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臨時小隊

臨時小隊

挪亞很多年前見到過麗芙，在她誕生的時候，後來他就再沒有興趣了，他從來沒去過食堂，那個地方是西瑪們和提贊們最愛的地方，充滿了欲望，那種欲望是挪亞沒法領會的。

“我想起來了，你叫麗芙對不對？”挪亞從床上起來，他站到對面時，比麗芙高出一截，顯得她更加纖細嬌小了。“你到這裏幹什麽？”

麗芙微微颔首，看着他胸前，“我有事想要告訴您，您一定很奇怪，為什麽沒有人來喚醒您，我們不但到了新的區域，船還掉下來墜毀了，但是您的第一随從，西瑪先生，為什麽啥也不肯告訴您呢？”

挪亞看着她急于表現的模樣，微笑起來，雖然他笑得像個天使，但是之後吐出來的話就很嚴酷，“ 西瑪具有神賜的智慧，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我為什麽要聽一個食物的？你比西瑪更聰明嗎？”

他的反應也不出乎意料，麗芙想了想，轉變了态度，“西瑪有神賜的智慧？所以只有他的叫智慧，別人的叫什麽呢？我的是不是只能叫陰暗的小伎倆，小聰明？”

挪亞果然覺得很新鮮，他的微笑就沒有消失過，一直用逗弄的眼光看着麗芙，“你這麽說，好像已經自認你很聰明了？”

“如果您想知道，可以自己來弄清楚，我們可以一起行動，讓我來幫您。”

“你要幫我？”挪亞一挑眉，眼光變成審視，“你拿什麽幫我？用你這副小草一樣纖弱的身體？還是天一樣大的膽子？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自信？”

“您可以把我當成一枚籌碼。”麗芙緩慢地解釋，“他們都想要我，快到黃昏了，他們會陷入焦躁的饑餓裏，我是一枚很有利的籌碼，您不想握在自己手裏嗎？”

“我不用籌碼也可以贏，他們都是我的造物而已。”

麗芙追上他，保持在身側，“當然了，您當然會贏的，但是多一枚籌碼也沒什麽不好吧。”

挪亞走到了門口，側轉身體看着她，“你想留下來，不想被吃掉？那至少得表現出一點用處，至少……讓我開心吧？西瑪和提贊最初的用處也是讓我開心。”

麗芙看着眼前這個完美的人形，他像個頑童，天真而殘忍，會直接說出自己最真實的願望，但是她純美地笑了，一絲不悅都沒有，“如果說到讨人歡心，沒有人比我更會了，我的世世代代無數複制體，全部的生命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讨人歡心。不管西瑪、提贊還是艾希特，他們在我身邊的時候，都快樂得要命，您不想試試嗎？”

“真的嗎？”挪亞繞過她的正面，傾斜身體，望着她背後的傷口，“他們快樂得要命的時候，就是這麽回應你的嗎？”

麗芙做出被拆穿了的尴尬表情，挪亞卻一頓，“現在我有點開心了，那你這枚籌碼就先留下吧。”

西瑪的長靴踩在松軟的沙子裏，四周的風沙追着親吻在他發梢間，留下了很多顆粒。青黑色的長袍裏也裝了不少，變得沉甸甸的。他拆下單片鏡，擦拭一下，重新戴回去，臉上有些微了無生趣。

“這裏什麽都沒有，除了風和沙子，什麽都沒有。我們不可能再制造出來另一個麗芙。”

提贊微微皺眉，“就先把挪亞放出來，等他創造出适合生存的基本環境，再想辦法把他騙回小屋子裏不行嗎？反正……過去很多年，我們也差不多是這種模式在生活。”

“那就晚了。等到他改造這裏，和神取得連通，我們就沒有任何機會了。神的能力無所不至，無所不能，只有現在這種局面，我們才能得到一點機會。否則就要等到下一次遷到新區域。但是那時候還會選我們嗎？這是一個得天獨厚的機會！我一定要抓住。”

提贊點點頭，“行，那就按照你說的做。但是我們下一步怎麽辦呢？”

“忍受着，把麗芙貯存起來，僅僅保留我們的生存，實在不行的話……我們還有艾希特。”

提贊微微變了臉色，“你要吃了艾希特？他是我的助手。”

“我可以再做一個助手給你。”西瑪沒有表情，某個瞬間，就像機器一樣，只是在無情地運轉。

其實提贊想問的問題是：我也是嗎？實在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不會也變成儲備糧吧？但是他沒有膽量問出來。結果回到船裏，看到的就是獨自彷徨的艾希特，他羞憤得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兩膝，把臉埋進腿間，還發出嗚嗚聲。

