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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京城,寧府,青梧院。

正是清晨時分,天剛蒙蒙亮,京城的這一端還黑沉沉地落着幾顆星子,另一端已被微薄晨曦浸成蟹殼青,透出幾分明媚的顏色來。

一聲雞啼過後,最後幾顆碎星也沒入絢爛朝陽之中。

庭院內,有人揮汗如雨。

“寧夫人來了!”

院外頭不知是誰輕叫了一聲,寂靜無聲的院子忽然動起來。

奔向院門口的藍衣侍女率先關上大門,又插上插銷,裏頭的綠衣侍女把院子裏擺放整齊的什麽長槍棍棒弓箭匕首統統打包塞進暖閣的衣櫃裏。

寧府二小姐寧鐵衣聽見這聲驚呼,從容不迫抱着長刀,幾步直奔裏屋,迅速脫掉練武的短打罩衫扔進床底,将長刀塞進被子裏,扯過凳子,無比娴熟地裝作睡眼朦胧,坐在梳妝臺前攬鏡自照。

分工井然有序,行動行雲流水,全程幾乎一點雜亂的聲音都沒出,甚至能看出幾分游刃有餘來,不知演練過多少次。

寧夫人到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懶起倦梳頭的模樣。

“鐵衣。”

寧府當家主母衣着莊重,面容端肅,站在門口喚了一聲。

寧鐵衣好似剛回過神來,擱下手中梳子恭敬道:“大娘子,您怎麽來了?”

寧夫人不答話,邁進小寝閣裏,四下掃了一圈。

寝閣不大,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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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頭下的發帶,塞得太不仔細了。”

寧鐵衣回過頭去一看,朱紅色發帶從枕頭下明晃晃露出半截來,垂在床邊。

“又早起練功了?”

寧鐵衣随手将發帶塞回枕頭底下,搪塞道:“昨夜看書,睡得晚了些。”

“不會還是兵法的書吧?”寧夫人不受騙,斜眼看過來,“刀槍棍棒,終究不是女兒家的事,你便是練上一輩子,也比不過那些常年縱橫沙場的男子身強體壯,寧家難道能指望着你建功立業嗎?”

“建功立業的事我不敢想,”寧鐵衣不卑不亢,“若是哥哥來年春闱能夠高中,父親身上的擔子定能輕快些,只恨我不是男兒身,不能替哥哥考試。”

這話便是明明白白嘲諷寧家嫡出大公子五次科舉名落孫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不過一個妾室生的丫頭!也敢喊大公子哥哥,只怕侮了哥哥二字!”寧夫人的随侍丫頭勃然大怒。

寧夫人擡手打斷,冷笑道:“女兒家想出力容易得很,你如今也是出嫁的年紀了,我這個做母親的會替你尋一門聯姻的好親事,定不能白費你這一番赤子之心。”

女孩兒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嫁的好了下輩子衣食無憂,嫁不好碰上難伺候的婆家夫家,不出幾年就能把這倔丫頭消磨的生不如死。

想到這,寧夫人反而寬心下來了。

後宅裏頭見不得光的手段多了去了,要整治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不過輕而易舉。

“倚春、繡冬,把二小姐的玩具收攏起來,扔去柴房燒了,”寧夫人攏了攏耳後鬓發,端莊道,“讓二小姐收心好好學學女紅,以免将來出嫁時,連自己的嫁衣都繡不出來,平白叫人恥笑,丢寧府的臉。”

府裏人都知道,寧家二小姐寧鐵衣不愛紅裝愛戎裝,周歲抓阄時放着妝匣、筆墨和算盤不抓,一把抓住寧校尉腰側的劍柄。五歲時便會偷跑進寧校尉書房,旁人家女兒識字看《女訓》、《女則》,寧鐵衣則是看兵法三十六計。七歲的時候學着兵書裏的模樣舞槍弄棒,從小在寧校尉的東營裏混到大,十六斤重的大刀在她手裏能舞得虎虎生風,唯獨拿起細如牛毛的針線來,便是一塌糊塗。

侍女們得了令,立刻翻箱倒櫃起來,暴風掃落葉一般四處搜尋,不一會兒,各類刀劍兵書扔了一地,鐵器碰撞磕損的聲音此起彼伏,珍惜書籍撕扯的亂七八糟,飄散滿地,仿佛下了一場沉重的鐵雨。

