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世界的錨點

第二十五章 世界的錨點

尴尬的事就是越回想越尴尬,沈忱不好意思再湊近女人說話,索性把溝通這一任務交給了季岸,他則變成了幾分鐘前的季岸,蹲在火堆邊百無聊賴地扒拉柴火。

女人說的“一點”,還真是一點;季岸再向她詢問了幾句,可她一句也答不上來,最終只指了指自己的腳踝。她腳踝腫了,大概是在之前的抵抗中扭傷了。

察覺到英文确實沒什麽用,季岸也和沈忱似的,一邊說一邊比劃:“沒事,他,可以,背你。”

聽見這句,沈忱倏地瞥過去,就看見男人頭也不回地反手指着他。

“怎麽還是我背啊,我都背了這麽長一路了……”

季岸對他的抗議置若罔聞,轉而從口袋了摸了什麽卡片似的東西,亮給女人看:“我們,要,去,這個地方,you know?”

沈忱好奇地伸長脖子,朝季岸手上看:“那是什麽?”

“民宿老板的名片。”

“哦……”

女人尚有些膽怯,和季岸始終保持着一定距離,看名片時也很小心翼翼,不敢湊得太近。

認不認識路,對于現在的他們來說至關重要。

因此在女人沉默着看名片的那幾秒,沈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緊盯着女人的反應,像雙色球開獎前一秒那麽緊張。

片刻後,女人緊繃着點了點頭。

“耶!”沈忱壓着聲音暗暗在火堆旁雀躍。

“那太好了,”男人這才轉回頭,朝沈忱道,“休息夠了嗎,休息夠了出發。”“夠了……”“你來背她。”“不夠。”沈忱改口道。

*

運氣差到極點之後,總會迎來一點好運;就算這點好運也沒有,喘口氣的平緩期還是能有的。

背着清醒的女人繼續上山,就是沈忱好不容易迎來的平緩期。在女人的指路之下,沈忱背着女人再往上走了一小時;幾乎在他要到極限時,良知未泯的季岸接替了他。于是他舉着簡陋火把,季岸背着女人,再走了一個多小時。

終于,在夜光手表上顯示淩晨三點半時,他們成功從荒山下面走上了沒有路燈的水泥路。

女人沒好意思再要他們背着,便主動要求自己走。但她的腳踝傷得不輕,走起來實在是艱難;季岸在路邊又找了根直挺挺的粗枝,讓女人當拐杖用。體諒着她的腳傷,三個人只能龜速前進。

折騰過這麽久後,沈忱着實是累了,累得煙都懶得點,話也懶得說。季岸的火把燒得沒法再繼續燒了,靠着他不知何時戴到手腕上的夜光手表,沈忱就像在夜裏逐光的蟲子,腦子也沒有了,只安安靜靜地往前走。

再走了許久,他們沒迎來人造光源,倒是先迎來了黎明微弱的天光。

遠處的天邊泛起白,道路和荒山被籠罩在難以形容的墨藍色之中,沈忱終于能看清楚周邊的光景。他不由自主地眺望四周,這周圍真擔得上“荒山野嶺”四個字,很難想象他們居然是從城市裏摔進這鬼地方的。

正當沈忱這麽想着,季岸仿佛能感應到他腦電波正在活躍般,忽地回頭說了句:“這裏倒是是很适合開發成野炊公園、露營地之類的。”

“……”沈忱很難理解這個人為什麽如此熱愛工作。

就在這時,女人忽然往路邊走了兩步,指向某個方向:“……#%$*!”

兩個人下意識地順着她的手看過去,柔和的紅光出現在兩個小山包之間的夾縫裏——是日出。

納內克附近是海,這裏并沒有什麽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只是算不上平坦。因此他們能看到太陽出現在低矮處,慢慢慢慢往上升的離奇景色。

三個人不由自主地停在路邊,注視着橙紅色的太陽。

一切都随之亮了。

“你沒看過日出吧,”季岸低聲說,“第一次看見?”

沈忱不明所以,照實回答:“看過啊。我家住三十四樓,每天都能看到。”

季岸:“你天天熬夜,還能看見日出?”

沈忱沒好氣地別他一眼:“我直接熬到日出行不行?你怎麽知道我天天熬夜啊,你是不是生活太空虛了,這十年每天吃飽了沒事做光盯着我了啊?……”

可也就是這一眼,沈忱才看清楚季岸的臉——他臉上好幾處紅腫和擦傷,夜間在火光下看起來沒什麽,但在日光下,沈忱才知道男人挨得并不算輕。他再看向季岸的手臂,那裏衣服破了口,能看見裏面猙獰的刀傷。

沈忱忍不住擔憂道:“……你還好嗎?”