西瑪少見地發怒了，他沒有大喊大叫，陰沉着一張臉，眼光凜冽，語氣冰冷，“她是怎麽跑的？她絕對不可能從你眼前跑掉！你比她強壯百倍。”

“她騙我……”艾希特嗚咽着回答，“她說只有放她走，不然她就會騙你們，讓你們相信，我想吃了她……”

“呵，”西瑪露出輕蔑一笑，“我大概知道了，麗芙……她是個愛耍小花招的小騙子。不過沒關系，下次見到她，我會給她好好地上一課，讓她知道小聰明的代價有多痛。”

“我沒有痛覺。”在最短的時間內，麗芙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技能和長處，“我可以當誘餌，他們都想把我捏在手掌心裏，看到我肯定很興奮，他們會咬鈎的。”

“你很積極呀。”挪亞興趣盎然地觀察着她，“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每時每刻都忙個不停，是因為每時每刻都要為了活着操心嗎？”

麗芙微一停頓，挂起純真的笑，“因為新奇。因為我沒有活過一天，從來沒出過廚房，所以看什麽都是新鮮的，整個世界到處都是沒見過的新東西。”

挪亞也愣了愣，他竟然産生出一種既可憐，又羨慕的複雜情緒。睜開眼睛看世界時，一定是一條生命最美妙的時候，但是她享受的美妙時刻，卻是過去很多年的苦難積累來的。是因為沒有記憶，才會覺得快樂。

而麗芙也在偷偷打量挪亞。擁有整個世界，還有神的眷顧的神之子，大概只有一種情緒能打動他了：好奇。他已經無所不有，只要想要就能得到，他必然很久沒有新奇的感覺了。現在也是一個絕佳的時機：西瑪和提贊背叛了他，那兩個造物不自量力的挑戰，也給他帶來了新鮮感。現在，把這些轉變和契機和自己綁定，他就會覺得麗芙代表新鮮感，這個名字在他心裏會鮮活起來，不僅僅是食物的代指了。

“你說過，你是一枚籌碼？”挪亞忽然說，“那你願意當一回誘餌嗎？”

這一下，連麗芙都感覺到了新鮮，“第一次有人問我願不願意，從來我都是被迫接受一切安排的，當然了，安排也只有一個：被吃掉。”

挪亞殘酷地笑了，“其實現在，你也沒有拒絕的資格，你只能答應。”

“我不會拒絕。是我主動選擇您的，從我打西瑪他們手上逃走，到我主動來到您身邊，這一切就是我自己的選擇。”

挪亞的心裏稍感意外，他覺得麗芙這顆小草好像在事事争先，她好像非要強調自己的主動性，強調是自己先做出的選擇，而他是被選擇的那一個。但是看了看她一臉天真純粹的表情，一條不到一天的生命，真的能做到這樣嗎？

艾希特在狹長的走廊裏狂奔，他幾乎搜遍了每一個角落。麗芙是不可能逃過他的，那只有一種可能：她已經不在後半截斷舟上了。

提贊問出了整個小隊最擔心的事：“她會不會直接去找挪亞了？”

“有可能。”西瑪依然很平靜，一點沒有亂了陣腳，“她沒處可去，外面一片荒涼，她那個嬌弱的模樣也是沒法生存的。去找挪亞懇求他的垂憐确實是最好的選擇。”

“那怎麽辦？”

西瑪想了想，“挪亞的态度很難揣測，我倒覺得她很可能用了個昏招……”

艾希特高聲叫起來：“前面！我看到麗芙了！”他一馬當先沖出去，一口氣跑到走廊盡頭，撿起地上一件白色的外衫。那是麗芙的，不久前艾希特還在她身上看過。他興奮地喘着氣，一轉向又沿着走廊狂奔。

艾希特沖得太快了，西瑪和提贊跟在後面，提贊的速度其實也很快，但是艾希特的體型過于壯碩龐大了，占滿了多半個走廊，是不可能與他并排的。

忽然，前方的艾希特猛地停頓住，他淩空漂浮起來，像被看不見的大手卡住咽喉，被舉在空中。

挪亞從轉角走出來，右手微微曲張着，虛握着一團空氣，他身上聖光隐現。

西瑪停住腳步，聽到身邊提贊深吸了一口氣，還能感受到他微微顫抖。

“你們在幹什麽？”挪亞輕輕地開口，麗芙這時候才跟着走出來，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後，遮擋住自己半邊身體。

