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道別

道別

“你總是慢半拍，也不愛直白，所以你不坐第一班車，不一起看海，錯峰說着愛。”

——驚竹嬌

十三歲的謝澤陽一直沒辦法理解，班主任為什麽非要搞什麽“結對子”計劃，又為什麽非要讓他和剛考了全班倒數第一的沈冰清成為同桌。

十三歲這年，從小早熟寡言的謝澤陽擔任初一（一）班的班長兼語文課代表，覺得班裏的其他同學都非常吵，而且很幼稚。而其中最吵最幼稚的一個，就是和他成為新同桌的這個女生，名字叫沈冰清。

語文輔導課上，老師要求同桌之間相互檢查作業，她的作業永遠錯字連篇。語文老師拿起她的作業正要發火，她馬上擡頭笑嘻嘻地認錯說，老師我馬上改十遍，老師您別生氣了，老師您長得可真好看。

他被語文老師要求負責檢查她主動提出的“改十遍”。然後她撲閃着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問他，謝澤陽，我能不能和你分期付款？或者還貸款？

其他幾科的作業我都還沒寫完。

她抓着他的胳膊拼命搖，把帶來的牛奶送給他喝，午飯時偷藏水果留給他吃，連哄騙帶威脅，無奈之下他終于妥協，答應了讓她還貸款。

于是她的“改十遍”，就這樣變成了他的“改十遍”。

自習課上，他低頭替她改作業，她拿着手裏的小橘子側頭認真打量他，眨着眼睛邊吃橘子邊說：“謝澤陽，我發現你的眼睫毛長得特別好看。”

“尤其是在幫我改作業的時候，密密的一排垂下來，超級無敵好看。”

“為了保持這種好看，你以後一定要多幫我改作業。”

***

放學後他們同路回家，他一個人挎着單肩包在前面飛快地走，她就在後面氣喘籲籲地追他。

“謝澤陽，你等等我！”

“謝澤陽，語文作業都留什麽了？我又給忘了。”

“謝澤陽，明天英語晨練你能不能幫我檢查一遍？不然寫錯了老師又要罰我改。”

有一天傍晚她在校門外追着他跑，正好被站在不遠處來接他的媽媽撞見。

“陽陽，這是你同學？”媽媽笑着問他。

“阿姨好！”她主動向媽媽打了招呼。

“小姑娘叫什麽名字呀？”媽媽又問。

謝澤陽喉嚨動了動，剛要替她回答，小姑娘就甜甜笑了起來：“我叫沈冰清，和他是同桌。”

“那我叫你清清吧！小姑娘真可愛。”媽媽伸手去捏她的臉。

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說：“沒錯，他是陽陽，我是清清。”

“謝陽陽！”那天以後，她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總喜歡大聲這麽喊他。

真難聽。

謝澤陽心中不滿，也給她取了個相似的外號，冷着臉叫她“沈清清”。

讨厭的沈清清。

***

初二上學期，二班的一個女生在自習課開始前突然跑來他們班找他，拿着封信向他表白。

女生是二班的學習委員，考試成績經常和他并列第一，聽說還被身邊同學評為了他們學校的校花。

而他們評出來的校草是他。

教室裏瞬間響起了起哄聲，完全炸了鍋，吵得他耳膜直跳，心裏一陣煩。莫名其妙的，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她的反應。

他看見她興奮地望向他手裏的信，眼睛裏閃爍着雀躍的光，跟周圍人一起起哄鼓掌。

他是班長，負責管理自習紀律，手裏掌握着給每個同學加分和扣分的權利。

她跟着八卦起哄，擾亂紀律，有同學讓他給她扣紀律分。

他給她扣了分，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一下給她扣了很多分，把她課前幫老師擦黑板、課下幫班級打開水、放學後主動替生病同學值日的加分全給扣沒了。

他拿起筆往班級記錄冊上寫她的名字，她伸手去搶他手裏的筆，搶奪之中，筆尖不小心狠狠劃到她的手指，沒劃破出血，但也一定很疼。

他看見她趴在桌子上哭了。

不知道是因為氣他給她扣了分，還是手指真的被劃疼了。

心裏氣悶發堵，他煩躁地劃去了違紀欄裏剛寫下的她的名字，換成了他自己的。

她上課不肯專心聽講，愛迷糊總犯困，坐姿不端正，經常被老師在課堂上批評和扣分。

老師讓他扣的分，他不能不扣，但他也掌握着加分權。

她每天的加分扣分累計下來，他給她加的分永遠比給她扣的多。

誰叫她一被扣分就要和他耍賴發脾氣。

她不肯領他的情不說，甚至還因此覺得他就是管不了她，并且一直洋洋自得，引以為傲。

***

“謝陽陽，你說你這麽讨厭，怎麽還每天都有這麽多女生給你送信和禮物啊？”

