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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京城有條藏古街。

街道坐落在泗水河畔,蜿蜿蜒蜒順流而下,常有商家撐着烏篷小船蕩進街來,船角擺滿了時興的鮮花鮮草和脂粉首飾,水槳蕩開去,香氣盈滿一河,勾得岸上人頻頻回首,倘若哪家娘子伸手一招,船夫立刻撐着小船劃過去,捧着裝貨物的布巾和籃子任由挑選。

這些烏篷小船的生意向來好,因他們是小本生意,不賣什麽奢華貴重的物品,都是尋常人家姑娘喜歡的小玩意兒,來過泗水河邊的人多少都會買些回去,哪怕家裏沒有年輕姑娘的,也能買只雕刻精致的木簪或者一束帶着露珠的荷花回家哄哄年邁的母親,又或是買兩支蓮蓬,邊走邊撥來吃,炎炎夏日,蓮子清甜可人,也是種樂趣。

然而今日的藏古街很不一樣,兩河邊浩浩蕩蕩排了許多人,隊伍拐了幾個彎,還有人攜家帶口搬着小板凳來排隊,一眼竟望不到頭。

河上的烏篷小船也收起了各類玲琅滿目的小貨品,改賣起了茶水,岸上的人一招手,船夫蕩着槳,欣然遞上一杯涼茶,不一會兒,腰間的錢袋便裝的鼓鼓囊囊,竟比平日賣貨還要賺錢。

有路過的人不明所以:“這麽大的陣勢,這是在排什麽隊?”

“哎,兄臺,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正在排隊的男子抹一把曬出的汗,一口氣喝完船夫遞上來的涼茶,嘆氣道,“這是在等白家的鋪子開張呢!”

問話的人更疑惑了:“白家的鋪子?我慣常在京中做生意,各路商會的老板不說各個交好,也都有過耳聞,怎麽不知道何時出現個白家,生意還紅火成這樣?”

前邊有人聽見唠嗑,拱手接話道:“我看兄臺一臉富貴相,想必平日都是和上流貴人們打交道,這白家的鋪子是前個月剛在藏古街落腳的,藏古街都是些小買賣,白家也不是高門顯貴,兄臺未必聽說過。”

那人更好奇了:“這白家究竟做的什麽生意?引得這樣多的人都來排隊!”

說話間,有人已經從前邊排完了隊手裏捧着幾方巴掌大的紙包,滿面笑容地往回走。

答話的人伸手一指:“喏,香皂。”

“香皂?”

人流的盡頭,幾個姑娘手挽手,終于排到門店跟前。

浣溪閣的鋪子不大,正門只容得兩個人并肩跨進,牌匾制式簡單,旁邊挂了一簾布簾,上頭畫了幾個方方扁扁的方塊,正是白家招牌香皂的模樣,沒寫文字,一看就是給不識字的百姓認門店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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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姑娘一到門口,其中黃衫的女子急急問道:“掌櫃,蠶絲皂還有麽?”

掌櫃的是個中年女人,腰上圍着圍裙,一副幹練模樣,聞言遺憾道:“姑娘來晚了,蠶絲皂是咱們店裏最搶手的,還沒制出來時都叫訂光了,這一批最後幾方蠶絲皂已經叫呂尚書家的小姐訂了去,暫且沒多的了。”

黃衫女子焦急道:“既然如此,你們怎麽不多做些?”

掌櫃從容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蠶絲皂的工藝和用料都是極難得的,饒是工匠們日夜趕工,也不過能得十盒罷了。”

一旁的另一個粉衫姑娘又問道:“那牛乳皂,或者玄米皂呢?”

掌櫃連連搖頭:“茶油皂還剩些,還有茉莉皂和艾草皂,這兩樣是咱們店新出的樣式,味道清新得很,洗手沐浴淨臉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要拿些試試嗎?”

