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是你的舅爺爺”

“我是你的舅爺爺”

丁家山下的悅雅樓原是當年杭州城最豪華的官辦酒肆樂坊。建炎初高宗南渡至江南，駐跸杭州時還一度在此臨時居住過。這園子極大，坐擁蜿蜒四裏的西湖水岸，蘇堤就橫卧眼前。南眺雷峰，北望孤山，風景殊勝。園中精巧的亭臺樓閣掩映在綠水青山間，隐逸靜谧，身處園中猶如行在世外桃源。

可自從紹興十一年（1141年）宋金兩國達成停戰和議後，悅雅樓就被朝廷劃作了金國館驿，自此成為禁地，再不許普通民衆入內。因着這幾日金國王爺出使大宋下榻于此，所以連着裏西湖也被劃成了禁區，有官兵在水上值守，不許任何民間游船進入這片水域。

完顏亨獨自坐在臨湖的翠遠榭中,眺望着不遠處雨霧中的蘇堤默默出神。今日一早天氣轉陰，春雨綿綿，時起時歇，四圍峰巒雲煙空濛，林鋪翠濕，美麗的西子湖又呈現出一派淡妝素雅的姿态來。

今年三十五歲的完顏亨正當盛年，因自小習武且善騎射，練就一身好功夫，這些年跟随他父親完顏宗弼南征北讨屢建戰功。因此堂兄金熙宗繼位後就被封為芮王。此番奉皇命出使大宋，身負國家重任來到臨安。

完顏宗弼（金兀術）是大金國開疆擴土，滅遼伐宋的開國功臣。如今獨掌軍政，權傾朝野，就連年輕的皇帝也十分忌憚這位才幹卓越的皇叔。兩個月前，宗弼得到岳飛遺下北伐戰略書的情報後，一直惴惴不安。他這一生縱橫沙場，大多所向披靡，無往不勝，可就是碰到岳家軍後，屢屢敗北，心中對岳飛既怕又恨，所以非假手宋皇置他于死地不可。宗弼深知岳飛的軍事天才，這戰略書的存在對于金國來說終究是個威脅，且得到的情報說那書中還藏有另一個機密要件，所以必須盡快得到才能安心。于是他便派了兒子親自來臨安面見宋皇，要逼迫宋廷交出文書。

而這一回的江南之行對于完顏亨來說，他自己私下還有個不為人知的目的。那就是要順道尋訪陸夢芸的下落，伺機再見她一面。這麽多年過去了，雖然身邊早已妻妾成群，但不知為何，完顏亨對陸夢芸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全然忘懷。“我究竟當她是什麽人哪？愛人？姐姐？母親？為什麽總也忘不掉！”有時他自己都對這份奇怪的眷戀感到迷惑與煩惱，但渴望再見她的念頭時不時地總會從心底冒出來。

在臨安盤桓已經半月有餘，完顏亨沒料到這回的出使任務進展得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順利。宋廷朝野上下竟然對岳飛戰略書的存在一無所知，連上哪兒去找尋都是一籌莫展，看着他們君臣的窘迫驚懼之态也實在令人生惱。而他自己的私事，陸夢芸的下落雖然沒費多大功夫就打聽到了，但得來的信息卻說鐵手的夫人已于一年前病故了。

完顏亨乍聞噩耗将信将疑：“會不會弄錯了？‘糖葫蘆’還不是很老啊，怎麽會死？”可不久便聽到鐵手在臨安嫁女的新聞，有參加喜宴的人說婚禮上确實只見岳父不見岳母。完顏亨這才相信他的“糖葫蘆”或許真的不在人世了，心中大起哀傷，不由得想起兩人最後一次會面的情景來。

那是在紹興元年（1131年）的汴京城，自己不慎被金風細雨樓的人捉了去，脅迫他交代諸葛神侯在金國的下落。當時鐵手夫婦也在場，鐵手被自己言語激怒動了殺心，揮拳就要取他性命。生死關頭，陸夢芸竟突然護在自己身前挨了丈夫一擊。雖說鐵手見狀已及時收掌，但巨大的內力餘勁還是将妻子打得口吐鮮血。完顏亨看着陸夢芸倒在丈夫懷裏流淚哀求：“師兄，不要！畢竟……他的身體裏也有我的血。”