寧鐵衣安穩坐在梳妝臺前,面不改色,只是注視着寧夫人,眼神無波無瀾,好像要将她的臉釘死在記憶裏。

寧夫人叫她盯得得不自在,別過臉去,囑咐侍女道:“搜仔細點,別落下什麽了。”

倚春應了一聲,跨到床前掀開被子,露出一把嵌金絲寶石的烏黑長刀,裝飾華貴,掩不住煞氣凜然。

刀柄刻着“烏匣”二字。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費力擡起長刀,哐當一聲扔到外頭一堆破銅爛鐵之中。

寧鐵衣的侍女尖叫:“那是老爺給我家小姐的十歲生辰禮——”

寧夫人打斷道:“我會替你家小姐好好保管,等到出嫁時,必然原封不動封進陪嫁箱子裏。”

後院女兒出嫁,主母按理要準備一套嫁妝,這番話明擺着是要賴掉嫁妝,拿寧鐵衣自己的東西抵。

寧鐵衣不惱,輕輕一笑:“倒也不用,這刀我早就不用了,大娘子請便。”

房間被翻的亂七八糟,直到一件和練武有關的物件都找不出來了,寧夫人一行才滿意離去。

留下滿室狼藉。

委屈得滿臉淚水的小侍女立刻蹲下身,把撕碎的書頁小心翼翼拼合起來,半天也湊不齊一整頁,眼圈通紅:“小姐,這件事必定要等老爺回來後告上一狀!”

寧鐵衣只是垂眼,拿起梳子繼續梳着長發,良久才道:“不必。你以為若是沒有父親的默許,她會如此大張旗鼓來我院裏嗎?”

“可,可他們拿走了咱們屋裏所有的兵器,又毀了所有書,以後小姐你怕不是真要學女紅了!”

“沒有刀,可以用樹枝替,沒有弓箭,便拿筷子當飛镖練腕力,至于那些書——我早就印在腦子裏了。”

如今的寧鐵衣早不是曾經的寧鐵衣了。

曾經小娘受寵,她可以央求父親帶她拜師學武,尋找珍稀兵書,讨要趁手兵器。

再出格、再不規矩,都有小娘為她兜底。

那時的寧鐵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是嫡出,卻比嫡出還要風光百倍。

人走茶涼,小娘病死後,寧校尉只見新人笑,聽不得舊人哭。今年甚至都不曾踏進這院子一步,見見他曾經最疼愛的女兒。任由妻子把對妾室的恨發洩到小女兒身上。

寧鐵衣曾經以為自己擁有最好的父親和最好的母親,如今才明白一切都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她不願意低頭,更不願意去抱着那個男人的腿哀求什麽。

尊嚴從不是求來的。

“可是,大娘子若真将小姐許配了一門糟糕的親事,小姐豈不是掉進火坑裏了!”小侍女着急。

“若是我求父親,父親便會給我一門好親事了嗎?何況我要的……根本不是一門好親事!”

“咔擦”一聲,木梳被生生捏斷,寧鐵衣随手丢進窗外花叢,從妝臺上拿起一條發帶,幾下便将烏黑長發高高束起。

沒有多餘珠寶裝飾,不需要塗脂抹粉,正值青春的少女,如同春季迎接第一縷陽光的新葉,只站在那兒就生機勃勃,亮得紮眼。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想象不出這副模樣戴上厚重鳳冠霞帔,躲在轎子裏低眉嬌羞是什麽樣子。

有些鳥兒天生不适合觀賞,只适合在荒野中教風雪摧生出堅韌骨翼。

“寧鐵衣,原來你也有今天。”

寧鐵衣回首,窗外站着一位粉羅衫的姑娘,模樣比她小不了多少,面頰粉嫩,杏眼含春,一看便是好好教養大的閨閣小姐。是她同父異母的嫡親妹妹寧寒露。

“你來做什麽?”

寧寒露四下掃視一圈,矜傲道:“來看你的笑話,寧鐵衣,你好狼狽啊,啧啧,看你的……”

“叫姐姐,”寧鐵衣不客氣打斷她道,“再狼狽也是你姐姐,叫聲姐姐來聽。”

寧寒露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氣急敗壞:“寧鐵衣!你做夢!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叫你姐姐!除非我死了!”

