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風雨滿樓
風雨滿樓
01
和桑良的再一次沖突,發生在他深夜歸來。那天的桑良,春色滿面,與我的憔悴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春色無邊,我蒼白寂寥。看到我蜷縮在沙發上,桑良的嘴角挂上淡淡的示威的笑容,帶着隐約的輕視——我已人老珠黃,他正魅力無限。
夏天剛剛露出個頭,我還穿着薄的毛衫,桑良卻已換上了一件淺粉色的短襯衫。新的。更顯得我的頹廢與他的精神。他衣領敞開着,脖頸上,有三兩處紫紅色的吻痕,招搖醒目。刺疼了我的眼。
我一下站起來,起得猛了,眼前有金星在晃:“桑——良!我今天正式告訴你,沒離婚以前,你哪兒也甭想去了!”
桑良被我的大嗓門吃了一驚,随即又平定下來,走到書桌前,拿起我寫的離婚協議,在我眼前抖了抖,紙頁“嘩啦”在響:“這是你寫的吧?你都想離婚了還管得着我嗎!”
在桑良眼裏,我不想離婚時,尚且還用掩飾掩飾,如今我想離婚了,那就連遮掩也不必了。婚姻的約束與他來說,不過随心罷了。道理,道德,在他眼裏是蒼白的。所以,我也不必說了。
想到這,我反而笑了:“是,是我寫的,沒離婚我就管得着你,你要想逍遙,那就快快辦手續去。否則,你哪兒也甭想去,不信試試。”我重新坐下,電視搖控器在我手裏把玩,一個臺一個臺搖控過去,再也不看桑良。
桑良站在我面前,拿起那張協議,裝模作樣念了起來:“我與丈夫桑良感情不和,經協商,雙方自願離婚……”然後聲音越來越小,間或一兩聲怪叫夾雜其中:“喲,孩子歸你了……還知道要孩子哩……喲,房子也成你的了!寫得不錯啊……”
“桑良”,我打斷他的陰陽怪氣,依然盯着電視看而不看他。“你若覺得不合理,我們可以再商量,我可以重新寫。公不公平,我們心裏有數,拍拍你的良心想想吧,你沒吃虧。”
桑良把紙扔到我臉上,那張紙順着我的臉輕飄飄落下來。“你改,房子我要,你拿着你東西從這裏滾。”他聲音不大,卻有說不出的陰沉。
這個“滾”字從桑良嘴裏說出來,顯得可笑,盡管這個“笑”是凄涼和憤怒的結合——他竟然讓我滾?!就好象一個無賴,賴在別人家裏不走,反而要把主人趕走一樣的荒唐。
當初買這房子的時候,是桑良的一個朋友幫我們找的,參加的一個團購。房子十萬,我和桑良就有兩萬塊錢的存款,還有我工資卡上的叁千塊錢,就是全部了。是娘家和姐姐幫忙籌錢,還有媽媽幫忙借的親戚的錢,最後,實在沒有可借的了,還差五千多塊。整個過程,我都沒有向桑良要過錢——他哪來的錢?也知道他家裏不會給,不在考慮之列。可離交房款只有兩天了,一瞬間,我幾乎都要放棄,桑良說:“我問朋友借借吧。”那一刻的桑良讓我感動,我一下子有了歸依感,對于桑良以前的不好,馬上在內心裏就原諒了,我甚至還想到,桑良之所以很多地方做得不夠不好,那是因為他實在沒有能力。你瞧,在這麽為難的時候,桑良不也是在想辦法在出力了嗎!打了幾個電話,很快就籌到了這五千多,于是,桑良帶着錢,和他的朋友交了房款,買了這座房子。
然後就是艱難的還帳,有三四年,愛美的我,甚至沒有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想吃好的了,就帶着孩子回媽媽家,打打牙祭。可我心裏是知足的,畢竟,我有自己的家了。
如今,桑良竟然讓我“滾”。我心裏對自己說,要平靜,不要生氣,可手還是不禁哆嗦了,連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你,你,你……”心裏五味雜陳,淚湧了出來。讓我說什麽呢?痛罵?叱責?對眼前的這個人擺擺事實,講講道理?有用嗎?如果有用,十年的時間又何來這麽一天?我又一次選擇了無語。淚眼模糊中望着前方的電視屏幕。