那一刻，完顏亨十分确定“糖葫蘆”心裏是有他的，不管是何種愛，但她一定是愛他的。于是他答應陸夢芸帶了鐵手、追命到金國尋找諸葛先生，之後又助他們攜了恩師的遺骨平安回到大宋。

“這般溫柔美麗的‘糖葫蘆’怎麽會死？哼！定是鐵游夏那老小子沒好好待她！”當完顏亨又聽說了鐵手即将續弦的消息後，心中更是忿怒不已。他對鐵手向來沒有好感，羨慕，嫉妒，怨恨。總覺得是他奪走了自己心愛的人，若沒有鐵游夏，“糖葫蘆”一定會留在自己身邊。

那日完顏亨聽秦桧與他說起這戰略書很有可能被韓世忠藏匿了，可就是眼下沒有真憑實據，且聖上如今還頗信任韓，所以不能使硬。完顏亨知道韓世忠的兒女親家正是鐵手，于是心念一動，定下了這綁架孩子，要挾鐵手到韓府取書的惡計來。

“糖葫蘆，這江南風物果真宜人，難怪你當年說什麽也不肯留在我大金國。唉……如今我這般名正言順、風風光光出使大宋，卻到哪裏尋你去？若你當初留在大金，說不定現下還好好地當着我的王妃呢。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辜負你的……”望着眼前這如畫美景，完顏亨暗暗嘆息。

一個身着金人服飾的中年婦人走進亭來，對完顏亨道：“亨哥兒，我唐師姐把鐵家那小丫頭帶來了。”

這婦人長得也算端正，皮膚略黑，身材健碩，腰間還挂了柄彎刀，顯然是習武之人。她名喚徒單敏，是完顏宗弼手下的女護衛，也是他的侍妾，所以對父子倆一向忠心。因她早年曾入大宋，拜在蜀中唐門修習奇門毒術，所以此番完顏亨出使宋國，宗弼便派她随行，一路保護獨子的安全。

完顏亨轉過身來，臉帶嘉許地微笑道：“很好！敏姨。你那師姐，還有他那侄兒唐恕，本事都很了得啊！”

“那是自然，想當年，‘小雪仙’唐仇可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四大兇徒之一。論使毒、易容那是鮮有人及得上她。此番我們湊巧得了她姑侄的相幫，你瞧這不事半功倍了嘛！”

“确實。如此強敵，她也願出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當年江湖上人人皆知四大兇徒的老對手就是四大名捕，所以這幫人之間的恩怨、梁子怕是結了不少。我估摸，說不定她也是想借着咱們的勢力報仇雪恨呢。”

“嗯！”完顏亨點點頭，随即又話頭一轉問道：“鐵家可有什麽動靜？鐵手倒也沉得住氣，我本以為他們父子昨夜會來館驿救孩子，搞得這宅子裏的人都如臨大敵似地忙活了一整夜。”

“鐵家昨日傍晚便有人出城往西北方向去了。可惜……我們的人跟丢了，也不知他們究竟去了何處。”

“哼！真是一幫沒用的廢物！”完顏亨有點惱火。

“亨哥兒莫擔心。量他家區區幾個人也翻不出什麽花樣。雖然他師弟冷血也在臨安，但冷血如今吃得是刑部公門飯，哪敢與咱們作對？所以今日上午鐵手已親自去了韓府，待了好一會才回轉孤山家中。憑他們兩個多年的至交，韓世忠想來不會見死不救。若那戰略書果真在他手上，說不定真會交給鐵手的。”

“難說。”完顏亨皺眉道：“四大名捕情同手足，冷血若知情必定不會袖手。如今沒找過來，我看是鐵手不想連累他，沒有告訴他罷了。還有那韓世忠，雖然比岳飛識時務，可骨子裏想的也是要和咱死拼到底。這幫人全是主戰派，怕不會輕易就範。”他接着又冷笑一聲：“嘿！好在如今我們手上有牌。去把那小女娃帶過來我瞧瞧。”

