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場勝利

第一場勝利

挪亞赤着腳，踩進了軟綿綿的沙子裏，從他接觸到新世界時，黃沙就變成了沃土，枯黃的地面生長出一層新綠的細苗，青青的小草抽身長大，卷曲的嫩葉逐漸伸展開。嬌嫩的花羞澀地揚起頭，毛茸茸的芯被嬌豔的小花瓣包裹着。春風從南方拂面而至，揚起白色長袍，他收攏了一下臉頰邊的金發，把散碎的發縷攏在耳後，漾起慵懶的笑，“麗芙快過來！”

麗芙用手掌遮蓋在眼睛上，風沙消失後，明媚的陽光讓她睜不開眼，聖光終于籠罩了亞設區，和煦溫暖充斥着世界。她細細地感受着世界，感受着全新的一切，連呼吸到的空氣都很不同了，空氣裏有一股清甜味，暖意好像能聞到，皮膚浸潤在暖洋洋的聖光裏。

挪亞的手指很靈活，他用鮮嫩草葉編織了一頂頭冠給麗芙，可是她手指碰到頭冠的時候，肚子卻發出了一連串的咕嚕聲。

她對自己的反應很奇怪，莫名其妙的樣子把挪亞逗笑了，他很少見地哈哈大笑，跟一個小孩兒一樣。

“你餓了。”挪亞伸手撕下幾顆草葉，還有小花，合成一小束，遞給麗芙。

她茫然地接過來，“原來這就是餓了……就是這種感覺整天折磨着西瑪他們……其實，也不是很難熬，哦對了，因為我沒有痛覺，所以我感受不到他們的折磨。”

挪亞又揪了幾條毛茸茸的植物，他靈巧地編織起來，将嫩綠的穗圍攏、打結，最後捏成了一只四腳的形狀。

“這是什麽？”

“這是一只動物。”挪亞一放手，草穗編織成的生物從他手裏躍動而出，落在地上，活靈活現地變身成一團毛茸茸的生物。

麗芙非常地好奇，她把那只耳朵碩長，乖順綿軟的動物抱在懷裏，眯起眼睛摸着它的毛，享受着這一刻。

“我想，如果有動物出現，西瑪和提贊他們就可以以動物為食，他們就不會再想着吃你了，你就解脫出來了。”挪亞說這些話時，滿臉都是愛憐，但是他卻感覺麗芙忽然轉變了情緒。她雖然表面看起來沒什麽，只是睜開眼睛垂下頭，盯着懷裏的動物看。但挪亞感到她傳送奉獻上的信任忽然消減了，她……好像忽然不高興了。

“你不高興嗎？”挪亞奇怪地問。

麗芙想了想，她擡起臉看着挪亞，“是的，挪亞大人，我不高興。”

“為什麽？”

“因為您一直有這種能力，過去那麽久的時間，卻從來沒有做過，說明您随時動動手指就能讓我解脫，您卻從來沒想要這麽做，因為我過去一直都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現在不同了！”挪亞強調說，“現在的麗芙很重要，再也不是微不足道了！”

“是的。”她支着腮，又眯起眼睛，露出懶散的笑，“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麽高興過。”

“我也是！”挪亞的笑容裏全是晴朗，他的眼睛比頭頂的湛藍晴空還要美，“我也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了！我經歷了一次危機，還贏了，真有趣，真刺激！”

麗芙抱着動物站起來，“我要把這只動物給西瑪他們送過去，他們應該早就餓了吧。”

“麗芙！”挪亞忽然又叫住她，“歡迎來到生命第二天！”

這句話對她的震撼程度，挪亞肯定無法體會，以至于麗芙已經走進了斷裂的船裏，已經走進沒有陽光照射的陰影，她依然瞪大了眼睛，仿佛一擊悶雷劈在身邊，整個人呆滞地回不過神。她呆板地瞪着黑暗，姿态可笑，行屍走肉一樣走了一段路，慢慢地冷靜下來。

她揉弄着懷裏乖順的小生物，沉默地思考着。

如果有了它，那對于她不單是解脫，還相當于她的價值下降了。她不再是西瑪幾個人的唯一選擇，她成了可代替的。手上的籌碼減少，對她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不過，認真地算一算，她手上也沒有多少籌碼。西瑪、提贊和艾希特是一邊的，他們永遠不可能放過自己，除非她能擁有絕對的力量，讓他們不敢觊觎；或者他們都不存在了……

麗芙站住腳，看着眼前的黑暗，又扭過頭，看向側面光滑牆壁上自己的倒影，她看見自己沒有表情的臉，一邊隐沒在黑暗裏。慢慢地，能從蒼白細膩的皮膚表面，看出來微小的神态改變，她的眼睛似乎明亮了一些，像是一盞燈忽然在黑暗裏亮起。