桑良面帶着笑容,脫下衣服,象舞動勝利的旗幟,一把扔在沙發上,火機從兜裏掉出來,落在我的腿邊。這一瞬間,好象陷入瘋狂的狀态,心裏充滿了仇恨,想吵想罵想殺人,要不就得殺了我自己。我一把拾起火機抓住,拿起桑良的衣服,火機“咔”地點燃,火苗舔處,衣服着了。桑良回身過來搶,我死死抓住,身子從沙發被桑良拖到地上。火機已滅了,我松手,桑良抓起衣服,丢到地上一通踩,可是晚了,那衣服後背已燒了一個大洞。桑良面目猙獰,一拳打來,我身子還未站穩,便又摔在地上,太陽穴火辣辣的疼痛,耳朵裏有風聲在響,桑良的聲音好象就在耳邊,在呼呼的風聲裏,又顯得遙遠:“我叫你燒我衣服,我叫你燒我衣服……”他的巴掌落下來,已不覺得痛了……心裏恨極,不知哪來的力氣,爬起來,咬牙切齒:“我殺了你!”一陣風似的沖進廚房,摸起案板上的刀,又沖回來。我向着桑良砍去,他躲閃不疊。看着桑良的恐懼和慌亂,我心裏充滿了快意。追逐着,一刀一刀揮過去,桑良終于哭出聲來:“蔚藍,你醒醒,你瘋了嗎,饒了我,铙了我吧……我再不敢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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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閃中,桑良一屁股坐到地上,“砰”的一聲,兒子屋裏的房門被撞開,桑良仿佛看見一線生機,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奔向兒子。
客廳的燈光透過來,清晰地照在兒子的小臉上。醒了不知道多久了。安靜地躺在枕頭上,手裏拿着桑良給他買的變形金剛。看不到恐懼與悲傷,仿佛他早已習慣——-看到了多少次,才能面對着我們的瘋子一樣的狀态冷漠地看着聽着,不再哭泣,不再恐懼?
心疼的感覺排山倒海一樣襲來,眼淚已洶湧而出。刀藏在身後,“铛锒”落地。我張開嘴,想給兒子一個笑容,卻有更多的淚湧出:“小……小北,媽媽,媽媽和爸爸,在……在玩游戲呢……”我慢慢走過去,想擁兒子在懷裏,疼愛他,安慰他,桑良已搶先一步,一把抱住孩子,變形金剛從兒子手裏脫落。
“來呀,你不是挺厲害嗎?來砍我啊,砍啊!要死都一起死,誰也別活着!”他一手把孩子夾在腋下,快步走到我身後,用另一只手拾起落在地上的菜刀,舉到我面前:“拿着啊,你不要殺我嗎?當着小北的面,我就站在這兒讓你砍。小北,”他低頭看向孩子:“你媽媽要殺我。你看清了,爸爸是被媽媽殺死的!”我一咬牙,手伸過去,那刀被桑良死死攥住,哪裏拿得動?見我來真的,桑良慌忙放下兒子,走向廚房,把所有刀具一并收入塑料袋內,胡亂地披起一件外衣,走了。
兒子光着小腳丫,定定看着我。我蹲下身,朝他伸出雙臂,他慢慢捱過來,手指摸過我的眼角,火辣辣的,餘光瞄處,好象腫起一個大包。
“媽媽,你這裏怎麽啦?”兒子怯生生的問到。
“沒事,媽媽不小心碰的,明天就好啦……”兒子的小手柔嫩溫暖,象極了此時內心深處,那最柔軟的部分。
02
朦胧中,那個憂傷的背影,又踏着滿地的黃葉,徐徐走來。他的關切的眼睛,仿佛也充滿了淚,遠遠地望了過來。我哭叫起來:“讓我看看你,求你,求你,你走近些好不好?好不好?你到底在哪裏,在哪裏,求你救我!救我!!……”
熟悉的音樂從遙遠的地方響起,記起來了,是《愛的羅曼史》,那最愛的曲子。那曲子由遠而近,清晰傳來——是我訂的手機響鈴。臉上還有冰涼的淚滑過,嘴裏依然夢呓般地叫着:“你在哪裏呀……?”
你,在哪裏呀?
如果只是一場虛幻,為什麽這場景這憂傷多少年來一成不變?如果是神給我的指引,那麽,你在哪裏,何時會來?