粉衫姑娘連忙點頭:“浣溪閣的新品向來是好的,我要多買些送給鄉下的姐姐和嫂嫂,勞煩掌櫃替我包上一盒。”

黃衫姑娘見自己想要的品類沒有,又怕空手而歸,也急忙道:“勞煩也替我包一盒,再拿幾方茶油皂,我母親格外喜愛茶油皂的氣味,她平日裏總睡不好,我将茶油皂切碎了放在香囊裏,挂在床前或者壓在枕頭下,她便能緩解許多。”

“是,我家茶油皂的配方是根據藥皂調整來的,常用不僅養顏美容,氣味也能寧神靜心,用來送長輩再好不過。”掌櫃笑聲道,捧着油紙盒裝滿了遞給人,一旁記賬拿貨的小厮忙得不亦樂乎。

浣溪閣的生意一做一整天,站久了實在腿酸,掌櫃把手裏的活兒交給小厮,往身後的院裏走去。

邁過門檻,院裏的搖椅上躺着一個人。

白有財搖晃着鑲金嵌玉象牙扇,每搖一下,都散發着暴發戶的氣息,他瘦的像竹竿子撐起來似的,聽到前堂的動靜睜開只眼:“還沒賣完呢?”

掌櫃滿面笑容:“快了,新貨還沒到,已經叫幾位貴人訂完了,回頭讓小厮送到府上去。按您叮囑過的,用金絲楠木嵌東陵玉做盒,用南陽水綢緞子包好了,東街老李專門打了各種花草的模子,又按您的配方調了色,做出來後再讓匠人精心刻過,做出來的簡直不像香皂,和真花一模一樣,讓人舍不得用呢!”

說着,掌櫃從裏屋拿出一個樣品出來。

外盒的綢帶水光潋滟,紮成一朵花的形狀,掌櫃拉着綢帶輕輕一扯,綢緞花瞬間凋零,露出裏頭雕刻精良的金絲楠木盒來,她掀開盒蓋,裏頭是四朵花。

一朵桃花,一朵菡萏,一朵秋海棠,一朵玉梅。

正是代表了春夏秋冬,好像真是将四個不同時節的花摘了下來,将它們開放到最盛的模樣收藏在這一方小小盒子裏似的。

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仔細看,花瓣都細膩如牛乳,又有着極其微妙的顏色變化,比真花還要再精致三分。

掌櫃補充道:“按您說的,物以稀為貴,一盒就四個,工期長出貨少,得預約才能買着,此外還有梅蘭竹菊、福祿壽喜的樣式,方便送給公子和長輩,都讓訂光了。”

白有財滿意嗯一聲:“尋常人家要的是劃算,咱們把價格壓低了賣,顏色樣式都不用太精致,新鮮就行,賺個薄利多銷的苦力錢,要的是把聲名揚出去。咱們初來乍到,人脈不足,口碑得一點點積累。但真要賺錢還得是靠這些高端貨,貴人們要的是面子,這些機巧功夫斷不能省,價格盡管往高了擡,賣的越貴他們反而越覺得面上有光,有錢人家要靠這些稀罕東西擡自己身份呢。”

旁人只知道這位白家老板生財有道,靠家傳香皂秘方在京城立足,但掌櫃的知道,白老板真正精明的地方遠不在配方,而在于對買主心理的拿捏。

就好比排的這條長龍,頭幾天在浣溪閣門口排隊買香皂的人,一半以上都是白老板自己雇來的。

但人總有好奇心,見到排隊的人多,就跟風也想排着買,浣溪閣的低端商品并不貴,貨品又确實好,新品還層出不窮,一來二去,這條長龍逐漸變得貨真價實起來。

如今,天不亮就有人在浣溪閣門口排隊,有的是自己有了收集癖,想把各種品類的漂亮香皂收集一全,有的則是給自己家姐姐妹妹或者母親婆母買上一份時興的禮品去,還有客居京城的商人,從其他地方倒騰了貨物來京城賣,走的時候想帶些京城的特産回去賣,便看上了浣溪閣的香皂。

要知道,這可是個新鮮玩意兒,尋常人家洗衣用的都是草木灰,講究一些的用皂莢或者肥珠子,富貴人家才能用上澡豆沐浴,但也止步于實用層面。香皂這種東西,聽都沒聽過。

掌櫃對白老板是心悅誠服:“多虧您經營有道,浣溪閣才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在京城立足,我們母女倆也有了依靠,不然真不知道這日子要怎麽過下去。”

打掃院落的小厮聽了也歡歡喜喜湊上來:“老板天生是個做生意的人,我在京城呆這麽些年了,從沒見過誰家的鋪子火到這種程度!連我自己想買兩塊皂子回家送姐姐都插不上隊呢!”

