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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偌大宮廷,人丁稀落,偶爾看見幾個宮女和太監,也是行路匆匆,掩着口鼻,生怕與人打了照面。

人人都知道這時疫的厲害,江州自從被瘟疫席卷,差點成了一座死城,若不是江州州牧第一時間封城,又重金招攬全國各地名醫會診,疫情只怕早就蔓延開了,周遭城池一座都逃不掉,京城更不會是如今的歌舞升平。

只是不知道,這要命的疫症究竟是如何傳進了皇宮?

宋稚難得行走一路,一個人都沒碰見。

長樂殿門口空蕩蕩的,值守的太監不見蹤影,宋稚行過庭閣,在金明池旁看見兩個身影。

高一些的捧着一件外袍,給另個人身上披去,那人看起來有些煩,還是忍着性子任人動作,揚起下巴等他扣好扣子。

宋然實在不喜歡這副身體。

原本以他的體質,在冬季也只需要短袖加外套,充其量加件薄毛衣,輕快方便,但來到這之後,大夏天都要裹得嚴嚴實實的。

蕭欽延對小皇帝的脆弱程度有了徹底的認識,吹一陣涼風都能頭疼半個晚上,他幹脆值守時把鐵甲也給卸了,只帶把刀随身護衛,以免鐵甲的寒氣冰到宋然。平日裏更是一點涼不讓他受,水喝熱的,不準赤腳,睡前關窗,出門加衣,把宋然從頭到腳管得嚴嚴實實,無微不至。

可能他對自己也沒這麽上心過。

兩軍交戰,蕭欽延萬萬接受不了自己這方的将領不戰而病。

宋然裹好外袍,春綠高領襯着白皙臉蛋,顯出幾分圓潤,可見這段時間吃得不錯。他從袖子裏摸出幾團已經被揉得不成樣子的東西,宋稚走近了才勉強辨認出,那正是京都城如今風頭正盛的四季花皂。

“撲通”幾聲,宋然将花皂直接丢進金明池裏,驚動一池錦鯉。

宋稚走近了問道:“陛下扔的什麽?”

宋然揚起唇角:“葉闞送的香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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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宋然還苦于沒有借口将內廷重新洗牌,換上自己的人,葉闞送上的一盒香皂成了絕佳的機會。

畢竟下藥這種事,只要太醫仔細盤查,總會發現些蛛絲馬跡。但是宮廷上下都知道,長公主和陛下二人賞給下人的香皂乃是雍王進獻,他們縱使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查到雍王頭上去。

可這盒香皂是雍王獻給陛下使用,如若真的有問題,那豈不是雍王要謀害陛下?

這種事情,他們有幾個腦袋打探!幫忙遮掩還來不及,哪裏會自作聰明去和雍王揭露說這病症不像瘟疫,除非真是活膩了。

一通算計,将人心利用到極致,宋稚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這一出偷天換日,有膽魄有心計,根本不是她認識的宋子明能想出來的。

“陛下究竟是怎麽替換的那些香皂?據說此物極其難得,制作工藝複雜,用料珍稀難得,每月只能制出寥寥幾盒,連雍王也只能得到一盒。”

宋然眨下眼:“這個嘛……”

宋然沒好意思說自己就是白氏富商的背後老板,工藝和用料都是托詞,香皂這東西他想做多少做多少,就是讓京城人手一塊都行,控制産出只是為了哄擡物價而已。

而且,他不想姐姐太過挂心這些瑣事。

在他還牙牙學語時,宋稚放心不下弟弟,幾乎是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可當時宋稚也不過是半大孩子,宋然不想到了現在,她還要繼續為他擔驚受怕。

蕭欽然忽然出聲解圍:“是我買的。”

宋稚這才注意到一直在旁邊沉默安靜的男人。

蕭欽然的樣貌放在人群裏十分引人注目,但宋稚滿眼都是弟弟,這時才想起來打量這位據說與自家弟弟一見如故的年輕侯爺——

模樣好、性情好,兩個人站在一起般配得不行,想來古代君臣相得的景象就是如此吧。

宋稚憂慮道:“這香皂可是加了什麽?藥效這樣厲害,那些遭病的宮人可有性命之憂麽?”

