍子和披風，而是一套相當修身的綿軟服裝。

拉斐爾搓着手給自己打氣，他上前一步，跟安保部門的人交涉，“把她給我吧，我會送她去記憶修正部門的。”

“走開，拉斐爾。”揪着麗芙左邊臂膀的人冷着臉呵斥，“加百列部長吩咐過，要我們好好審一審她，我們要掌握她知道了些什麽。”

“可是……”拉斐爾極端沒有信心，但是他需要鼓起勇氣，“她是我這邊人氣最高的角色，你們要是弄壞了她……我、我會……”

“我知道了。”安保部門沒有信心再聽下去，徑直推着麗芙往前走，撞開了堵在路上的拉斐爾。麗芙感覺極端不安全，她側過身體瞥了一眼落在後面的拉斐爾，雖然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但是她卻覺得他是在場唯一能稍微善待自己的人。

他們把她帶到了一個仿佛廢棄工廠的地方，到處是廢舊管道，髒乎乎亂糟糟的，天棚上都是鈎子，垂下來一堆鏽跡斑斑的鏈條。她被捆紮雙手，挂在一只大鐵鈎上，腳尖離開地面，只有繃緊了腿，極力伸展全身，才能堪堪觸到一點地面。

一張陌生的中年面孔暴露在燈光下，慘白的一張臉吓了麗芙一跳，他沒有一點生氣，也可以說沒有人氣，很像一具硬邦邦的蠟像，用低啞粗暴的聲音和語氣審問：“你發現了些什麽？不想吃苦頭的話，全部說出來。”

“我不明白……這是哪裏？你們是什麽？”麗芙現在只剩下困擾了，她在驚慌裏想到什麽就問什麽，結果就是得到了一個大逼兜。

過于猛烈的一巴掌掴在臉上，麗芙被打得耳鳴陣陣，頭昏腦漲。她垂下頭，想要忍過這一陣耳鳴。但是一只大手攥住她的下颌，死死地扣着下颌骨，強硬地把她的頭擡起來。

我要冷靜。一個聲音在心裏反複回蕩着。

我得找到辦法破解眼前的局面。

她艱難地擡起頭，保持着一副溫順的樣子，乖乖地回答：“我叫麗芙，我是……一個食物。”

警衛冷硬地說：“我知道你叫什麽，我要你回答問題，你發現了什麽？”

麗芙咬着嘴唇，開始思考，“我發現了……一個角色。”

警衛一把揪扯住她，把她整個提起了一拳高，“你怎麽知道角色的事？從哪裏聽來的？”

實際上她是剛剛從拉斐爾嘴裏聽到的，那個稱謂讓她很在意，但是眼前她無人可問，只能利用極其有限的信息，盡量想辦法套取一些信息出來，她又努力裝得柔順，“是她，她親口告訴我的。她說……一切都是假的，我們都被騙了。”

警衛的那張臉露出緊張而厭煩的表情，麗芙敏銳地捕捉到，這些東西一定很重要，一定觸及到了他不願意自己知道的東西。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慢慢地吐出幾個字：“還有嗎？小羊羔，還有別的要告訴我嗎？”

“還有……”麗芙有一種預感，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之後恐怕很難再有取得信息的機會了，她要冒個險……

“還有，她說是你們……你們在騙我，父神是假的，是嗎？”

他沒有驚愕！麗芙心裏濺起驚濤駭浪。他沒有驚愕就是在默認。究竟什麽是假的？神是假的，世界是假的，那還有真的東西嗎？

拉斐爾搓着手，蹑手蹑腳地走進安保部門，他第一次來，對這個地方充滿了不安。強迫自己走到唯一的光源——從麗芙頭頂投落的冷光，看着她被懸挂着，哆嗦地請求：“我、我能問她幾個問題嗎？”

安保員和房管是同一等級的，所以完全不在意他，“加百列部長讓我們直接送她去設定部。”

拉斐爾不太意外，只能哀求：“她是我手上最……”

“最有人氣的角色。”安保員已經聽膩了，他不耐煩地問，“你還有別的想說嗎？”

“如果你們把她的一切清空，她最吸引人的特色就沒有了，以後就沒有人想看那個頻道了。”

“那又怎麽樣？跟我有什麽關系？”

拉斐爾嘆了口氣，他把姿态放得更低，幾乎是懇求，“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單獨跟她聊一聊？求求你了，我只需要五分鐘。”

安保員瞪着他，半天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自己走開了。

拉斐爾走上來，貼近了麗芙，他惴惴不安地問：“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麽保持你的記憶嗎？觀衆……很多人都想知道，你只活了兩天，為什麽能擁有其他麗芙的記憶？”

麗芙眼簾低垂，平靜地問：“你想幫我嗎？”

拉斐爾猶豫着，點了點頭。

她偏過頭，用眼光示意着地上的一把鉛筆刀，“把那個拿過來。”

拉斐爾四處張望，見沒有人看過來，迅速地屈膝蹲下把小刀撿起來，哆哆嗦嗦地包裹在衣服下擺裏，“做什麽用？”

麗芙擡起頭，看着自己被捆綁的手腕，偏過頭蹭了蹭自己上臂的地方，“你把袖子往下撸一些，在上臂內側位置挖下來一塊。”

“什麽？！”

“快一點，我沒有感覺的，他們要回來了。”

拉斐爾只好按照她說的，從細膩綿白的肌膚下切了一塊，頓時洩出陣陣類似食物的香氣，拉斐爾的喉骨滑動，想掩飾自己的吞咽動作。他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為什麽她的同類會為了吃她大打出手。

“然、然後呢？”

“放進我的口袋。”麗芙微微側身，向他示意自己裙子的側袋。

“這樣就行了嗎？”

麗芙的眼窩浸潤在陰影裏，她安靜審視着他，“如果你想幫我，能不能告訴我，他們會對我做什麽？”

“他們會帶你去設定部，清除你的記憶，沒事的，不用怕。”

安保員快步走回來，拉斐爾搶辯了幾句，“還沒到五分鐘呢！”

“父神想見她。”

這句話之後，現場陷入了短暫的死寂，拉斐爾臉色煞白，瞪大了眼睛，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