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姑姑說，你是我爹爹

“姑姑說，你是我爹爹。”

不遠處，花園角門邊的樹下，一個男子身着玄色長衫負手而立，正冷眼望着水閣中的完顏亨與小念。

那人約莫三十來歲的年紀，濃眉鳳目，白皙俊朗的臉上毫無表情，但若是稍加留意還是能從他眼神中找出一絲憂色。卻正是昨日在鐵家假冒阿峰的唐門少主“斷玉手”唐恕。

唐恕成名頗晚，因着七年前獨闖秦嶺太乙山，在幽冥派老巢冰鬥峰連殺其五大堂主而名震江湖。據說這人性情孤傲，行事獨來獨往，不喜與人交際，所以青少年時期的經歷也鮮為人知。江湖中只知唐恕是蜀中唐門墨珠堂堂主唐僞的養子。唐僞的武功在唐門算不上頂尖，可若論毒藥之術卻是一流。此人行事為人低調，從不介入江湖紛争，也不為官府權貴收買，只一心鑽研藥物，所以在江湖上的聲名并不高。但他倒是有個名頭很大的胞妹，那便是人稱“四大兇徒”之一的“小雪仙”唐仇。

“恕兒，你在這邊作甚？”

院門外進來個中年美婦，一襲直領低胸的榴花紅襦裙，把那豐滿的身姿裹得凹凸玲珑；五官俏麗，嬌柔妩媚，真是天生一個惹人尤物。這婦人便是昔日大名鼎鼎的兇徒，“小雪仙”唐仇。

唐恕聞聲略略低下頭，淡淡道：“沒什麽。姑姑。”

唐仇走近，瞥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在擔心鐵家那女娃子，是不是？”

唐恕不語。

唐仇道：“莫要多想了。走吧，別教金人起了疑心。待今晚文書得手後我們立即回川中去。剩下這爛攤子，随便鐵手和完顏亨怎麽收拾去。呵呵……”

唐恕道：“其實那文書也未必就在韓世忠手裏，即便在，又如何？能确定他願意交給鐵手？這步棋走得如此興師動衆，可結果怎樣也未可知。”

“即便不在韓世忠手裏，憑着他與岳飛的交情也必定是個知情者。只需他有線索，鐵手就能找到。這點上我倒與完顏亨想法一致。”唐仇十分篤定地道。

唐恕皺眉：“可萬一他找不到文書，這女娃子豈不是有危險，她是無辜的……”

“無辜？誰叫她是鐵手的孫女來着。哼！爺爺的債孫女還呗。”唐仇臉上露出不屑之色。

唐恕猛然轉身，盯着唐仇問道：“他…真與我家有這般深仇大恨嗎？”

“他……他年輕時……欺負過姑姑……”唐仇支吾道。

“哦？”唐恕追問：“他是如何欺負姑姑的？只需姑姑告訴我原委，我現下就去孤山為你報仇。”那語氣中竟帶有幾分迫切。

唐仇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誰要你去。你鬥他不過。”

“這可未必。”唐恕看着自己的雙手，神情略帶倨傲道：“他再厲害，如今也老了。那日我們擄走孩子，我瞧他那樣子也有點急怒攻心。”

“得了吧。那又是誰教人家當場識破的？”唐仇奚落他道。

這下，唐恕臉上一紅,一時無語。

唐仇繼續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拿到《北征方略》帶回成都交與吳将軍。走吧。” 說着拉了侄兒離開花園。

原來不久前，岳飛遺下《北征方略》的消息也傳到了鎮守四川的鎮西節度使吳璘将軍的耳中。

自金人入侵，吳玠、吳璘兄弟始終領兵轉戰川陝，抵抗金兵。十數年來為守衛大宋西南國土立下汗馬功勞。吳玠勇略過人，大将之才，就是頗好女色。七年前，金人買通幽冥派漢奸設下美人計，竟致吳玠暴卒于床笫之上，一時川軍群龍無首，險遭分崩。好在吳璘力挽狂瀾，接替兄長固守邊防，未讓金人攻占蜀地的企圖得逞。

這些年國難當頭，川中武林各界也紛紛與朝廷官兵合作，共拒外敵,因此唐門中也有不少子弟為吳氏效力。吳玠對待唐門的人素來禮遇有加，與唐仇的關系也很是親密。唐仇見情郎被害忿恨之極，闖入秦嶺欲找幽冥派報仇雪恨，卻不料失手被擒險遭□□。幸虧她侄子唐恕及時趕到，不但救出唐仇，還誅殺元兇為吳将軍報了大仇。唐恕本人也經此一役揚名江湖。

吳氏兄弟向來與岳飛交好，五年前岳帥冤死，吳璘也是不勝唏噓。如今他獲悉金人對《北征方略》虎視眈眈且已遣使南下索讨深感憂慮，于是便找來唐仇商議，托她到臨安打探消息，設法奪書。

