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和平醫學院20

第22章 和平醫學院20

夏白在一個幽暗的洞穴裏爬行。

洞穴黑暗曲折,黏膩濕滑,越來越逼仄,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終于看到了人,像是楚雪林,太暗了,他看不清楚。

他坐在了那人身邊,想跟她說話,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喉嚨像是被堵住了。

那人也沒有跟他說話的意思,低着頭趴在洞穴裏,黏膩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

夏白就坐在她身邊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的洞穴裏照進了一片光,夏白和她一起在逼仄的洞穴裏仰頭,看到洞口一圈白邊。

這時的他們,像是在一個狹窄的井底,得以窺見天光。

“你看。”那聲音很輕,像是天上的聲音,袅袅飄進井底。

夏白就看到了白白的天上有略顯稚嫩的九個字,三個名字。

楚雪木。

楚雪木。

楚雪林。

“你叫楚雪木,我也叫楚雪木,兩個木就是一個林,我們是楚雪林。他們叫楚雪林,不是只在叫我,也是在叫你,是在叫我們。”那道聲音又在天上響起。

夏白注意到,他身邊的人在顫抖。

她趴在洞穴裏,一直維持着仰頭的姿勢,頭卻一動不動,在因未知的原因發顫,但一定不是害怕,像是身體無法承受的某種激烈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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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雪林!”天上響起另一道比較嚴肅的聲音。

“抱歉哦,雪木,我先離開一會兒。”那道好聽的聲音落下後,天消失了,洞穴裏再次陷入幽黑之中。

夏白看到她還在仰着頭,維持了好一會兒才趴下,埋着頭蜷縮,濕漉漉的頭發裹住了全身。

過了沒多久,她又仰起頭,等一會兒天光,再埋頭,如此循環往複,終于又等到了天空,等到了天上的聲音。

“我躲過了領養人,也沒有被別人發現異常。”

“雪木你別害怕啊,不會被發現的。這家兒童福利院的人都很懶,不會給我們檢查身體,除非有人确認要領養我們。”

好聽的聲音響了很久,輕輕地說了好多話。

夏白身邊的人一直半趴着仰頭看着,一動不動。

“媽媽不是抛棄了我們,她只是沒辦法繼續養我們了哦。”

“其實,其實她走的時候……哭了的,很慘很慘,走一步就要回頭看看,不是一下就跑掉,找不到人影的。”

“媽媽走了沒事呀,你還有我,我還有你,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白白的天空上暈開一朵泛灰的烏雲,雨珠破碎。

那道聲音漸漸沒了,夏白身邊的人還維持着半趴仰頭的姿勢,直到天空也一點點變小、消失,洞穴裏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就這樣,夏白坐在她身上,看她埋頭蜷縮,看她仰頭等待,跟她一起迎接天光,聽天上那道聲音。

大多數時間,井底都是漆□□仄的,有時候呼吸都不順暢,深陷黏膩的窒息中。

但是,那道聲音響起時,就有光照到進來,有時會落到他們身上,氧氣也會随之而來,明亮的天空,彩色的世界。

漸漸的,一直待在這黑暗洞穴的夏白也開始期待那道聲音的到來,那道聲音的主人開始等同于光,等同于氧,等同于彩色的世界。

他們黑暗世界裏唯一的人,天上人。

幸而,那是一個溫柔的人,總是會給他們無聲的期待以回應,所有美好的事都會分享,讓他們可以在黑暗中仰頭看到不同風景的天空。

“雪木,雪木上小學啦。”

天上出現了一個破舊的,對于小孩來說有些大的綠書包。

“雪木,雪木考了第一名哦,這是小紅花。雪木也有好好認字吧?”

