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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座上的人好像聽到了什麽有趣的笑話,嗤一聲笑出來,明潤的眸子微彎:“自然是裝病。”

侯太醫驚愕至極,一時理不出頭緒,只能蹦出幾個詞:“你、我、雍王……你!”

宋然不緊不慢啜了口茶:“還要多謝太醫在雍王面前替朕遮掩,東窗事發,朕一定第一個将太醫捅出去,黃泉路上也好做個伴。”

侯太醫驚得傻了,随後,他明白了皇帝是什麽意思。

是啊,雍王之所以相信這處出“瘟疫”的好戲,是因為皇帝病了,而他之所以相信皇帝病了,是因為自己經常去謊報病情。

說白了,雍王根本是被他侯啓祥騙了!

自始至終,雍王得知消息的途徑只有他和蕭欽延。說他是被蒙蔽的,雍王信嗎?

以雍王多疑狠辣的性格,哪怕侯太醫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會背叛他,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斬草除根。

他看了一眼蕭欽延,蕭欽延雙目低垂,站在宋然身旁,冷漠地看不出表情。

看來,他不是葉闞安插在皇帝身邊的釘子,而是皇帝安插在葉闞身邊的釘子。

蕭欽延根本就是皇帝的人。

侯啓祥大徹大悟,自己完全被利用了。

宋然慢悠悠道:“無論如何,太醫已經和朕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這件事捅出去,且不論朕會如何。你,一定會死得很慘。”

話音敲定,侯太醫渾身打個哆嗦。

他想到了太醫署血流成河的前輩。還有這十幾年來,死在葉闞手下的宮女太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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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死!

就是不想死,才會在雍王給幼帝下毒時一聲不吭,才會在爆發“疫情”時躲得遠遠的。人雲亦雲,對外報陛下病重。

可他的膽小終究還是把他害了。

侯太醫一個站不穩,跌在地上。

宋然關切道:“太醫這是怎麽了?可是擔心朕過河拆橋麽?蕭卿,快将太醫扶起來。”

侯太醫擡眼,他定定看着皇帝,那個記憶中瘦小、纖弱、一點點被毒藥拖壞身子的身影,什麽時候長得這樣高了?

高得好像能撐起大武朝的天地,讓人完全喘息不過來。

侯太醫老了,他卑微了幾十年,原本挺直的脊梁早就彎成一座山,壓在身上,他恍惚想:皇帝都長這麽大了,他早就老了。

蕭欽延提着侯啓祥的後衣領,一把将人提起來,重新站在地面上,撣撣手回到小皇帝身邊。

宋然見他好似吓丢了魂,又溫聲道:“你且放心,朕與葉闞不同,侯太醫助朕在葉闞手下獲得喘息之機,朕定會為太醫記一筆功,日後論功行賞,太醫不會比在葉闞手下難做的。”

一番連敲帶打地陳明厲害,打完棒子再給顆棗,侯太醫哪還有拒絕的餘地,只得讷讷點頭。

宋然滿意笑了,伸手一請:“侯太醫請坐,朕還有些事要同太醫商議。”

侯啓祥一天裏經受了太多驚吓,坐到椅子上才感覺挨到實處,心髒還沒落回來,又聽到宋然問了一個讓他腿軟的問題。

“侯太醫可知道,太醫署給朕下的是什麽毒?”

“咣當”一聲,侯太醫從椅子上摔下來,長跪不起,涕淚縱橫:“陛下明鑒!毒藥之事是幾位太醫令做的,臣等身份低微,本不願同流合污,但身不由己啊!”

宋然輕描淡寫,好似中毒的不是自己:“無妨,侯太醫只要說實話,一切既往不咎。”

侯太醫悄悄擡起一點頭偷看宋然臉色,嗫嚅道:“臣、臣只是偶爾聽幾位太醫令提起其中的藥材,似乎、似乎是一品仙……”

蕭欽延眉頭一跳,眯起眼。

一品仙。

旁人不知道,但蕭欽延太清楚這是什麽毒了。

朔北苦寒之地,每到冬日大雪連綿,大武朝的子民會躲在家中度過漫長的冬天,但蠻族人游獵為生,過了能放牧的季節,冬日牧草減量,牛羊多半留不住,他們就去大武的邊城燒殺搶掠過活。

但是邊城有高高的城牆,冬天被風雪凍得硬冷,碰一下都覺得手要凍掉了,別提攻城略地。

為了鼓舞兵卒勇氣,蠻族有一個擅長巫藥的部落就制出了一種藥,士兵在服用後會生出一種幻覺,好似飄飄欲仙,突然間力氣大增,無所不能,精神亢奮甚至不懼嚴寒,漫天風雪的環境下赤膊裸丨胸,扛着把薄鐵刀就敢沖裝備精良的騎兵陣。

表面看,一品仙是能使士兵提高戰鬥力的藥,實際上,在剿殺了這個部落後,蕭欽延才知道,這個藥會在不知不覺間掏空人的底子,讓人的身體越來越差,并且十分依賴藥物。

蕭欽延曾經親眼看見這個部落的俘虜因為長時間得不到一品仙,瘋狂到失去人性,将自己昔日同袍撕咬到只剩一具骨架,仍止不住身體裏的痛苦,不停用腦袋撞地,撞到腦漿四溢。

活生生由人退化成野獸。

這種畜牲不如的藥,竟然被用來對付年僅三歲的幼兒。

——他怎麽敢!!