寧鐵衣懶洋洋道:“話不要說的太早,日後你嫁出去,當別人的面稱我姓名,別人會覺得你沒規矩,豈不是壞你苦心經營出來的溫柔娴淑的形象?我好心提醒你提前練習練習,免得開口生疏,叫人看出破綻。”

寧寒露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憋了半晌,狠狠跺腳地面,足足使出了要把地磚都踩碎的力道,腳疼的差點沒控制住表情,惡狠狠丢下一句話:“沒了父親的庇護,我看你還能猖狂到幾時!未來的日子長着,寧鐵衣,我們走着瞧!”

***

離開青梧院,倚春和繡冬支使小厮們将一堆搜刮來的兵器書籍丢進火爐裏。

倚春憤憤不平:“夫人心軟,十幾年來不曾為難過她,誰知不是親生的,究竟養不熟,今日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她是真不知道在誰手底下讨生活。”

繡冬點點頭,附和道:“今日一過,二小姐必然也會安分了,她少往秦少将軍面前湊,咱們小姐自然有親近的機會。”

“二位姐姐,這東西瞧着貴重,怎麽收拾好?”一個小厮滿臉堆笑,捧着烏匣刀湊過來。

兩位侍女對視一眼,偷偷觎了眼寧夫人的臉色,心領神會,立刻呵斥道:“污了眼的東西!快快燒了,叫人看了心煩!”

寧夫人一言不發,十幾年心頭大患終于拔除,她好好地出了一口氣。

火舌蹭地竄出爐臺,映亮她半邊臉,曾經青春美貌的容顏已經不可避免的染上蒼老顏色。

她以前也是名動京城的美人兒啊,也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為才子佳人的故事心折落淚。歲月蹉跎,誰能想到,她最好的時日,竟都在一個小妾眼底下忍氣吞聲。

“夫人,奴婢盯着這些東西,定一件也不留都燒幹淨,夫人可要找地方歇一歇?”

寧夫人搖了搖頭。

這十幾年的時光太難熬,滿京城都知道寧家寵妾滅妻,一個妾室的女兒仗着寵愛胡作非為,甚至跑到軍營裏和男人厮混在一起。別人背後議論起來,只說她這個大夫人教不好,還讓她的女兒、寧家真正的嫡女一起蒙羞。

她這個明媒正娶的正妻,十幾年來過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活得像個笑話。

“我要看着這些東西燒完。”

只有眼睜睜看着她這十幾年來壓在她頭上的恐懼灰飛煙滅,就像當初看着那個青州來的小妾一點點斷了氣,她才能真正安心。

滔天火光裏,寧夫人終于露出一點舒心的、恬靜的笑。

守得雲開見月明,這個小小庶女終于還是失去了所有靠山。

她的噩夢終于結束了。

一旁的侍女見機插話:“恭喜夫人,這日子終于熬出頭了!”

寧夫人長出一口氣,欣慰道:“這才哪到哪兒,等日後給寒露許配一門好親事,壓上寧鐵衣一頭,才算是真的出一口惡氣。”

就在這時,門外,一道聲音跌跌撞撞傳過來:

“夫人!宮裏來人傳旨……要召見二小姐!”

***

皇宮。

全福烘好茶葉,小火慢煮,白如牛乳的熱霧蒸騰起來,他額頭上布滿細細一層密汗。

皇帝自從昏迷三日醒來後,行事作派和以前大為不同了。

宋子明以前雖貪玩,但懦弱怕事,眼下卻有幾分明知壽命将盡,自暴自棄的昏君模樣。

除了要自己日日變着法兒地找些雜耍的市井樂子給他,更是迷上了歌舞。一開始愛看美人舞袖,袖子看膩了,又要看舞扇,扇子也抛膩了,現在又想看什麽劍舞。

京中不流行劍舞,達官貴人們都愛纖纖楊柳腰,軟軟櫻桃唇,教坊的舞姬們瘦得連劍都提不起來,跳幾步就累得要軟倒在貴人懷裏。

小皇帝不滿意,責令教坊立刻改進。

這哪是說改進就改進的,教坊舞姬頭疼,全福更頭疼。

只有宋然怡然自得。

穿越成為一個任人宰割的皇帝,保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培植自己的武裝勢力。

在密不透風的監視中,想要悄悄地培植武裝勢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處不在的眼線就不說了,從人手到金錢,方方面面都需要很大的投資,不是拍拍腦門就能搞定的事。

他得培養自己的心腹才行,一個徹頭徹尾被他一手栽培起來、又不惹人注意的心腹。

就像藏在暗處的一根針,能在必要時紮向敵人的死穴,一擊斃命。

全福和一衆小太監們面面相觑,宋然也不開口,寧家二小姐這個話頭不能由他提起,否則必然招致懷疑。

氛圍僵持住,宋然不耐煩地随手一推,桌上茶杯摔得粉身碎骨:“滿京城竟然找不出一個會劍舞的人!這點差事都做不好,看我不禀了雍王,讓你去領鞭子!”