提贊的齒關在輕輕叩擊，他吓得不輕。西瑪開口：“如您所見，我們的船遇到了一點問題，我們正打算修複一切。”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挪亞放開了艾希特，任由他自己跌回地上，然後背起雙手，側過身體，也沒有看西瑪，“我怎麽覺得，你好像不願意我出現？”

西瑪審視着眼前的局面，他忽然問：“挪亞大人，您的力量是不是衰弱了不少？收集的信仰沒有那麽強了吧？”

挪亞略一停頓，西瑪又歪過頭，視線略過他，看着他身後的麗芙，“你打錯算盤了，博得挪亞的歡心，讨他的保護并不是萬無一失的。他也會衰弱，只要我們不再信仰他，他就什麽都不是。”

他身邊的提贊忽然停止了恐慌，變成了茫然，還有若有所思。

“目前這個世界只有我們幾個人，而我們幾個人裏，現在只有一個艾希特是全心全意信仰着您的，挪亞大人，您現在應該是前所未有的衰弱吧？”

挪亞沒有做聲，輕輕銜住嘴唇。

西瑪繼續說：“我們在神域時，父神制造了你，也制造了我。祂更喜愛你，所以我誕生時，祂就對我說，我是你的随從，我一直都提供着最虔誠的信仰，為你提供力量。你似乎也當成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過世上并沒有理所應當，一切都是恰好如此行事，現在條件變了，不再恰好了。”

挪亞沉默地等他說完，輕輕地嘲諷：“你倒把背叛兩個字形容得獨特而清新。”

西瑪擡起眼睛，直視着他：“背叛？這個詞彙是你在定義嗎？是不是只有我們令你失望時，就叫作背叛？而你令我們失望時，叫作安分守己，或者顧全大局？”

“……”挪亞的眼光裏産生出一些茫然。

西瑪步步逼近，“父神不在這裏，你的最大助力也不在，你們有兩個人，我們有三個人，挪亞，原來你也會有弱勢的時候呀，我以為你會永遠幸運，永遠高高在上呢。”

“但是人數又不能說明什麽。”一直沉默的麗芙忽然說話了，她稍微上前了一步，站在挪亞右後方，距離他半步遠，眼光淡漠地看着西瑪，“在1號世界時，有那麽多西瑪，更多的提贊和數不清的艾希特，這麽多的人還不是乖乖地順從聖光的籠罩，乖乖在挪亞大人手下生活工作？那個時候你為什麽不說剛才那些話？因為你知道一旦說出來，不需要挪亞大人動手，身邊的同伴會先撕碎你。”

西瑪一下子沒搞懂她的目的，“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你以為，你現在身邊的人，就是和你一條心的嗎？你以為他們就不會在某個時候撕碎你嗎？”麗芙又上前了一步，站在挪亞身邊，“你剛才說的話那麽正大光明，可是你的行為絲毫不見正大光明。”

西瑪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他的表情有一點扭曲，眉心皺起來，偏偏還露出幾分真實的高興，“麗芙，現在我們站在對立的兩個小隊裏，但是我是最能理解你的人！是不是終于摸到了一個希望？終于有往上爬的機會了？所以你一定會緊緊抓住這條往上爬的藤蔓。但是你看看我，我就是你的終點了，你喜歡我現在的處境嗎？”

“不如你站過來。”西瑪提出了一條驚人的選擇，他欣賞地看着麗芙，“過來我們這邊，我們就贏定了，一個什麽都沒有的神之子，他沒有力量了。我可以給你新的身份，你不再是食物了，你是我們的同伴。”

麗芙感受到身邊的挪亞的緊張，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但是身體微微繃緊了。麗芙沒有猶豫，搖搖頭，“我不會和吃了我千百次的人合作。”

她把手指放到挪亞的肩膀上，一種溫暖的力量透過長袍，春風拂面一樣穿過他的身體。她的傾慕和信任是輕飄飄、暖意融融的，挪亞感覺自己瞬間充滿了力量，他的手掌張開，将西瑪和提贊一幹人舉在手掌上，慢慢地合起手掌，幾團分隔開空氣的透明氣團，把他們團起囚禁在空中，鎖鏈嘩啦啦鎖住四肢，将雙手倒背在身後。

西瑪仰起頭，吐出一口氣，喪氣地接受了敗局，“被她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