蕭欽延答道:“是請朔北的軍醫配了個方子,香皂遇水後藥液滲透出來,會引起肌膚紅疹和過敏、發熱的反應,如同江州瘟疫的症狀一樣,但半月左右便能痊愈,不會有性命之憂。”

“可會傳染?”

蕭欽延道:“不會,宮人們都在浴池沐浴,香皂在池水浸過,藥液也會滲透進池水裏,所以沐浴過的宮人都會生病,各人體質不同,病情或重或輕,等藥效自然揮發掉也就沒事了。”

宋然點點頭道:“多虧了蕭将軍的藥方,這一計才如此順利。”

若不是李大夫正好身處江州,熟知江州瘟疫的表征,打着瘟疫的名頭狐假虎威,他說不得還要和太醫們打打心理戰。

宋稚和宋然自小在宮中孤苦無依,彼此相依為命十幾年,任人欺淩。蕭欽延敢在此時伸出援手,又何嘗不是拿自己性命做賭,一腔赤膽忠心天地可鑒,她忍不住深深一禮道:

“小侯爺智勇無雙,英姿過人,不愧是蕭家之後,如此我便放心将陛下交給侯爺了,日後還勞小侯爺多多費心。”

蕭欽延不知道長公主的心理經過了怎樣一番波瀾起伏,他一貫以不變應萬變,沉着臉回禮道:“長公主放心。”

宋然覺得氣氛有點怪,又說不上哪裏怪,擡眼一瞧,蕭小侯爺的耳朵尖又紅了。

***

江州,一方庭院之中。

一個白胡子的年邁老者盤腿坐在老槐樹下,他一身粗布長衫,打扮極為簡樸,像個出世的老神仙,正眯着眼睛挑揀筐裏藥材,身旁站着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手利索地将大筐藥材從門口往老者身邊搬。

“哎呦……這江州州牧可夠實誠的,讓他尋藥材,他也不挑揀挑揀,好的差的一并送過來,這要費去您多少功夫!”

李大夫頭也不擡:“連翹,你有這閑話的功夫,早就挑揀完了。”

連翹吐吐舌頭:“我這不是嘴巴閑不住嘛,師父,您多跟我閑話幾句,我就能把這一堆都給收拾完!”

李大夫翹着胡子哼一聲,手上繼續慢條斯理,藥材的挑揀要格外細心,疫情嚴重,江州如今藥材不夠,許多藥材是其他城池友情援助的,加上本城征調,質量參差不齊,需要先篩選一遍。

連翹嘴上不停,手裏也不停:“師父,師兄托人連夜送給您的信件裏頭到底寫了什麽啊?”

李大夫随手給他一腦崩:“叫什麽師兄,叫侯爺,京城不像朔北,容得你這樣沒禮數!”

連翹被兇了也不害怕,捂着腦袋笑嘻嘻道:“師兄才沒這麽小氣,我小時候他還抱過我騎馬呢!更何況這次師兄邀您出山,還特地叮囑了将我帶上,想來是好久不見我想得緊了,怎麽會因為這點小事責怪我呢?”

李大夫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個最不成器的徒弟,嘆了口氣:“你們師兄弟幾個,就屬他學得最差,連夜送信來問我要個藥方——都是當年教過他的!如此看來,那些年教的藥經他是一點兒都沒學進去。”

連翹趕緊替師兄找補:“師兄本就不是學醫的人,他行軍打仗的材料,當年拜您為師,是怕請您入伍當軍醫後,原本的老軍醫們不尊重您,特地給您擡地位呢,後來您憑着一手針灸絕學在軍醫裏立了威,人人信服,他就連醫書都沒翻過啦!”