“你看你桌箱裏這麽多書，其他東西一點都塞不下，要不以後我來替你保管吧！我桌箱裏一本書沒有，空空蕩蕩，保證能全部幫你裝下！”她說着，悄咪咪地從他的桌箱裏摸出一袋浪味仙抱進了懷裏。

他正低着頭查班費，沒理她，任她把自己桌上擺滿的零食洗劫一空。

“長得帥又學習好就是不一樣，性格這麽怪，還能有這麽多零食收。”

“謝陽陽，你想考哪個高中，一高還是二高？沒準以後我們還繼續在同一個學校。”她突然轉過頭問他。

“市實驗。”謝澤陽頭也沒擡，淡淡地說。

“哦。”

“是我考不上的學校。”

“當我沒問，打擾了。”

***

初三開學沒多久，她突然轉學了。

因為成績太差，她爸媽讓她轉去了市裏的重點初中，甚至給她預留出了一年後去實驗中學的借讀費。

那天她孤零零站在教室門口，眼含淚光和全班同學揮手道別。他一直埋頭做試卷，自始至終沒有擡頭去看她。

也不知道是因為不想看見她哭，還是害怕自己會露出破綻，被她捕捉到自己此刻情緒的反常。

好在只有一年的時間。

好在一年之後，她也會去讀市實驗。

其實那天和她說想考市實驗，不過是他随口一說。

他成績那麽好，想去哪所高中都能去。

可她不一樣。

所以他要等，等待她順利考上了哪所高中，他自己才能再做決定。

***

她離開之後，謝澤陽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一年”這個時間概念。

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兩千多節課，兩千多個課間，三百六十多次上學放學。

那天以後，每天吵在他耳邊的那聲“謝陽陽”，他一刻都沒辦法再聽見。

“咋回事啊陽哥？現在終于沒人整天吵你了，你咋還發揮失常了呢？”

“千萬穩住啊陽哥，咱學校就指望你拿第一考上市實驗呢！”

“你必須得去市實驗啊！”

模拟考發揮失利後，班裏的男生紛紛前來詢問鼓勵他道。他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

中考他發揮得很好，成功被市實驗錄取。他和她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一個重點班，一個借讀班。

他在來到市實驗之後和她少有交集，卻發現她的身邊總是有很多朋友圍繞，其中有男有女，每天和她形影不離。

沒什麽好意外的，這裏是市重點高中，大部分生源都是附近幾所初中的學生，只有極少數是從外地考來的，他也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

很奇怪，高一剛開學，他們兩個班之間就總是發生矛盾。因為放學排隊順序，因為間操場地位置，因為一系列類似的小事。

某天體育課上，他正在年級組辦公室幫老師核算試卷分數，突然聽說操場上他們兩個班又吵了起來。

起因是她們班一個男生不小心用籃球砸到了他們班的一個女生，男生立刻道了歉，女生卻仍舊得理不饒人。

後來女生言辭激烈，她和女生吵了起來，先動了手。她打起架來從不吃虧，沒受傷，他在趕到時稍微松了口氣。

作為班長，他必須負責處理，沒能幫親不幫理。她就這樣領了處分，被叫了家長。

那天，她對他說，謝澤陽，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

她還對他說，你知道嗎，謝澤陽，其實我也一點都不喜歡你。

***

後來學校擴建，分了校區，她和他被分到了不同的校區，一個在市中心，一個在郊區。

高三那年，他被保送到省內的理工大，她被廣州的一所藝術類院校錄取。

讀大學的四年裏，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東北和廣州之間的距離是不是真的有那麽遠？

其實挺遠的。

他每天吹着北方海濱城市夜裏的風，可廣州夜裏的風，他一刻也吹不到。

此時她正和誰吹着同一陣風，走在同一條林蔭路上，坐在食堂裏面對面吃飯聊天？

她那麽能聊天，肯定會被很多人喜歡。

她記性那麽差，會不會早就已經忘記了他。

***

大學四年裏，他去了四次廣州。

第一次，他和學院裏的同學一起去參加一個學科知識競賽，來去匆忙，準備不夠充分，比賽成績也很一般。

他沒能看見她，也沒能找個機會約她見面。

可他望見了廣州的月亮，吹到了廣州的風，去了一趟她最喜歡的那家咖啡店。

第二次，他獨自去了她的學校，得知她和幾個同班同學一起去了省外參加彙報表演。

第三次，他看見她和一個男生手牽手出現在學校對面的電影院。

第四次，在她的大學畢業典禮上，他看見那個男生摟着她的肩膀和她合照，她沒看鏡頭，而是仰頭看向了那個男生，笑容格外明媚刺眼。

大四畢業那一年，本校給了他留校讀研的機會，他放棄了，說自己想換個城市讀研。

他想，如果廣州不行，那就試試深圳吧。如果不能在同一個城市，那就想辦法離她更近一點。

***

她畢業後留在了廣州工作。

那麽喜歡雪的一個人，居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留在南方的城市，大學四年裏沒回家鄉看過一次雪。