一朵毛線針織小紅花,圓圓的黃色花蕊像個小太陽,五朵紅彤彤的花瓣。

洞穴裏的雪木半趴着用力點頭,即便那個雪木看不到。

“雪木,雪木小學畢業啦。”

一張畢業照,她站在人群裏很顯眼,漂亮可愛,輕輕捂着嘴眼睛笑成月牙。

“雪木,雪木上中學啦,我們可以離開這裏了。”

髒兮兮的地上,一個編織袋,裏面裝着她們的所有,她們即将一起去往未知的地方。

“雪木,雪木上高中啦,學費全免,還有好多獎學金,再也不用擔心吃不飽飯了。”

天空中第一次出現一餐正經的飯,在一個不鏽鋼餐盤裏,一份胡蘿蔔,一份黃焖雞,一份米飯,還有一碗紅豆湯,冒着熱乎乎的氣,流進了洞穴裏,又香又暖。

“雪木,雪木要填報志願了,雪木想學醫,學口腔醫學。”

那道聲音漸漸沒了童稚,但依然好聽,被時光打磨得溫柔又堅定。

“雪木想學口腔,只是想,在以後,能不能在世上找到和我們一樣的人。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像我們這樣的人,她不用牙疼得睡不着也不敢找醫生,還有我可以給他們看病。”

“雪木,你會覺得孤單嗎?”

天光大亮,金黃色的陽光探入洞穴深處,明亮地落在他們身上。

玻璃天空上第一次出現他們三個人,還有一個手電筒。

楚雪木長得非常漂亮,真人比照片上還要好看,皮膚很白,眉毛天然呈現古典的柳葉形,眼睛溫柔又明亮,沒有塗口紅的唇泛着自然的紅潤。

幹淨美麗,纖塵不染。

或許是這麽長時間她給他陰暗逼仄的環境裏帶來的光和陪伴,她在夏白眼裏也有了天人明亮高潔的濾鏡。

這樣的天人張開的嘴巴時,有一個黏膩畸形的人正趴在那裏,在明亮的光線下無所遁形,暴露無遺。

她一直半趴在地上,兩只細小的胳膊撐在洞穴上,是因為她沒有腿,她就是從洞穴裏長出來的,也就是連着另一個楚雪木的喉管。

時常被黏膩頭發覆蓋住的臉上,五官有細微的扭曲,并不是說長得扭曲,其實長得很好看,和另一個楚雪木非常像,只是像是被擠壓過,因而看起來并不醜,只是有些形态詭異。

夏白身邊的雪木正發抖,和以往每一次一樣仰頭看向天空,這次眼裏的光微微閃動着。

當那個美麗的女孩張開嘴,你會看到一個黏膩的頭顱,向上仰的頭顱上臉如薄血膜,五官狹小扭曲。

古時候,有些地方把雙生子視為不詳,認為他們天生相克,會為家族親人帶來災禍。

現在有一種傳言,多數雙生子在胚胎中會互相競争互相吸收,最後只有一個把另一個吸收進自己體內當營養的孩子出生,或者吸收不完全,一個雙頭、三腿,六根手指等畸形人出生。

沒有人知道事實如何,在他們還是胚胎細胞時。

或許很多人出生時,體內就有另外一個靈魂存在。

兩個楚雪木的存在,超出了人類的認知,別說被人理解和接受,連告訴別人都不能,那一個總想另一個她會不會孤單。

所以,她看到第一次收到的花束裏有一枝豌豆花時,欣喜地給她看。

“雪木,你看,漂亮嗎?這是豌豆花,豌豆是願意跟根瘤菌共生的植物。我最喜歡豌豆花了,你喜歡嗎?”

夏白和身邊的雪木一起仰着頭,看着那粉紫色的花朵盈滿天空,兩片薄薄的花瓣在深色的花萼上舒展,迎風輕顫,如一只只巨大翩然的蝴蝶。

喜歡。

豌豆花成了她們最喜歡的花,偶爾楚雪木會買一捧,漫天的豌豆花就會降臨,清幽的花香會飄進逼仄的洞穴裏,仰着頭的她會慢慢趴下,像是胎兒蜷縮在母體子宮裏。

後來,她更驚喜地發現了蝾螈,養在綠藻飄蕩的魚缸裏。

“雪木,你看!你知道嗎,綠藻在蝾螈還是胚胎細胞時就在它體內了,它們是人類最初無法理解的共生,植物和動物在胚胎細胞時就相伴長大,但現在,好多人都知道了。”

“像不像,我們?”