這句奉承真心實意,尋常人家經營商鋪都會找經驗豐富的老掌櫃,然而掌櫃的雖識得一些字,卻沒做生意的經驗,自己又是個寡婦,帶着女兒,受盡婆家冷眼,被掃地出門後,白有財神人天降一般出現在她面前,直接将最重要的生意放心交給她去辦。

掌櫃的不懂做生意的彎彎繞,她性情耿直,只知道受人恩惠,要加倍奉還,幹起活更加賣力,把浣溪閣打理的井井有條。

白有財晃着鑲金嵌玉的扇子,聽見奉承其實很心虛。

旁人都以為他是朔北白隴來的富貴老板,家中有秘方傳承,來京城做生意。奉承話說多了他自己也差點當真,然而就在一個多月前,白有財還是朔北奴隸市場上明碼标價的一件貨品。

是一個姓周的公子托人買下他,他才能千裏迢迢來到京城,一睹京城的富貴繁華。

什麽經營店鋪商道,其中的技巧他一概不知,所有事情都是周公子計劃好了告訴他,他再出面依話照辦的。

收買人手也好、制定經營策略、新品的配方和宣傳,他統統只是鹦鹉學舌罷了。

天知道周公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神仙人物,連香皂這種稀罕物品都能造得出來,只是,既然周公子有這麽大的能耐,又為什麽不自己出面,而是要找個奴隸代替呢?

白有財本能覺得這背後另有秘密。

又或許,周公子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幕後老板?

荒唐的想法一閃而過,白有財趕緊搖搖頭。

管他背後究竟是誰,只要別再呆在那要人命的朔北,能一日三餐吃上飯,他不奢求別的,更管不了別的事。

主人家讓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多事不多話才是好奴仆。

畢竟在這樣的亂世,京城裏頭富貴安逸,為一塊小小的香皂大排長龍,對香氣和式樣百般挑剔。城外便是餓殍遍野,不見有人收屍。

白有財雙眼一閉,不再做他想,搖着富貴象牙扇,躺在搖椅上冒充他的大財主。

當天晚上,同樣一盒香皂,擺在了宋然的案頭。

宋然拈起一朵重瓣玉梅,香皂被匠人雕刻的活色生香,花瓣顏色如玉如霧,仿佛正處凜冽寒風中,将綻未綻,他将這一朵擱在掌心。

“真好看。”

比他想象的更好看。

周公子辦事很靠譜,宋然只是大致講述了一下想法,周公子就能事無巨細的落實下來。

白家的生意在京城做的有聲有色,有了這筆收入,以镖局為遮掩的天眼組織也能運轉起來了。

畢竟,一次兩次的,宋然還能拿賞賜當借口,把宮裏的東西拿給周公子去換成白手起家的本錢,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策,想要天眼獨立在朝廷之外運轉成體系,就要有一筆單獨的收入養着他們,未來才不會受制于任何朝臣,成為宋然最稱職的耳目。

他一邊欣賞着匠人們精致的手工藝,一邊仔細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走。

在學校時,為了防備轉生後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專門設置了一門冷門配方三百例的課,教授如何利用落後的資源制作出超越時代的東西。小到吃穿住行,大到國防武器,還貼心地備注了所需要的技術水平。

雖然那已經是大一時候的課程內容了,其中香皂的配方就在老師劃的期末考範圍裏,宋然倒背如流。在了解大武朝百姓的生活習慣後,宋然當即決定用這一個能高端又能低端的商品打入京城市場,事實證明他的眼光固然不錯,但日後天眼的運轉需要的錢財只會越來越多,只有一個商品還是太單調了。

一邊思考一邊摩挲,手裏的玉梅香皂被磨鈍了邊緣。

蕭欽延給案上燈盞裏續上燈油,屋裏重新明亮起來。

“別揉了,好好的香皂叫你揉得不能用了。”

宋然随手把捏壞的玉梅香皂扔回盒子裏,手上已經滿是冷香,他對這類人為捧起的奢侈品沒有絲毫好感:“管它什麽形狀,沾了水一樣用,這是葉闞送來的?”

