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向規則妥協

向規則妥協

第四頻道的世界被刺目的光包裹着，整個天空分隔成兩半，一半凝滞了漫天的冰淩，像暴雨一樣撲簌簌地降落。另一半充滿了蒸騰的火焰，挪亞懸浮在火焰裏，背景是一團團從天頂上飛降下來的熾烈天火，灼灼光華照亮了他衣擺袍袖的邊角，把金色流雲一樣的長發照耀得将要燒起來。

兩邊的能量向中間彙聚，冰錐和天火碰撞炸開了劇烈的氣浪，吹飛了地上所有的東西。小木屋早就灰飛煙滅，青綠色的草地和溪流被卷上天，黃沙飛渡成濃雲，到處都是毀滅的預兆。

留在下面的人，體感在乍寒和乍熱裏不停徘徊，剛剛冷得發抖，大片雪花攜帶着細小冰晶刮過，馬上又引來火熱的盛夏，所有水分被瞬間蒸幹，熱燙的光波舔過皮膚，讓人頭昏腦漲。

麗芙對着西瑪大喊：“他要是再不贏，我要先堅持不住了！”

西瑪比較沉默，一勁地仰頭，不顧讓人致盲的刺亮，看着天空中時隐時現的挪亞。他現在已經太強大了，明顯比剛剛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強了很多，這是他的天賦比較好嗎？還是有人在暗暗地培養他？

在下面人被烤幹前，天火壓過了半邊的冰雪，以諾孤雁一樣從空中墜落，栽進了一蓬松軟的沙土裏。

幾個人追着他的方向跑過去看，找到了一個直徑超過3米的淺坑，以諾躺在圓心，半邊身體被濺起的黃沙掩埋，白色的長發還有潔淨的長袍都沾滿了沙子，不知死活地被淺淺埋住了。

幾個人都站在坑邊猶豫，麗芙提着裙擺淌過沙子，摸到了以諾邊上，開始在他的身體上摸索。

西瑪有點傻眼，“你在幹什麽？”

“我找找他有沒有道具。”麗芙忽然感覺到手裏摸到了一個硬東西，完全不顧羞澀，一把掀開以諾的下擺，看到的卻是一副想不到的畫面，她蒙住了，吶吶地問：“這些都是什麽呀？”

每月活動之後，加百列把拉斐爾和拉貴爾召集到眼前，他臉色陰沉沉，臉上的陰影跟烏雲一樣團聚在凹陷處，兩點眼光一瞪，先刺穿了拉斐爾。

“說吧，你為什麽在精彩關頭把頻道切成廣告？”

拉斐爾偷偷用餘光瞥了一眼旁邊的拉貴爾，心虛地回答：“為了……拉高觀衆的期待。”

“觀衆不夠期待嗎？”加百列的凜冽眼光，又一轉刺穿了拉貴爾。“你呢？你為什麽切廣告？”

拉貴爾就直白多了，“是我要求的，我想跟拉斐爾談談。”

“你們談了些什麽？”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不過加百列大概知道了，他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呆了很久，早就看膩了一切陰謀詭計和汲汲茍且。

“你們想弄一個平局出來，保留自己的頻道？還是通過私下裏的點數交易，自己打一個假賽？”

拉斐爾和拉貴爾又偷偷心虛地對視一眼，雙方默默無語，各自撇開頭。他們的默認讓加百列明白一切了，他盯着地面繞了半圈，冷冷地說：“我知道你們這些老油條房主，很多都和自己手裏的角色勾結在一起，用點數兌換道具給他們，角色又配合你們制作劇情，表演給觀衆看。”

拉貴爾呵呵幹笑了兩聲，“果然什麽都瞞不過加百列大人……”

一個眼刀飛過來，她馬上識時務地住了嘴。加百列無奈地嘆息，“希望你們低調一些，如果你們幹的事被父神知道了，我也沒有辦法。今天的失誤嘛……你們兩個，去地獄車間幹一天活兒，就算了吧。”