“你就像綠藻,我就像蝾螈,我們一起長大,誰也離不開誰,永遠共生在一起。”

“有一天,我們也會被人接受,也會有人能看到你。”

綠瑩瑩的天空上,蝾螈越來越多,不同種類不同大小。

楚雪木讀完了本碩,又迎來了博士。

她常常會在實驗室跟另一個楚雪木聊天,實驗室的設備能讓它們看清彼此。她們互相看着,一個滿眼笑意,美麗非常,一個滿眼流光,目無他人。

夏白已經能看懂身邊的雪木,他知道拿那是她最幸福的時刻,足以抵抗接下來漫長的黑暗和壓抑。

楚雪木越來越喜歡這個專業,也越來越想成為一個醫生。

她常常對另一個楚雪木暢想她成為醫生之後,眼裏光明愈盛,那俨然成了她的夢想,穿上白大褂,成為一個醫者。

她的努力沒有被辜負,她被一家非常好的醫院錄用了。

入職體檢那天,她說:“雪木,我不做醫生了。”

天空上雨滴斜斜墜落。

她以為她不知道,連夏白都知道,大學入學體檢時,她逃過了眼口鼻檢查,可是要做一個大型正規醫院的醫生,體檢必然嚴格很多。

夏白身邊的楚雪木完全趴下,将自己蜷縮在長發裏,頭發好像更加黏濕了。

雨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笑聲說:“醫生好累哦,還會遇到醫鬧,我只想和雪木一起過安靜的日子。”

洞穴裏的楚雪木很久才擡起頭,向外伸直手,努力從洞穴中向外扯着自己。

夏白不知道她是想接住那雨滴,還是想碰碰天上的人。

後來,楚雪林成為和平醫學院的輔導員,正式踏入了這家醫院。

她是個樂觀積極的人,很快調整過來,在這家醫學院過得也很開心,仿佛忘記了夢想和近十年的努力,每天和另一個雪木一起種種花,養養蝾螈,看看書,傾盡全力地幫她帶的學生實現醫生的夢想。

這段時間,夏白和身邊的雪木仰頭在天空中看到了更多美麗的景色。

有一天,洞穴裏并不黑暗,但也沒有很多光,洞穴裏的雪木和以往大部分時間一樣,仰頭等着另一個楚雪木,忽然身體緊繃,嘴裏發出緊張防備的黏糊咕咕聲。

夏白擡頭,這次擡頭不是對上美麗的景色,而是在陰沉的天空裏看到了一雙震驚又興奮的眼睛。

那雙眼睛那麽大,裏面的瘋狂和欲望更清晰,如惡魔之眼。

眼睛一晃而過,繼而響起了讓他們安心的好聽的聲音,“王老師,抱歉,我睡着了?”

那之後,夏白身邊的楚雪木一直很不安很焦慮,幾乎一整天所有時間她都仰着頭等另一個楚雪木,可是她說不出話來。

另一個楚雪木每天都會跟她說話,給她看東西,但并不是每天都會看她。

當另一個楚雪木說她戀愛了時,不安和焦急達到了頂點。

“雪木,我們也終于遇到一個可能能接受我們,認識我們的人了,她好像就是我的命定之人。他是我們學院的一個老師,叫王巴丹。”

夏白身邊的楚雪木用力掙紮嘶喊,臉上的五官都快變形了,嘴巴裏只能發出咕咕嗚嗚的聲音,像是某種小獸着急的嗚鳴。

夏白伸手小心拍她的後背,她好像沒有感受到,但他感受到了她細弱的顫抖,在黏膩之下。

另一個楚雪木把這完全當成了擔心和恐慌,“雪木放心,我們聊到畸形時,他說畸形是世上的獨特,這份獨特是大自然的意外之美,該被好好守護,他是這樣一個人啊。”

魚缸裏的蝾螈被端過來,用于安撫。看着裏面的蝾螈和綠藻,楚雪木說:“如果世上有一個人能接受我們,應該就是他,如果世上有第二個人能看到你,應該也是他。”

他果然看到了她,狹長的眼裏黯光一閃而過,“真是大自然的奇跡。”

“王老師,你有什麽感覺嗎?”那道好聽的聲音裏有少見的緊張。

“只覺得驚嘆,又覺得心疼。雪林,這麽多年你們一定很不容易很孤單吧,以後有我一起。”