她又開始走了。

西瑪三個人被鎖在一間艙室裏，他和提贊兩個被高高舉起，懸空固定在牆壁上，由腕粗的鎖鏈交叉，固定前胸和腰背。艾希特自己被拷在地上的鎖扣上，他只能蜷縮着身體，像動物一樣睡着。

麗芙進門的聲音驚醒了他們，西瑪馬上警覺起來，他眯起眼睛盯着麗芙走近，嘲諷或者自嘲的語氣開口：“現在你應該得意了，你成了最後的贏家了。”

麗芙沉默着，什麽也沒說。提贊消沉地問她：“你來幹什麽？不會真的是來嘲笑我們的吧？”

麗芙看向了西瑪，“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選擇你的提議嗎？”

“我怎麽知道？因為你的驕傲嗎？”

她搖搖頭，“我沒有驕傲這種感情，我也沒有嘲笑這種能力，我什麽感覺都沒有。但是我會計算自己的價值，比較我目前的處境，推測以後發生的事。就算我同意了你的提議，我站到你們那一邊，可是我的基本條件沒有變，不會因為賭對了一次，就徹底改變自己的處境。你們可能暫時會承認我作為同伴的身份，時間長了，沒有任何的約束，我終究還是會變回食物的。”

“……”西瑪一時沒有任何話好說，“倒也……挺務實的。”

“所以，只有一種方式，能徹底改變我的處境。”麗芙像是在猜謎，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她慢慢地走向牆邊，一直走到西瑪的身前，仰頭看着他。

西瑪感到一股涼意，沿着脊椎往上蔓延，他的腦袋裏閃過一線靈光，但是他不敢相信。很快，麗芙經過了他，站到了提贊身前，她竟然伸出手，開始解他身上的鎖鏈。

提贊一時呆住了，任由麗芙搖動着自己，身上的鎖鏈嘩啦啦作響。她太嬌弱了，解了半天，費盡了力氣，臉色漲紅，呼吸急促，終于把提贊放到地上。

然後，她一個人靜悄悄地退出了這間房間，關上了厚重的艙門。

提贊茫然地和上空懸挂的西瑪面面相觑，和他的迷惑不同，西瑪卻逐漸地變成了驚恐，他不敢置信地掙紮着，朝着下方的提贊大叫：“不……不要相信她，她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她想要徹底消滅我們，好消滅掉所有對她的威脅，所以她才放你自由，因為她知道你一直對我很不滿，她在借刀殺人！”

提贊在西瑪連珠炮一樣的語速下，大致了解到發生了什麽。他的眼光确實閃爍過欲望的顏色，但是很快，他就控制了自己，将西瑪從桎梏裏解放出來，輕巧地把他放下地。

“麗芙發生了什麽？過去很多年，她們那些麗芙一直乖乖的，安順天命，作為食物被吃掉，為什麽忽然變了一副模樣？”

西瑪臉色陰沉沉的，“你應該問，這個麗芙發生了什麽。”

“那這個麗芙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首先，我不知道她的生命有多久，但是她的記憶絕對不止一天，不然她是不可能利用短短一天時間，想出來這麽多對策來對付我們的。”

提贊也認真地想了想，“我們怎麽處理她？我們和她之間的仇恨已經很深了，她說過，我們吃了她千百次，那說明她對我們的恨意深不可測。”

西瑪咬了咬牙齒，下了最終決定，“我們要先一步解決她，就算她是食物來源，也不能再留着她了！”

艙門忽然又打開了，很可能是麗芙等了太久，等不及想進來看看成果。提贊先一步發作，他猛地掀開艙門，抓住人了掼在地上。西瑪扯過鏈條，想要撲上去勒死她，但是他忽然頓在半途，如同被雷劈中了，愕然呆滞的表情留在臉上。

地上的人竟然是挪亞，他也和西瑪一樣，驚悚愕然。

麗芙慢了一步，尖叫着跑進來，想要從地上把挪亞扶起來，不過他擺擺手，輕飄飄地漂浮着站起身，優雅的姿态拂了拂身上沾染的塵土。

“你們……這是想報複我？該不會想要暗害我吧？”在挪亞金色的眸光，和聖潔的姿态下，一切陰謀似乎都無所遁形。

“是她！”西瑪掀起嘴唇，露出尖銳的齒尖，惡狠狠地盯着麗芙，“是她挑撥我們的關系！”

“是嗎？”挪亞挑了挑眉，“那你當衆指責我，說父神偏心眼，也是她挑撥的嗎？”