03
送走兒子,從陽臺上看他小小的身影慢慢走遠,心裏有不可遏止的痛傳來。兒子啊,你當初為什麽選我們做你的父母呢?難道你也是神派來折磨我的嗎?讓我愛你,心疼你,恨不能用生命來燃起你幸福的火。如果神說:你死了吧,死了吧,只要你死了,你的兒子就能得到幸福。那麽,我會不顧一切,立即就從這樓上縱身跳下。
對照鏡子,眼角的大包消了好多,青紫一片。把頭發披散開來勉強遮住。耳朵裏還有“呼呼”的風聲在響,估計是耳膜破了吧。身體又酸又痛,稍一用力的動作,便會忍不住輕輕地□□出來。是望着鏡中的自己,那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又一次襲來,生命已了無生趣。
也不是沒想到過死,那種絕望的感覺,不只一次緊緊扼住過我。可是,兒子怎麽辦呢?
兒子啊,我不舍地,只有你啊……若我知道,要讓你承受這麽多的不快樂,我寧肯,當你在腹中的時候,就失去你。那麽,這個時候,就不再會有兩難的選擇了。
外面漸漸熱鬧了起來,車如流水人如潮,喇叭聲,人群的喧嚣聲,還有那初升的太陽灑下的金色的光輝,忙碌的一天開始了。這太陽不是昨天的太陽,這日子不是昨天的日子,可是,是和昨天一樣寧靜而溫暖的光輝,還有和昨天一樣重複着的今天。
既然不能死去,那就得為活着而做點什麽。在鏡子前,我長籲一口氣,給自己綻放一個笑容,盡管只是嘴角肌肉的牽動,可堅強,已慢慢在心裏滋長。
“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想,離開他離開這個魔鬼,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了。既然協議不成,那就鬧到法庭吧!早點結束這樣的日子,不就早一天能過上新的日子嗎?
04
對着大家道聲早,我步子輕快,語氣輕松。彭陸微有些詫異,卻是高興的,對我贊許地一笑。心裏莫名地也輕松起來。
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那為什麽不開心一點呢?忘記是誰說的話了,可是,真是真理。煩心的事既然越想越煩,那就別想了,等到不得不面對的那一天再想吧。
中午時候,心神不寧起來,好象心裏有什麽事在翻騰,可又抓不住到底是什麽?然後,手機響了。往常清脆的鈴聲今天變成了急切的召喚,在催促什麽。是媽媽的電話。電話裏,叫罵聲,小侄子的哭聲,連成一片,媽媽的聲音着急而顫抖:
“蔚藍吶,你婆婆家來人了,你快回來……”
我腦袋一下蒙了,嗡嗡作響。電光石火,萬千念頭閃現,卻又紛紛亂。
來不及問媽究竟如何,匆匆跟彭陸打了招呼,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媽媽家。
大院裏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婆婆的哭嚎,大姑子小姑子的叫罵是那麽刺耳。
見我過來,大姑子一把拉住我,向媽媽指去:“你問問你閨女是不是?把我弟弟的衣服燒壞,還拿刀砍人,連孩子她都砍!”又轉向我,“有你這樣當人媳婦的嗎?有你這樣當娘的嗎?……”
媽媽把小侄子摟在懷裏,一邊用手拍打着他表示安慰,一邊用探詢的眼光望着我說:“蔚藍吶,你跟桑良吵架了?怎麽啦?”
我不知如何開口說話,即能解開的媽媽的疑問,又能堵住大姑子的嘴。大姑子已把一塑料袋東西“咣铛”扔在我腳下,正是桑良收起來的刀具:“你們家吵個架動刀子啊?你都這樣教育孩子的啊?”
媽媽一句話回過去:“我自己的閨女我了解,我們家蔚藍不是那樣人。你聽我閨女說完你再鬧。”
坐在我們家屋門口的婆婆兩手一拍又哭嚎起來:“兒啊,你這叫過的啥日子啊……”
爸爸坐在屋子裏,頹然倒在沙發上,頭倚着沙發背,閉着眼睛,大口的喘氣,面前茶幾上,零亂地放着幾瓶藥。我心中大痛,甩開大姑姐拉扯着的手,奔過去,扶住爸的手臂,輕搖:“爸爸,你沒事吧?”
爸爸微睜開眼,無力說道:“藍兒啊,你快跟桑良打電話,讓他們走吧……”
我眼中充滿了淚,回過身去,指着正對着看熱鬧的人群數說着我的“惡行”的婆婆一家人:“聽着,馬上從我們家給我滾!不然我就報警了!”