天亮了又黯,一條紅上泛白的怪物翻湧着進來,帶來一陣熏人的熱風,差點卷到他們。

那只怪物好像盯上了她,洞穴裏的楚雪木嗚鳴着躲避,怪物終于離開時,她奄奄一息地貼在洞穴上,兩只小手緊緊抓着洞穴,有微不可見的小小水滴落入洞穴深處。

王巴丹:“雪林,你有沒有想過雪木一直在暗無天日的狹小環境裏生活很可憐,對她也很不公?她也想沐浴陽光,也想踩在大地上感受清風和花香,看看天空。她不是你的一部分,該擁有獨立的自我。”

洞穴裏的楚雪木拼命搖頭。

她可以一個人叫楚雪木,木永遠是林的一部分。

她們要一起長大,她有她的天空啊。

王巴丹:“我認識一個畸形兒專家,我們可以去看看。”

那片天空被撐大了很多,有個陌生的男人俯身看了過來,大大的眼睛在鏡片後湧動着興奮炙熱的光,眼眶的紅成為天空最鮮明的顏色。

冰冷堅硬的夾子夾住了洞穴裏的楚雪木,翻來覆去地看。

無比刺眼的光落了下來,伴随着“咔嚓咔嚓”聲,楚雪木捂住脆弱的眼睛,又被扒拉開,終于發出了很難被外面聽到嘶喊聲,紅褐色的眼淚流滿整張薄膜一樣的臉。

王巴丹:“李醫生還需要一些更清晰的視頻,雪林放心,這次不讓他來,我自己給你拍。”

天空變成了帶着黑圈的玻璃,那裏面好像藏着無數只眼睛在窺探着她,全都變成刺眼的光紮進了眼裏。

洞穴裏的楚雪木很久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了,她連動作都沒怎麽變過了,這麽多天一直維持着半趴在洞穴,仰頭仰望的姿勢,像是幼貓趴在地上擡頭看主人的姿勢,但只有半身。

直到有一天楚雪木說:“雪木,雪木要穿上那身白大褂了。”

洞穴裏的楚雪木模糊不清的眼裏才終于有了光,躬起黏膩細小的身體,努力将頭擡得更高。

很久沒說話的楚雪木,聲音沉沉的更顯得溫柔,“明天将有很多業界專家和領導來我們學院看新開的醫療實驗室,學校讓我當引導員。”

她很開心,又有些緊張,“他們都很厲害,是醫學界閃閃發光的人。”

第二天,楚雪木穿上了雪白的大褂,“雪木,今天活動結束會有紀念合照,到時候我拿照片給你看啊。”

這是她很重視的活動,洞穴裏的楚雪木怕打擾她,一動不動。

有很多人時,洞穴裏經常時是黯的,明亮的天空很少出現,可是聲音是能傳進來的。

“楚老師,你可以張開嘴給我看看嗎?”

“楚老師,你比直播間看着更好看,嘴裏是不是也比直播間更震撼?”

“楚老師啊,你不是被我們醫院錄用了嗎?怎麽體檢到口鼻時就走了?我可以給你繼續體檢,你還來我們醫院嗎?”

夏白感覺到了震顫,不知道是來自洞穴裏的楚雪木,還是外面的楚雪木。

夏白想她一定知道了,這群大佬來這個小醫學院,想看的不是什麽實驗室。

王巴丹拿起相機對着她的嘴,也不是在給那個醫學專家拍治療影像。

天空被掌心擋住了,洞穴深處傳來如雷聲一般的哽咽和震顫。

“各位,我們來合照留念。”

楚雪木兩邊和後面站着,将她圍起來的都是醫學界很厲害的專家,發表了很多核心期刊的科研教授,知名醫院的領導,全都是醫學界的閃光人物,是她尊重羨慕的前輩們。

她曾夢想着有一天自己能身穿白大褂,出現在他們身邊,讓他們看到她。

此時,這個夢想似乎達成了。

“看這裏,大家笑一笑,三、二、一茄子!”

他們都在看她。

圍合之中,一雙雙眼睛放在她身上。權威的,沉重的,隐晦的,黏膩的。

面向鏡頭,楚雪林下意識捂住嘴,笑了起來,眼裏的淚強忍着沒有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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