西瑪沉默下來。

麗芙忽然尖叫了一聲，尖細嬌柔的聲音劃破了沉默，她看到被拴在地上艾希特，他薅住了逃跑的那只小動物，直接撕扯開它胸前雪白的毛皮，把臉埋進血淋淋溫熱的內髒裏，三口兩口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這一副血腥野蠻的場面，把所有人都驚呆了。艾希特卻眨巴着眼睛，委屈地哭起來，“對不起……我、我實在太餓了……我沒忍住……”

在清風和驕陽下，挪亞揮了揮手，變出一條溪流，清淩淩的水沖刷過滿是小石子的河床，陽光下晶瑩閃爍。挪亞把艾希特抛進了小溪裏，讓他自己清洗自己。

麗芙見他始終不說話，眼光透露着一些憂郁，安慰他幾句：“這又不怪你，又不是你的錯。”

“這是我的錯。”挪亞低低的聲音說，“我以為我把1號世界建設得很好，應該已經有豐富的經驗了，但是我卻從來沒察覺表面之下的矛盾，我辜負了父神的期待。”

“你的父神應該很愛你，那就沒關系，愛能勝過期待的。”

“不是那樣的。”挪亞和煦地笑起來，“愛，和期待，是相輔相成的；不是在天平上比較稱量的。為了想回報父神的愛，所以才會想實現他的期待。”

麗芙一臉的懵懂，“這些我确實不懂了，從來沒有人對我有過期待，也沒有人愛過我。”

看着她柔順青澀的模樣，挪亞竟覺得心裏充滿了愛憐，他有幾分真心地說：“以後會有的，我會建造一個新世界，這個世界也是屬于你的，你也能歡喜地活在這個世界裏，也能盡情體會各種滋味。”

麗芙的一汪眼光深深看着他，忽然仿佛鼓起了勇氣，“挪亞，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只有我們兩個人也是可以的？”

“什麽？”他一時迷惑，柔柔的眼光裏全是不解。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兩個，不是就非常合适作為同伴，一起活在這個新世界嗎？我只要吃草就行，我可以提供信仰給你，讓你生存下去。我們兩個就足夠了！不需要以別人為食，我們相安無事，自由自在的，多好？我們不需要西瑪和提贊他們。”

在挪亞驚訝的神情裏，站在一邊的西瑪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了，連同旁邊的提贊也哈哈不止，他們兩個像被點着了的幹草，一旦笑起來就停不住了。西瑪艱難地收斂住旺盛笑意，看着茫然的麗芙，“你以為你是誰呀？你要一個神之子為了你……什麽東西？”

提贊也忍住笑，斷斷續續地說：“相安無事？自由自在？太好笑了！麗芙，只有你這麽想，挪亞是不可能不要我們的，因為我和西瑪是建設新區必要的助力，我負責建造，西瑪負責管理。就算是艾希特也比你重要多了，至少他出勞力，能搬能抗，你能幹什麽？”

麗芙臉色煞白，她慢慢品味着心裏酸澀的涼意，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作失望？她看向挪亞，發現他竟然避開了眼光，不願意和她對視。這個瞬間太沉重了，麗芙忽然感覺無法承受，她慢慢地退後，慢慢遠離了那四個人，然後轉身跑開。

挪亞的眼光追随了她一小段時間，最終還是吶吶地收回來了，一切似乎都複雜起來，這種複雜是挪亞從來沒處理過的，一下子打得他茫然昏頭了，根本不知道怎麽回應。

麗芙跑出了遠遠一段距離，她停下來，并且氣喘不止，但是臉上倒沒多少哀傷，剛才的一切倒跟她預料的差不多，西瑪和提贊嘲諷她的那一堆話，她也早就想到了，雖然挪亞最後連一句挽留，或者安慰性質的話都沒有，但是她也只是有點心底發涼，遠算不上悲傷。

麗芙走在軟軟的草甸上，放眼周圍，還有不少的荒蕪流沙，看來挪亞的神力還沒有覆蓋到亞設的每個角落。她忽然好像看到了點什麽，覺得遠處綿軟幹燥的沙子下，露出一條慘白色的東西。麗芙走近，還沒到跟前，人卻一停，接着快步上去，雙手伸進沙子裏，飛快地朝四面胡撸開，竟然發現流沙下掩埋的是一具纖細的幹屍！

“她”跟自己差不多體型，一樣是嬌小柔軟，但是皮膚已經皺縮了，飽滿的脂肪和薄薄的肌肉也完全收縮幹癟。麗芙大感奇怪，新世界是一片荒蕪，應該什麽都沒有，包括沒有生命。那眼前曾經的一條鮮活生命是從哪裏來的呢？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抓住麗芙！吓得她差一點驚呼出聲，她飛快地低下頭，看見幹屍裸露手骨的右手正扣住她的手腕上，細細的骨頭硌得她生疼。皺縮的口唇勉強張開，已經沒有了舌頭的口腔裏，費勁地吐出一句話：“他們騙我……你被騙了……我們都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