李大夫何嘗不知蕭欽延是好意,他年輕時仗着一身醫術縱橫江湖,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貧民乞丐,沒一個不對他恭敬有加,誰知年紀大了收的徒弟一個比一個不省心:“你師兄在醫術上沒有天賦,也不用功,否則也不會勞動我這老胳膊老腿……連翹,扶我一把。”

“哎!”連翹連忙把老大夫從地上扶起來,爽快接話:“師父您放心,我們幾個做師弟的必然不會像師兄學習,肯定将您的衣缽好好傳下去。”

李大夫:“你也讓我省點心,進了京後就要改口了!”

李連翹摸摸腦袋嘿嘿一聲:“師兄不是說了麽,陛下許咱們助江州度過疫情後再進京,我多喊幾日師兄也不妨事。”

李大夫一聽,氣得舉起拐杖:“小兔崽子,又偷翻我和你師兄的信件,看我不打死你!”

“哎呦喂!師父我只是太想師兄了,你們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嗷嗷嗷嗷師父!我錯了,別打啦!好痛啊!!!”

不一會兒,連翹頂着滿腦袋包,把挑揀好的藥材分好類送給門口來領藥的小仆役,叮囑好熬藥的注意事項。

仆役看了看藥,又看了看鼻青臉腫的連翹,伸腦袋去看了眼怒氣沖沖的李大夫,縮回腦袋小聲問道:“連翹哥,你這是怎麽了?”

李連翹感動道:“我師父打的,沒事……”

小仆役急忙打斷他:“李大夫懸壺濟世,菩薩心腸,若沒他,我們江州的疫情哪裏能好的這麽快!你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李連翹:“……”

我當你在關心我,原來只是關心我師父。

小仆役把藥搬上推車,一邊走一邊叮囑:“連翹哥,你莫要再惹李大夫生氣了!”

李連翹只得連連點頭,百般保證。

他師父受人尊重,享譽杏林,李連翹也早習慣了被師父的光芒遮蓋,看到旁人對李大夫敬佩憧憬的目光,他也與有榮焉。

畢竟當初若不是李大夫妙手回春,他如今都沒法好好站在這裏。

送走小仆役,李連翹記吃不記打,一腦袋包還沒消,又貼李大夫身邊去:“師父,師兄上次來信問的那個脈相着實奇怪,似乎是中了很深的毒,您給他回信了麽?”

李大夫不答反問:“依你看,那副脈相該如何用藥?”

連翹思索半天,嘆口氣:“師父,依我所見,這種脈相早點準備棺材才是正事。”

李大夫不知可否:“你小子,還嫩呢。”

“不是吧師父,這種脈相也能救回來?!”連翹慘叫。

李大夫摸出一杆煙槍,吧噠吧噠抽着:“哼,這便當作你的新課業,到京城之前,給我一個答案。”

連翹早就知道自家師父用藥古怪大膽,擅長使用毒物,以毒攻毒。

其實醫者使用烏頭、馬錢子等一類有毒的藥物也屬正常,許多大夫使用有毒性的藥材往往會多加思量,在用量上更是慎之又慎,但李大夫則把毒物當成尋常藥材來使用,在用量上更是毫無忌諱,毒性越強的藥材他越常用,往往一副藥方開出來,不知道的還當他和病人有仇要毒死對方。

但奇怪的是,李大夫的藥方效果很強,堪稱藥到病除,毫無後遺症,很多難纏的病到他手裏只需要一輛副藥就能根除,這也是李老大夫縱橫江湖的底氣。

否則也不會被蕭欽延花費大力氣請到朔北軍中,為此還不惜得罪朔北軍中一向享有盛譽的老軍醫,而朔北軍自從有李大夫坐鎮後,傷亡率直線下降——但師父竟然連這種脈相都能治得回來嗎?

不行,作為李大夫的關門弟子,他可不能差太多!

李連翹陷入苦苦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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