雷米爾沒想到，僅僅第二天，他又看見拉斐爾了。這回他還帶着另一個房管來的。三個人在地獄車間的門口一碰面，雷米爾先繃不住了：

“你犯錯誤沒夠嗎？這麽快又來了！”

拉斐爾已經麻木了，自己乖乖地往門裏走。

黑暗中滿地都是匍匐的殘肢斷臂，黑黝黝驚悚氣氛裏，隐約可見起伏的輪廓，密密麻麻延伸向無盡虛空。他一愣，鄙夷的眼光掃視着後面的拉貴爾，“你報廢的角色也太多了吧？”

“你管得着嗎？”拉貴爾動作散漫，态度敷衍，身上還穿着睡衣，邋遢又迷離的德行。她感覺到有人抱住了自己的小腿，低頭看見一截肉呼呼的腔體，嘴裏叫罵一聲，三拳兩腳把他踹開，三兩下從一個酒鬼變身成了躁狂症患者，一頓猛發力踹夠了之後，喘籲籲地坐在冰涼的地上。

“我才不在乎這些呢，想用報廢的角色懲罰我？哼！真搞笑。”

拉斐爾發自真心沖她豎起大拇指，“你好樣的！反正我不行，這些還都是你的角色，你自己努力，我在旁邊歇一會兒了。”

拉貴爾的眼珠咕嚕嚕轉動着，好奇地打聽，“我聽說，你負債累累，你的點數都拿去換屏蔽感知，還有消除記憶的功能了，你真的那麽怕自己的角色？”

拉斐爾煩悶地不想去理她，“關你什麽事？”

她眉梢眼角都是狡黠的笑，“我的點數多的是，你幫我幹活兒，我可以給你一些點數。”

拉斐爾竟然有幾分心動，而且他昨天已經受夠了折磨，被這份苦工弄得麻木了，現在已經不會被角色的哭嚎掙紮刺痛了，就點點頭，“我要300點。”

拉貴爾挺奇怪，“你這麽需要點數，為什麽我提議打假賽，你還要拒絕呢？”

“因為……這個頻道是我手裏僅剩下的，幾天前出了點事故，我失去了兩個頻道，剩下的另一個也快要完蛋了，我必須保留這個第四頻道，不然完蛋的就是我了。”

這一次，拉貴爾沉吟了很久，她好像在思考要不要吐露心事，最後還是說出來了：“彌珥和以諾這兩個角色在我手裏很久了，我認識彌珥一百多年，她是和我合作最久的角色，我們很默契，我不想失去她。其實……你知道嗎，能存在夠久的頻道，肯定都和房管茍合勾結在一起，誰的日子能過得那麽抓馬啊，天天都有看點？還不都是演的！”

拉斐爾沉默了一會兒，一邊搬運肢體，一邊問了個好奇很久的問題：“你覺得父神知道嗎？”

“父神應該什麽都知道吧。”拉貴爾的情緒低落了很多，她不知道回憶起來什麽，郁郁寡歡，“我當房管之前，是跟在父神身邊的侍從，負責讓他開心。被調到直播部的時候，我特別開心，當時覺得那是我的人生巅峰，那個時候我怎麽也想不到，短短幾百年時間，我就煩到受不了了吧……”

“你想的也對，那一刻确實是巅峰，因為之後都是下坡路了。”拉斐爾看着拉貴爾的眼光有點不同，以前她一直都是個挺煩人的同事，現在，她身上好像有了點不同。拉斐爾忽然覺得她的面貌變得柔美了一些，透過她不修邊幅，還有落魄邋遢的風格，她的五官輪廓和身體線條确實都很美。

因為好奇，拉斐爾忍不住小心地問：“你以前是父神的神侍？那你有特殊的道具嗎？還是你有父神教的魔法？”

拉貴爾抹了一把臉，她雙手拉住自己睡衣的領口，一把将薄薄的布料扯開，露出長久不見日光的蒼白皮膚，轉過身，把一條光滑的背部展現給拉斐爾。她背上有一幅精致的刺青，是一些整齊的幾何圖形，主體是3個比較大的六邊形，中間穿插着有序的線條。拉貴爾伸出尖細的手指，從上到下分別點過幾個六邊形：