他保研不算順利，兜兜轉轉，最後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讀研。

好像也算離她近了一點。

但能不能更近一點？

比如在研究生畢業之後去廣州生活，去讀博還是去工作，他暫時還沒太想好，但似乎沒想好也沒關系。

如果去不了廣州讀博，那他就去廣州工作。

***

研究生三年裏，他拼命寫論文做科研，在研三這一年交申請遞材料，可競争激烈考生多，而廣州的高校總共也不過那麽幾所。

于是他又開始關注招聘網站。

直到有一天，他在浏覽招聘信息時，看到了一個高中同學轉發的她的婚禮邀請函。

照片裏身披白色婚紗的新娘笑得熱烈明豔，像他記憶裏的沈清清，可偶然一晃神，又覺得不像了。

他記憶裏的沈清清，總喜歡把“謝陽陽”三個字挂在嘴邊。

她說，謝陽陽，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睫毛特別好看？

她說，謝陽陽，以後你收到的信和禮物都要交給我來保管。

她說，謝陽陽，你太讨厭了，超級無敵招人讨厭。

她說，謝陽陽，我是因為太生氣才說你讨厭的。你雖然性格悶悶的，但你一定不要覺得自己不會被人喜歡。

她說，謝陽陽，你總讓我追着你跑，從來都不回頭看我一眼，你就不能跟着我一次嗎？

其實分別後的這些年裏，他一直都很想問一句，沈清清，到底是誰在追着誰跑？

又是誰沒回頭看過誰一眼？

這次我跟着你走了很久很久。

但好像只能跟你到這裏了。

你不讓我再往前走了。

***

他留在了北京工作，房地産行業，幾乎每個工作日都加班到深夜。周末他習慣一個人休息，被父母催着相親也不願意赴約，在家裏讀書看報，刷刷微博和朋友圈。

日子慢慢向前走，一晃好幾年過去，眨眼之間，他已經到了而立之年。

他偶爾還是會點進她的微博看，她說自己最近在備孕，胃口很好，一有空就研究減肥食譜，因為總是焦慮懷孕後會發胖。

同樣而立之年的她，似乎還是和當年那個小女孩一樣，每天話多到說不完，一天能連發十幾條分享心情的微博或者朋友圈。

某天他無意間刷到了一個她婚後參加過的時尚雜志訪談。

“清清，想問問你的初戀是在什麽時候？”

她對着鏡頭笑着問：“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喜歡，喜歡了很久的人，算初戀嗎？”

主持人點頭，繼續問：“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他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是一個我無論怎麽努力，都沒辦法追上的人。”

她睫毛顫了顫，帶着溫柔笑意繼續說道——

“我初戀喜歡的那個少年——”

“他是語文課代表，我故意寫錯別字，讓他幫我改作業。”

“我想問他能不能以後一直幫我改作業。”

“可是我不敢。”

“所以我對他說，他的眼睫毛長得特別好看。”

“尤其是在給我改作業的時候，超級無敵好看。”她淡淡回憶着，和主持人一起笑了。

他指尖頓在屏幕上，胸口劇烈起伏震顫，思緒恍惚混沌了許久，視頻裏她的模樣漸漸有些看不真切。

“現在提起會有遺憾嗎？”

“早早就放下了。”

“不遺憾。”

“那就好。在訪談的最後，我們采訪組想再次給你送上祝福。清清，新婚快樂。”

“謝謝。疫情原因，好多親友沒能及時來到婚禮現場。感謝所有記挂着我的朋友，無論是在現場，還是在遠方。”

視頻播放結束後，他緩緩按熄了手機屏幕，動作發鈍，手指麻木僵硬得像不聽他的使喚。

記憶忽然倒退到很多年以前，那個抱着書包在他身後緊追慢趕，喋喋不休喊着他“謝陽陽”的女孩再次闖入了他的視線。

他靜靜注視了眼前畫面裏的女孩許久，抿起唇淡淡地笑了。

不妨把回憶和遺憾全部都留給我。

沈清清，新婚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