蕭欽延點點頭。

“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他倒是沒少往宮裏塞。”

“你不喜歡?”

“喜歡,這香皂的風都吹到了雍王府,朕怎能不歡喜?”宋然得意道。

說完,他随手将桃花的香皂那朵擱在他掌心,擡起眼來笑意盈盈:“小侯爺,朕看你天生一雙含情眼,與這朵桃花正相襯,不如就贈你了吧。”

赤丨裸裸的調戲。

蕭欽延托着香皂的手微微一頓,怒從心起。

身為皇帝居然調戲臣子,當真不知廉恥、荒淫無道、昏聩……聩什麽來着?

蕭欽延腦子裏冒出一串譴責痛斥的話來,還沒開口,在撞上小皇帝的目光時卡了殼,轉瞬無蹤。

宋然渾然不覺,捏着玉佩在手中把玩。

他好像真的對自己的言行毫無覺察,仿佛一言一語皆是出自真心。

這樣更令人難以靜心。

這些日子他在宮裏養病,太醫院常常有人來把脈,煮了藥送過來,但他沒喝。

誰知道藥裏是不是又摻了什麽東西,系統檢測出來的毒他一直沒找到是從哪兒下的,平時裏吃飯都小心翼翼,藥更不敢亂吃,一律拿去澆了屋裏那盆青松。

沒了藥,病好得也慢,時好時壞,有時半夜燒起來,呼吸微弱得幾不可察,全靠蕭欽延日夜不休地守着才能及時發現。

蕭欽延随身攜帶還陽丹,本是行軍打仗時救命用的藥。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喂下去了也能從閻王手裏搶回條命來,軍中人随身攜帶着,萬不得已時才服用一粒,通常一粒也就夠了。這些時日竟斷斷續續給宋然吃了将近半瓶,簡直當成了糖豆。

饒是常年在邊疆打仗,蕭欽延也不曾有過這麽多命懸一線的時刻。

他竟有些看不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病弱又輕浮的小皇帝,究竟有着怎樣強大的心智,才能挺過一次又一次命懸一線,還能順手讓滿京城的名門顯貴眼巴巴地捧着錢送上門,攢出個小金庫來。

宋然捏玩玉佩的動作一滞,閉上眼靜靜等最難受的一陣熬過去,忽然開口道:“小侯爺,你可認識哪些京城之外的大夫?”

“朔北軍中有一位李大夫,家中世代從醫,有不少不外傳的藥方,朔北軍中幾位最有名的軍醫皆是他的子弟,我已經遣人去請了,只是他年事已高,腳程甚慢,還需要些時日才能到京城。”

不需要他多提點,蕭欽延是将小皇帝的病情放在心上的。

京城的名醫都在宮內,又都是葉闞的人,于是他在剛知曉小皇帝病情的時候就往朔北發了信,返聘了賦閑在家的李老爺子。

宋然卻不是這個意思,他知道只要任務沒完成,他遠不到下線的時候,哪怕一只腳踏進鬼門關了,系統也能給他撈出來,有沒有醫生無非是日子過的舒不舒服而已:

“朕身體還好,至少能撐個幾年,叫大夫不必着急,慢慢趕路便是。只是朕想尋一個方子,不知道李大夫能否助朕一臂之力。”

蕭欽延算了下日程,這會兒老爺子該到江州了:“你需要什麽方子,若是着急,我讓趙安替你去找。”

宋然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這方子有大用,斷不能在京中找。”

“什麽用?”說起藥方的用處,蕭欽延想到的就是能治好宋然的身體。

許是最難受的一陣過了,宋然露出些輕松的神色,斜依靠在榻上,雙目微阖,唇角稍稍翹起來點,狡黠地像只狐貍:

“自然是給雍王殿下找點麻煩的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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