“好。”徒單敏領命出了花園，不一會兒，手中抱了個小女孩回到閣中，正是失蹤了的鐵念安。

完顏亨見孩子滿面淚痕卻沒有聲響也不掙紮，知是被點了穴道，便道：“解了她穴道，這般小，跑不了的。”

徒單敏依言解開孩子穴道，小念立即放聲大哭，一邊奮力要掙脫徒單的懷抱，一邊喊道：“我要回家，我要阿娘！”

完顏亨走到孩子近前細看。見她一張粉嫩白皙的小臉漲得通紅，雖然是涕淚縱橫卻依然掩不住精致秀麗的五官。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像極了陸夢芸。

完顏亨心中一嘆：“多美的眼睛啊！”思緒回到岳陽樓前的春光下，幼年的自己擡頭見着的就是這雙美麗的眼睛，蓄滿了溫柔、善良、歡喜，令他從此牽絆一生。

完顏亨蹲下身輕輕扶住小念的雙臂，柔聲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不告訴你！你們都是壞人！” 美麗的大眼睛裏此刻除了淚水，還充滿了憤怒、倔強和恐懼。

“呵呵……”完顏亨呵呵一笑，随後令徒單敏退下，自己抱起小念坐定，将她放在膝頭，又道：“其實啊，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

他伸手拿過一塊幹淨的手帕将孩子的小臉蛋擦拭幹淨，又從桌上的果盤中拿起一根糖葫蘆遞給她。小念身體被完顏亨臂膀攏住無法動彈，她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餓得厲害，看到這根晶瑩紅潤的糖葫蘆忍不住直咽口水。

完顏亨見她這副模樣于心不忍，溫言道：“吃吧。”

“不要吃！”小念竟還是虎着臉轉過頭去。

完顏亨見她如此倔強心下倒也贊許，便道：“你叫小念，對不對？”

這下小念覺得有點奇怪：“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呀，是你的舅爺爺。”

“瞎說！我舅爺爺都在蘇州呢。”

“蘇州的舅爺爺都是你奶奶的哥哥，我呢，是你奶奶的小弟弟。”

“那為什麽我從未見過你？”小念将信将疑，但她見完顏亨神态溫和，漸漸放下戒心。

“你沒見過我，是因為這些年我一直住在別的地方。不信，待你回家後自己問奶奶去。”

小念聽了竟是眼神一黯，神情略帶哀傷道：“問不到了。爹爹說，親親阿婆已經變成星星住到天上去了，現下不會回來。我們都要過好久好久才能再見到她呢。”

完顏亨聞言心中一痛，他知道孩子不會說謊，可見陸夢芸是真的過世了。他繼續道：“那你蘇州舅爺爺的家是不是很大？裏面有一個花園，後門還臨着一條小河，對不對？你奶奶舊時住過的屋子前有兩棵高大的桂花樹，到了秋天花開的時候，香氣好聞極了……”完顏亨将陸夢芸當年被困金國、思鄉情切時與他的描述一一說與小念聽。

“嗯！是的。”小念見這人對自家狀況知道得如此詳盡，開始有點相信了。她實在餓極，終于接過完顏亨手中的糖葫蘆啃咬起來，一邊說道：“你既是舅爺爺，那快帶我去找阿娘、爹爹吧。我不要呆在這裏。我要回家。”

“不急不急。其實啊，是你爺爺讓那個老婆婆帶你來見我的呢。他知我難得來，又記挂小念，所以讓你到我這裏玩上兩天。明日舅爺爺便會送你回去。”完顏亨繼續哄騙孩子。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瞧這園子多大多漂亮，還有這許多好吃的東西。你快多吃點，吃飽了舅爺爺陪你坐上那條大船去西湖裏釣魚玩兒。”完顏亨指着岸邊的畫舫道。

小念見那條船紅漆綠欄、雕花彩繪甚是好看，十分歡喜。又聽他說還要陪自己玩，那一定不是壞人了，點頭道：“嗯！那能不能把哥哥也叫來一起玩？”

“今日來不及了，我們先玩。下次找哥哥一起。”

“好吧。不過，舅爺爺，明日你可一定要送我回家哦。我不在，哥哥一個人會沒勁的。”

“好的。”

小念終于放下了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