唐仇說服唐恕與她同行，兩人順江而下趕赴江南，剛巧在揚州運河碼頭見着當地官員正誠惶誠恐地在恭迎金國芮王的官船。唐仇眼尖，瞥見徒單敏着了男裝站在金使身旁，心中大喜。因為徒單敏當年曾在唐門學藝，按輩分算是唐仇的師妹，且兩人關系還處得不錯。于是唐仇裝作偶遇上前與徒單敘舊。

徒單敏見了唐仇倒也十分歡喜。因宋人對金人仇恨入骨，此番她護着完顏亨出使大宋，一路上總是提心吊膽，就怕會遇到刺客。水路還容易提防，但馬上入了臨安城只恐危險尤甚。徒單知道這姑侄倆都是身懷絕技的一流高手，而唐仇的為人行事更是一貫心狠手辣，從不理會什麽是非正義，只要肯花錢必能收買為己所用。她尋思着要說服這二人在臨安相幫自己護衛小王爺的安全，便也裝出姐妹重逢不勝念舊的模樣有意拉攏。果然，唐仇見了豐厚的酬勞喜笑顏開，對這保镖任務一口應承下來。

于是,唐家姑侄跟随官船到了臨安，并在金國館驿住了下來。但凡完顏亨有外出活動就易容改扮成金國侍衛護在他身側。如此一來，對金人的舉動倒是一清二楚。兩人打算只要那《北征方略》一到金人手裏便尋機竊走。

姑侄倆一路回轉客院。進了院門，唐恕突然輕聲道：“姑姑，這回咱可是說好的……文件到手後，你便要将……真相告訴我。”

唐仇臉色一正，道：“瞧你，又來了。大敵當前還在這胡思亂想！今晚不管是對付哪邊，都免不了有場惡戰。現下無事，趕緊歇着點，養精蓄銳作好準備。”

“可是姑姑，我看到他的手了。他的手和我一樣，不怕毒……”唐恕還待再說，唐仇卻不理睬，轉身快步走入自己房中，掩上了門。

唐恕這些年總有樁心事放不下。自成年後得知自己并非唐家親骨肉，他就一直試圖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尤其是當他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之後，渴望知道生生父母的意願就更加強烈了。

養父母待自己很好，不但傳授武藝還幫着成家立業，唐恕怕問了有傷親情，于是便私下找到自己的乳娘盤問。那乳娘起初怎麽都不肯說，後來實在被逼急了便怯怯道：“我只曉得少爺三個月大時，是大小姐抱回來的，其他真的一概不知啊。”這“大小姐”指的就是他姑姑，那俊俏風流，至今單身的唐仇。

唐恕聞言頓有所悟，記憶深處的一樁童年舊事浮上心來。

那還是唐恕才五六歲的時候，一天，姑姑唐仇帶他上街玩耍。剛走到自家巷口，姑姑突然停了腳步，蹲下身指着不遠處一個坐在街邊用餐的男子對他道：“恕兒，瞧見那個伯伯了嗎？他……是你爹爹。”

小唐恕瞧着姑姑臉上那頗為怪異的神情，不解道：“爹爹不是在家中嗎？”

姑姑搖搖頭，輕聲道：“這個人才是你的爹爹。去，上前喚他一聲。一會兒姑姑給你買糖吃。”說着便推他過去。

小唐恕雖覺困惑，但他向來聽姑姑的話，于是大着膽子走到那人身旁。可站了半晌唐恕總也沒好意思開口叫爹，只愣愣地盯着他看。

那人見個小孩站在自己旁邊有一會兒了，便擡起頭笑着問道：“娃娃，是餓了吧？” 說着拿過一個肉包子遞給他。

小唐恕搖搖頭，他見那人的年紀看似與自己父親差不多，身型高大威武，方正的臉上雖有風塵疲倦之色，但神态溫和，笑容友善。不知為何，唐恕心中生出一股親近之意來，竟紅着臉輕聲喚道：“爹爹。”

那人一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舉起寬大的手掌摸摸唐恕的小腦袋，溫言道：“呵呵……你認錯人咯，我可不是你爹爹。”

“姑姑說，你是我爹爹。”

“姑姑？她人呢？”那人奇道。

小唐恕回頭再看，明明剛才還站在巷口的姑姑這會兒不見了，他心中一驚，趕緊跑回去尋找。耳邊只聽那男子在問店家：“阿成，你識得這孩子嗎？一個人亂跑可莫要走丢了？”

店家道：“二爺莫擔心，他是唐家小少爺，就住那巷子裏，這會兒必定是回家去了。”

“那就好。”

那日後來，唐恕吃到了姑姑獎賞的一大包糖果，也記住了有個陌生人叫“二爺”。

如今回頭細想，他總覺得唐仇既有這般奇怪的言行，必定知道內情，說不定那人就真是自己的生父。巷口的小酒館早在戰亂時就關了，店主不知去向，已無處打聽。而這世上被喚作“二爺”的人不計其數，卻往哪裏尋去？唐恕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找唐仇。