小皇帝唯唯諾諾二十多年,頭一回硬氣起來,還搬出雍王,把全福吓一大跳。

全福慌忙跪下,急中生智,不管不顧地說:“陛下!奴才聽說,寧府二小姐是擅劍舞的!”

宋然不動聲色,拉長聲音:“哦?”

全福擦了擦腦袋上的汗,要臣子之女禦前獻舞這種事太過荒唐,也不體面,但凡皇帝采納了,日後保不齊要留個千古昏君的名頭,但是眼下保全小身板更重要。

如今的職位可是他好容易謀來的,對皇帝來說,身邊是誰無所謂,能哄他高興就行,對雍王來講,他也不過是個傳消息的小啰喽,随手就能給換了。但對全福來說,天差地別。

想到這,全福更殷勤:“早些年寧家二小姐還曾在太後面前獻過舞,太後見了贊不絕口呢!”

“是麽……”

宋然看上去有些動心,全福乘勝追擊:“不如,陛下先下旨教寧二小姐進宮瞧一瞧?”

宋然捏着桃酥,勉強點點頭,十分昏君地一擺手。

“拟旨。”

外頭院兒裏是咿咿呀呀唱曲兒的戲班子,窗外來回穿行的是傀儡戲和皮影匠人,不時端着制作精良的玩意兒請陛下過目,得了意見再回去修改,你一言我一語、七手八腳,喧雜聲混在一起,人聲鼎沸,吵得人頭暈目眩。

全福抱着聖旨,繞過抱着話本子的書生、作畫的畫師,在濟濟人頭裏艱難擠出一條路,小碎步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腳邁出禦書房,後腳這滿屋子的動靜就消停了下來。

宋然安安穩穩坐在太師椅中,在衆人靜默的目光裏吃掉最後一口桃酥,淡淡開口。

“接着吵,朕沒說停,不準停下。”

滿屋喧騰再起,屋外值守的小太監疑惑地向裏瞧了一眼,人聲嘈雜,什麽也聽不清,好像剛剛一瞬間的肅靜是他打個瞌睡的錯覺。

思及此,小太監忙閉上眼,争分奪秒地搶出偷懶的時間。

自從皇帝醒後,宮裏的差事越來越多了,光是進宮出宮的人都要踩爛了門檻,每日亂得人仰馬翻,宮女太監們忙的腳不着地,巴不得走路時候都能閉着眼休息片刻。

——都累出幻聽了。

小太監不知道的是,這是宋然刻意為之。

如果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時刻監視、随時彙報,那他就作出無數出格舉動,說無數沒頭沒尾的話,就讓全福每日都彙報厚厚一摞紙上去。

如果身邊每一雙耳朵每一只眼睛都盯緊了他的動作,把他讓他們恨不得多長雙眼睛和耳朵,忙到盯不過來為止。

藏起一顆寶珠的最佳方法,便是将它藏到千萬奢華寶藏之中。

喧嚣嘈雜的戲曲聲下,周公子遞來一本書,壓低聲音,完美融進嘈雜的背景音下:

“陛下,這是按您吩咐做的書。”

宋然擦幹淨沾上桃酥屑的手指,接過周公子新寫的話本子,從上頭撕下一頁,放在燭火邊細細烤了一會兒。

熱氣蒸騰,字與字之間的空隙裏浮現出青藍色的淡淡墨痕,寫着“白隴山莊”幾個字。其後是一串名單和職務。

這是宋然教他的方法,特制配方的水,寫在紙上不顯顏色,要火烤之後方能看出字。寫在話本子的邊緣角落裏,用來傳送密信猶為方便。

“你起的名字?”