“聽聽,你還報警哩,你報吧,你到提醒了我了哩,我還想告你殺人哩……”
大姑姐嘴角白色的粘沫随着嘴的開合翕動着,兩手插在腰間,矮胖的身子,燙過的頭發,因為沒有打理,顯得腦袋格外的大。婆婆和小姑子還在對着人群喋喋不休。一樣的矮胖的身子,嘴角的白色粘沫,還有碩大的頭顱。象一群在黑暗中擇人而噬的魔鬼,瞪着血紅的眼睛,發出陰沉的奸笑,說不出的可怖。
那昨夜心裏曾有過的瘋狂又一次在心裏瘋狂地滋長。我三兩步沖出屋門,走到那一堆刀具邊,飛快地撿起一個,我大叫着:“報警吧,我現在就要殺人了!”
人群騷動起來,媽媽尖叫一聲:“蔚藍,你想幹什麽!快放下!”
馬上過來幾個鄰居,把我摁住。
“小藍,你是什麽人我們還不清楚嗎?快別沖動,放下刀!……”
“蔚藍,好閨女,快別這樣,你看你爸爸媽媽,看看寶寶,別吓住了孩子,放下……”
“……”
不知道有多少雙手在使勁掰我的手,我緊緊握住,眼裏要噴出火來,恨不得将前面的三個人用眼光殺死。
“放開我!”我咬牙喊着。身邊的人把我箍得紋絲不動。“求你們,放開——我——!”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吼着,聲音拉得長長的,直到力竭。
旁邊的人被我的吼聲吓壞了,身子陡然一松,我沖出去了。婆婆嚎得驚天動地:“要殺人啦!你砍死我吧……我的苦命的兒啊……”
我沖過去,大姑子和小姑子不知從哪裏拿來的棍子,也在揮舞着。
遠處,爸爸的聲音虛弱卻清晰地傳來:“藍兒,你還想讓爸爸活麽?”
我回過頭去,淚水象瀑布快速流下:“爸……這樣的日子,我……真過夠啦……”
爸爸倚在門框上,對我搖搖頭:“藍兒,為他們,不值得……”
被我甩開的人霎那間又将我擁上,刀從我手裏被輕輕拿下。“閨女啊,想想小北,你還年輕着呢……”所有委曲還有那不曾對人流過的淚水,一瞬間将我淹沒。
媽媽抱着小侄子走向婆婆三人:“大嫂,蔚藍跟了你們家桑良這麽年,做過什麽對不起他的事沒有?……桑良多少年連個工作也沒有,這一家子全靠蔚藍,她抱怨過沒有?現在有房子了,桑良也有事做啦,小北我也給看大了,正是過好日子的時候,放着好日子不過,咱天天鬧什麽啊?還是那句話,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當着這麽多的街坊的面,你打聽打聽,我們家蔚藍是個什麽樣的孩子?……”人群紛紛附和,也有勸着婆婆三人回去的。
慢慢地,人群漸漸散去。好心的鄰居扶爸爸進屋躺下,也把我攙進去,又安慰一番。散了。
臉上的淚凝結在臉上,幹了,肌肉繃緊的感覺。媽媽柔聲哄着小侄子,小侄子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眼裏還有未幹的淚,我伸過手去,心裏一陣恍唿,卻不由自主叫了聲:“小北……”
弟媳慌慌忙忙跑了進來:“這是怎麽啦啊,這個亂……過來,媽媽抱着寶寶啊……”她解開衣服,小侄子把腦袋埋進她胸膛。“姐,你說你們鬧什麽啊,跑這來鬧,吓到孩子怎麽辦啊?你們家的事自己解決,上這來幹嘛呀……”
因為媽媽特別疼愛我和小北,弟媳早就不滿了。每次小北來,爸爸牽着兒子的小手去買東西,弟媳都會甩臉子看。我只裝作看不見,如今,看小侄子被吓着了,她便借題發揮。
我進屋去看爸爸,媽媽也跟了進來。良久,媽媽開口道:“你和桑良怎麽了?”
十年來,各種畫面紛至沓來,婆婆一家人還有桑良的面孔在我眼前閃現,卻不知要從哪裏說起。
“爸,媽,我想離婚。”想了想,我開了口。
“桑良又不正幹了?”
“恩。桑良在外面又有人了……我不想再過下去啦。想想他們那一家人,想到以後還不知要有多少日子和他們這樣過下去,我……害怕,爸,媽,我累了……”
“那桑良怎麽說?他也想離?”
“是我提的。”
“那……他要是改了你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小北,怎麽辦吶?”媽媽永遠都是這一句。
“家裏天天鬧,對小北也好不到哪兒去……”媽媽的話讓我微微有些惱火:“好了,我回去了。”盡管知道自己這樣走了,會讓爸媽傷心,可還是頭也不回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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