于是，這之後只要見到姑姑，唐恕就纏着她告知自己身世。可不管他如何軟磨硬泡，軟硬兼施，唐仇就是閉口不談，還虎着臉訓斥他：“知道了你待怎樣？我唐家有哪裏對你不住？把你養這麽大倒要作起白眼狼來了！”

唐恕的本事一半是唐仇傳授的，雖說姑姑自小就十分寵愛自己，但有時管教起來比父母還嚴厲。唐恕對這姑姑向來是既愛又怕，所以每次唐仇一惱他便不敢再追問了。

但乘着此番唐仇來喚他同到臨安取書的機會，唐恕忍不住又道：“要我同去可以，但姑姑須得答應我一個條件，等文書到手後便将我身世告訴我。”

這回，唐仇聽了竟沒有生氣，只輕輕嘆了一聲，低頭沉吟片刻後緩緩點了點頭。唐恕大喜，所以這一路來行事全憑唐仇吩咐，就算那日教他去鐵家卧底，他心中雖然不恥這等陰損行徑，但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就是為了能早日拿到文書。一則不讓金人陰謀得逞，二來能解開自己多年的心結。

可偏就這短短幾天的卧底經歷竟讓唐恕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

假冒阿峰進入梅鶴苑的第一天，唐恕就聽到這家裏所有的仆傭，還有來訪的客人，全都稱呼鐵手為“二爺”。不知怎地，他心中一動。“二爺”這個稱謂于自己實在有着特殊的意義，唐恕禁不住留意起鐵手來。可阿峰和張嫂是韓家借來的廚房幫傭，日常不需要到前院去伺候，所以唐恕幾乎沒有機會與鐵手近身照面。再者，雖然他對自己的易容變聲術很有信心，但姑姑特意囑咐過，“鐵手是行家，切不可與他太過接近。”于是他只得遠遠看了兩眼。畢竟時隔三十年，那陌生人的相貌唐恕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但他總覺得鐵手那高大的身型似乎還是與記憶中那“二爺”的形象有點類似。

唐恕本人雖未與四大名捕有過交集，但這幾人的名頭和故事卻是聽父輩們說起過的。他尋思着，“當年吳鐵翼一案，鐵手殺了我族伯唐鐵簫，所以與我唐門還是有着恩怨瓜葛的。會不會有人為了報複，擄走他的孩子，而姑姑就是幫兇。但她終究沒忍心殺嬰兒便将我抱與自己兄長收養？所以她始終不願告訴我真相，就怕我記恨唐家記恨她……”一念至此，唐恕也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唉！這樁事上我可真有點走火入魔了！哪裏會有這等巧事！若這般去問姑姑，只怕又要被她說一頓。大敵當前還是莫要亂想了！”

可很快，又一個意外的發現令他疑窦愈深。

那日大清早，唐恕擔了柴禾從側門進來，正見着鐵手在草廬院子裏練功。他知道按事态發展的趨勢，或許自己免不了要與此人對陣。雖然唐恕對自己的功力向來自負，但對方畢竟也是昔日名震江湖的人物，他不敢輕敵。于是，唐恕故意弄斷繩索讓柴草散落一地，然後趁着附身拾掇的當口，暗地裏偷窺鐵手的身法拳路。

誰知鐵手見狀停了動作，走過來幫他一起整理。這下，兩人離得很近，唐恕不禁有點心虛。他唯恐暴露不敢擡頭看對方，只裝出膽小畏縮的模樣，聲音含糊地抱歉：“真是對不住！打擾二爺了。”

“無事！這陣子事情多，辛苦你們了！” 因阿峰他們已來了半月有餘，鐵手絲毫沒有起疑，一邊溫言寬慰，一邊幫忙捆紮柴禾。

唐恕猛然見到，鐵手的手在晨曦中泛着溫潤淡光。那掌形的大小厚薄，骨節的長短粗細，乃至指甲的寬窄弧度……總之，除了手背上的皮膚略有松弛之外，其餘都和自己的手幾乎是一模一樣！

唐恕的心狂跳起來。他慶幸自己戴了手套，對方看不到他的手，否則也難保不會起疑。

因為那是一對辨識度極高，比常人的手要大上一些、指骨修長，剛健有力的手！

“難不成，我要尋的人果真是他？那…這草廬裏鐵夫人的靈位，她……她會是我生母嗎？”

唐恕只覺疑雲重重，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喜是悲。接下來的數日，他越看越覺得鐵手的相貌都仿佛與童年的印象越來越貼合了，而自己內心的情感也已在不知不覺中起了變化。

一想到金人正在設計陷害這毫不知情、還沉浸在喜悅中的一家人，唐恕心裏竟生出了莫名的同情與牽絆。所以昨天雖然他還是依着完顏亨的設計行事，但終究沒在那信紙上塗抹致命劇毒。

這會兒，唐恕看着姑姑幾乎是逃一般地返身回屋，知她有意回避，不覺疑慮更盛。他獨自站在院中，仰頭望着陰雲密布的天空出神，心裏竟然破天荒地有些害怕起來。

“若那文書當真已為鐵手所得，他豈能容人搶奪。今晚這一戰，我究竟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