周公子幾分自矜地笑笑,點點頭:“白隴地處朔北,偏遠難尋,中間又有瘴氣密林阻隔,縱使将來有人對我們的出身起了疑,一時之間也難以查清。”

宋然很滿意,對自己的眼光也很滿意,随手将書頁燒掉。

上次宋然随口建議他盤個小店做些生意,沒說做什麽,周公子是個頂聰明的人物,他知道,皇帝要做生意,必然不會是小生意。幾天功夫便将小店背後的團隊和人手全部安排妥當,今日就将整個團隊名單給報上來了。

下屬聰明,當皇帝的省心。

“老板是誰?”宋然将名單默記在心裏,随手燒掉紙。

“陛下不方便出面。我常進宮,又是嶺南人,容易招惹懷疑,便買了個朔北奴才,取名白有財,他是白隴山莊明面上的主人。”

無可挑剔。

宋然想了想,又道:“多買幾個身手好、年歲小的女孩兒,日後我會遣人去你那兒領。”

周公子默然領命。

他沒多嘴問誰去領,領了做什麽。這些事情,如果需要到時候陛下自然會說。

“陛下——寧家二小姐到了。”窗外宮人來報,宋然揮開木匠雕的奇巧玩具,推掉紙匠剛描好的剪紙花色,随意地揮下手。

“宣見。”

***

寧鐵衣跟在宮人身後,一路走過平坦的石板路,崎岖的花園小道,繞過石山和闊湖,右腳一邁,踏進禦書房。

她從未見過皇帝,但聽說過宮裏這位扶不起的阿鬥,風言風語中能大概拼湊出一個形象來。

都說葉闞為了武朝嘔心瀝血,這個三歲登基的小皇帝不僅身子骨差,更是個實打實的廢物昏君。從不上朝,更懶得批閱奏折,平日裏不是研究白日飛升之道,就是四處尋歡作樂。

這樣的皇帝,為什麽會突然召見她?

滿懷疑慮,寧鐵衣一腳踏進禦書房。

書房內龍涎香幽幽,面見皇帝的第一眼,寧鐵衣心中那個荒誕放縱的皇帝形象瞬間潰散。

太師椅上的人比想象中更清俊,身形瘦削,似乎紙糊的一般,一吹就破。容姿儀态卻十分端正,一身月白輕衫,素雅得像哪位書香世家的儒雅君子,笑起來如春水碧波,溫柔清冷。

他手持一把剛繪好的折扇,正在饒有興趣地辨認上頭的亭臺山水,見到寧鐵衣來了,“嘩啦”一下收攏折扇,輕輕點在桌面上。

“宮中多歧路,若沒人領,怕是不好走。姑娘來時有沒有走錯路?”

這話問的奇怪,宮人領路,哪有走錯路的道理。

寧鐵衣偷偷瞥一眼領路的全福,只見此人捶着身上肥嘟嘟的胖肉,好像跑這一趟累掉半條命似的,打了個累極的呵欠,靠着門柱偷看外邊唱戲的小青衣,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這話的弦外之音。

幾個小太監候在殿外,和說書人三言兩語打趣,沒人留意到皇帝今天又在扯什麽閑篇兒。

寧鐵衣捉摸不準,據實答道:“有全公公領路,臣女沒有走錯。”

“那便好,眼下正是禦花園風景最盛的時候,好幾畝花田開的正是時候,你來的一路上,可看見什麽風景了?”

“臣女路過石山時,瞧見山崖上開了一叢繡球,迎風搖曳,煞是可愛。”

“繡球固然可愛,但朕更喜歡梅花,沒開花時泯然衆人,只是因為風霜未至。”折扇不輕不重一敲,宋然淡淡道——“你以為呢?”

寧鐵衣頓了一瞬立刻明白,這絕不是她多心。

京中關于皇帝的傳言有很多。有人說皇帝修仙修瘋了,有人說皇帝是個傻子,最離譜的還有人說皇帝早死了,在宮裏的是個傀儡替身。

但面前這個人,眼神再清醒不過。

他好像知道自己聽過的那些傳言,卻置若罔聞,置身天下人的目光中心,卻能輕飄飄起身,拂去一身塵埃。

這種人,胸中必有溝壑。

于是她挺直腰背,不卑不亢:“梅花又如何?縱使熬過寒風霜雪,鑄就一身傲骨,也只能任人采折,若論喜歡,這些院欄內的花花草草都不能入臣女的眼——”