這下輪到男人不明所以了:“嗯?不算壞。”

“她看着也不太好。”沈忱轉過頭,看向女人。

女人臉上身上都髒兮兮的不說,衣服還被拽爛了。他想也沒想地脫下自己同樣髒兮兮的外套,遞到女人面前:“你穿。”

語言在這種時候已經可有可無了,即便他們彼此聽不明白對方的語言,可依然能溝通。

女人感激地點了點頭,鄭重地接下來穿上,緊緊拉着衣襟和領口。

“還有多久能到民宿啊,你倒是問問。”沈忱說。

“太複雜了,”男人回答道,“她英文又不到能溝通的水平,要不然你再用肢體語言表達一下。”

沈忱:“爬。”

他們正說着,身後的方向,忽然有隐約的引擎聲傳過來。

這瞬間一向死人臉的季岸,眼睛都睜大了幾分。

有引擎聲說明了什麽?說明有車。有車說明了什麽?說明他們可以攔車。可以攔車說明了什麽?說明他們可以不用再接着走路了!

體力早就耗光了的沈忱一下竄到道路中間,張開雙臂,一副“我哪怕被車撞死我也要攔下車”的大無畏架勢,等着車輛出現。幾秒後,一輛三輪小貨車不負衆望地出現了,它一抖一抖的,載着滿車的雜物,朝着他們開過來。司機約莫是老遠就看見了沈忱,提前減了速,在離沈忱還有七八米的地方停了。

兩人連忙圍上去。

司機從車窗裏探出頭來,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們。

沈忱剛想說點什麽,嘴才張開又反應過來語言不通;于是他看自然地看向季岸:“你跟他說,我要坐車。”

季岸:“用不着我說。”

沈忱:“又要我比劃是嗎?”

“你沒有智力嗎?”男人微微側過身,女人拄着木棍一步一頓地走過來,“讓她說。”

“……我忘了。”

有了女人,搭車簡直輕松到了極點。她三兩下便跟司機溝通成功,好心的司機也同意讓他們搭個順風車,把他們送到城裏,只是這輛小貨車的駕駛區只有一個副駕可以坐人,這位置當然給了女人;沈忱和季岸只能爬上貨箱,在一堆老舊家具裏理出塊堪堪夠兩人并排坐下的空檔。

不過這車大約是帶病上崗,車開起來比他們走路快不了多少。

太陽徹底升空,他們一颠一颠地随着車行晃着,往城區靠近。

能坐的位置太擠,沈忱不得不和季岸肩膀抵肩膀的擠在一塊兒。他搖搖晃晃地點了支煙,碎碎念道:“媽的,這輩子沒受過這種委屈……”

他話音未落,肩頭一重,男人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

車行不到兩分鐘就能睡着,不愧是季岸。

按沈忱的脾氣,當然是一拳過去把季岸打醒,告訴他要睡靠着旁邊的床頭櫃睡,別睡他身上。事實上他也是這麽做的,無論是在飛機上還是在的士上。可偏偏此時此刻,在一整晚的“大冒險”之後,他實在有些做不出來。

季岸身上還有傷,那麽喜歡睡覺的人卻熬了一整宿。

沈忱回顧着這究極倒黴的夜晚,越想越于心不忍。

“算了,就當日行一善了”,他這麽想着,任由男人睡在他肩上。

沈忱不知道這算不算共患難之後滋生出來的友誼,總之他越回顧,心裏越是覺得“還好有季岸”。

如果沒有季岸,他現在要麽是被那些黑夾克扔進海裏喂魚了,要麽是在荒山裏迷路到餓死了。再往前推一點,要是沒有季岸,他大概都沒辦法從機場到火車站,大概會被暴雨淋到感冒發燒。

推回到十年前,他大概也不會參加什麽接力賽,于是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體驗,為了什麽而拼盡全力的感覺。

他不知道這十年裏,季岸經歷了些什麽——很大概率是按部就班地升學、念書、畢業、找工作、入職,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地走到了今天——但季岸壓根沒怎麽變,還和以前一樣,和他印象中的一樣。

這種感覺實在是微妙,他一方面是讨厭這個人的,一方面卻在安靜下來時覺得安穩。

因為知曉世間一切,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知曉萬事萬物都有壽命,沒有什麽永垂不朽;所以在發覺那個人沒有變,自己在那個人的口中也是“沒怎麽變”時,他們好像成為了世界的錨點,在激流中一動不動,自顧自地生活。是很酷的,還很舒心的。

而這種感覺,沈忱一點也不讨厭。

溫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帶來隐約的溫暖;微風吹着,車在開着,沈忱輕輕轉過頭,垂眼看季岸睡着時的臉。良久後他無聲笑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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