“愈合如初、記憶清空、萬象變身……這些是以前父神給我的魔法，他放我離開的時候，親手封禁了這些能力，所以我是兩手空空來到直播部的。”

拉斐爾伸手，用指尖輕輕觸碰了一個六邊形，随着輕觸到皮膚表面，一團藍色光暈從刺青上閃爍而過，随後浮現出一個巨大的交叉符號。像是随手粗糙地畫出來了。他怔愣了一下，低下頭，由衷地說：“記憶清空……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要是我随時能做到，我就不用一直花費點數去換功能了。”

拉貴爾啧了一聲，不贊同他的失落，“這些功能都是為父神服務的，不是為了我們自己服務的。而且他們引誘着你去使用點數，是為了用點數控制你，讓你繼續兢兢業業地當房管。你弄錯了前因後果，追求痛快之前，你應該先想想。”

“這些我都清楚。”拉斐爾冷靜下來，忽然幽幽淺笑，他坐在群屍中竟然安寧平靜，一點不像昨天的瘋狂。“但是那又怎麽樣？就算我什麽都清楚，對現在的生活又沒有一點用處，什麽也改變不了。你不也是整天醉生夢死地在逃避嗎？”

他說的都是事實，拉貴爾大部分都同意，但是她沒有嘲笑，也沒有講些作為前輩的經驗，反而是安慰了幾句，“看起來我們兩個的狀态差不多，但是實則很不同。因為我有積累。同樣當了幾百年的房管後，我們都完全厭倦了一切，但是我有很多點數，我有失敗的底氣，這些是支撐我繼續的後盾。你呢？沒有東西能讓你撐下去，你很容易崩潰。”

“越是苦澀和貧乏，越要想辦法積累，不然就沒有希望。”拉貴爾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爬起來，她看着瘦弱，但是力氣很大，扛起一截高大沉重的身體，邁着輕巧的腳步丢進焚化爐裏。

拉斐爾忽然感覺到一陣輕松，好像糟糕朽爛的生活有了莫名的希望。但是很快的，雷米爾就現身，打斷了輕松的一刻。

“有個壞消息。”雷米爾眼光裏竟然有不忍，拉斐爾馬上就意識到，情況的糟糕很可能超出自己的預想。

“怎麽了嗎？”

“你的一個頻道，剛剛被關閉了。”

拉斐爾一時間沒完全理解，“哪一個？三號頻道？為什麽被關閉？”

“角色死光了。”雷米爾微微蹙眉，輕輕地轉告他，“是加百列部長剛剛知道的，他要我告知你一聲。”

不啻于一道炸雷，劈在拉斐爾腦殼上，他皺着眉茫然地苦思了半天，根本搞不懂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是誰幹的？完全屬于戰鬥競技類的頻道本來就很少，也沒有必要趕盡殺絕，這是損人不利己的做法！”

看到拉斐爾開始在思維裏跟自己死磕，雷米爾趕緊打斷他，“你在這質問自己也沒有用，應該盡快返回崗位上，開始調查。”

“對……你說的對！”拉斐爾勉強自己振作，轉身推開門進到車間裏，叫嚷着想分享給拉貴爾知道，“我們得快點幹，我的頻道被人殺穿了！角色全部陣亡。你說誰能這麽幹？”

随着腳步走近，拉斐爾逐漸停步，他看到滿地斑駁陳舊的黑血裏，潑灑出一片新鮮的紅色，血正在慢慢洇濕，積累成淺淺的一灘，漫過了他的鞋底。繞過焚化爐，走到另一邊，視線沒有遮擋時，拉斐爾看到了人。

拉貴爾斜着身體橫擺在地上，一道利落平整的巨大切口，橫向斷開了她的腔體，上半邊身體趴着倒地，淩亂輕薄的睡衣撕爛了，露出傷痕猙獰的背部。她的背部皮膚被撕掉了一大片，整副刺青都沒了。

拉斐爾失去了發聲的能力，恐懼掐緊他的喉嚨，嘶嗬聲在喉管裏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