她擡起頭,淩厲鳳目仿佛燒起層層火焰,沖破桎梏:“大漠邊關,二十裏骷髅白花,受鮮血澆灌,迎月色而開,轉瞬即凋,落瓣如雪,融入沙地,片刻間了無蹤跡。”

“生不受上天滴雨之恩,死無需世人感懷傷悲,那風景才叫動人。”

宋然望着少女野心勃勃的雙眼,好像完全沒被這一段離經叛道的狂悖言論吓到,溫柔一笑:“是朕孤陋寡聞了。朕原本想着,京城外有一處绮梅亭,便在留山之上,亭中可俯瞰山下梅樹數百。待到肅殺季節,你大可以去賞景。”

說到這,他停了幾秒,淺琥珀色的瞳仁被陽光照得泛起碎金,像太平湖上泛起的波瀾,有風悠悠吹過,像一聲嘆息。

“大漠是個好地方,可惜京城的花開不到那裏,不然想必會是另一番風景。”

寧鐵衣呆呆站在那兒,眼眶微微酸澀。

她自幼一身逆骨,小時候仗着父母寵愛,沒少做出格的事,做夢都想像高祖手下的開疆大将軍一樣征戰大漠,剿殺蠻匪,教外邦百年間不敢來犯。

親娘死後,寧鐵衣嘗盡世間冷暖,有人恨她,有人怕她,有人替她擔心嫁不到好人家,唯獨沒有人再去同她講那些邊關明月、大漠風沙。

眼下,卻有一個人同她道“可惜”。

好可惜。

“全福同朕說,你曾在母後面前獻過一曲劍舞,容姿動人,若有金鐵雷鳴之響。如今教坊裏的舞姬舞慣了婀娜柔媚的曲子,拎起劍來全然沒有英姿飒爽的味道,比起你,半分也不能及。”

“陛下盛贊,臣女愧不敢當。”

宋然話音一轉,遺憾道:“朕的福分卻淺,想看一場劍舞也難,可否有個不情之請?”

寧鐵衣屏息道:“陛下請講。”

“朕要你訓一支舞劍的隊伍來,個個舞技都不輸于你才行,随時叫進宮來獻舞。”

寧鐵衣何等聰明,從話裏琢磨出了第二層意思,朗聲道:“臣女定不辱皇命!”

宋然微微颔首,将手裏把玩許久的折扇遞出去,笑道:“若是事情辦得好了,朕必有重賞,這柄玉骨冰綢扇,算作朕的定金。”

寧鐵衣雙手接過折扇,大禮謝恩。

寧鐵衣比想象的更聰明,實在是意外之喜,宋然心滿意足,懶洋洋打個哈欠:“外頭的曲兒太吵了,今日唱的是什麽?”

全福正聽的如癡如醉,聞言趕忙抖擻起來道:“回陛下,是雀娘子新作的戲,叫《新嫁娘》”

“不好聽,叫他們停了。”

喧雜聲音驟然歇下來。

待人走後,全福趕忙迎上來,殷切道:“陛下可是看中寧府二小姐了?如今後宮空置,也是時候增添喜氣,若……”

宋然是打心裏厭倦這些試探,心說我要成婚,葉闞必定不能讓我活到聯姻當天,這不是給自己定死期呢麽,幹脆揮手打斷:

“什麽成婚不成婚的,朕只想看個舞,不喜歡女子!與其與女子成婚,朕還不如納了他!”

宋然随手一指,指向正踏進殿內的一人身上。

滿屋的目光都落在那人身上。

宋然仔細一瞧,發現似乎挑了個不錯的對象,有意将戲演個全套:“朕瞧你身段甚好,像個能侍寝的,擡起頭來,你叫什麽名字?”

被指到的人脊背微微一頓,擡起頭。

正是一副頂好的相貌,挺鼻薄唇,五官深邃,俊美淩厲得不似凡人,便是技藝再好的畫師下筆描摹時也得斟酌三分。

尤其是一雙眼睛,仿佛蘊含萬千寒星熠熠,鋒芒畢露,直刺進人心底。

……等等,好熟悉的眼睛。

沒等他想起來,沒戴面甲的小侯爺緩緩扯出個笑,看得人脊背發涼,一字一頓:

“蕭、欽、延。”

滿室寂靜,宋然緩緩放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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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