洶湧的怒意從胸腔爆發出來,蕭欽延忽然生出一股暴怒。

管他什麽天下大局,他憑什麽不能殺了葉闞?憑什麽不能殺光太醫署,洗幹淨這宮內上上下下每一個肮髒龌龊的角落,還給小皇帝一個幹幹淨淨的內廷,一個任他施為的江山?!

這個念頭來的猛烈又執着,幾乎瞬間吞噬掉他的所有理智,額頭青筋暴起,蕭欽延握緊刀把,雙目赤紅。

宋然渾然不知,他端正沒一會兒就累了,疲憊得想靠些什麽,可椅子沒靠背,他背地裏拉過蕭欽延的手,偷偷靠在他胳膊上。

溫軟的手指一碰,脊背帶着柔韌的觸感,仿佛春水融冰,蕭欽延驀然回神,松開按刀的手,被牽過去,紋絲不動地給他倚着。

宋然有東西靠着舒服了,繼續問:“一品仙是什麽?”

侯啓祥支支吾吾,模糊地答:“就、就是……一種毒藥,但顧忌到當時陛下年紀小,幾位太醫令将藥方改了很多,藥性遠不如原來的方子激烈,只是時日長久,難免會影響陛下身體,也容易……容易養成依賴。”

宋然恍然,原來是上瘾的慢性毒藥。

“是加在食物中的?”

一品仙的事雖然隐秘,只有幾位太醫知道,但太醫署就這麽大的地方,侯啓祥也不傻,十幾年來半猜半觀察,大概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兒。

侯太醫搖頭:“應當是在牙粉中。”

牙粉就是刷牙用的牙膏。

宋然撇了下嘴,啧,真是自己的好舅舅,舅甥兩人下藥都是一個路子,淨往洗漱用品上想招兒,夠出其不意的。

“朕如果現在停了一品仙,會怎麽樣?”

侯太醫支支吾吾,先是搭了脈,委婉說道:“陛下身子虛弱,現在恐怕經不起斷藥後的反應。”

宋然笑起來:“哦?那朕還經得起幾日一品仙?”

侯太醫不敢吭聲,這事兒就是個坑,斷藥是死,不斷藥也是死。

宋然嗤笑一聲,懶得為難他:“行了,別跪着了,坐下吧,你年紀也不小,老跪把膝蓋跪壞了。”

侯太醫唯唯諾諾坐了回去,卻只敢坐一半椅子,準備好随時再跪地上。

“朕還有件事,要托侯太醫去做。”

侯太醫偷偷看一眼皇帝,道:“請陛下吩咐。”

“既然是瘟疫,難免要死人,宮裏有些人病得重,總有因此無緣再侍君了。”

侯太醫心領神會,宮人吃的藥一直是太醫院在準備,動些手腳很容易。

“敢問陛下,可有名單?”

侯太醫沒有立刻得到回應,宋然晃神了片刻。

他其實還沒真正意義上殺過人,對于要剝奪別人生命這件事總是存在抵觸情緒。

但同時,還有另一個情緒在他心底無限滋生蔓延。

那是宋子明的情緒,過了十幾年悲慘生活的小少年心裏承載了太多的恐懼和憤怒,承接他記憶的同時,這些情緒也一并承接了過來。冰冷的情緒如同毒蛇順着脊背蜿蜒而上,滋滋吐信。

毒蛇低聲說:将他們都殺幹淨。

都殺幹淨。

這像一個咒語,讓聽到的人被不可一世的權力和掌控感迷惑,陷入癫狂的漩渦,永世不得超生。

一剎那,宋然被自己吓到了,身子惶然後傾,忽然一只手抵在他後背,溫熱的手掌安定地輕撫後脊,将他的慌張全部安撫下去,宋然立時回神。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他是皇帝,也是要完成任務的轉生者。想與不想都不能改變他該做的決定。

一切以任務為重。

他迅速清醒下來,開口:“全福,方奎,單平……”

他念出那些記憶裏仗着葉闞勢力侮辱過自己的人,又拎出幾個他懷疑也是葉闞手下的人。

這些人都是絕對留不得的。

“餘下那些生過病的小太監小宮女,凡是朕和長姐宮裏的,還有那些關鍵職位上的,都尋個理由打發到別處去,總之,朕要将這些位子上的人清幹淨。”

不能一時做的太絕,不打緊的人可以留着日後慢慢清理,否則傷亡率太高,當皇帝的卻沒事,葉闞也要懷疑。

這些名字不能落于紙面,侯太醫豎起耳朵仔細聽,生怕漏了一個。

他沒問這些空出來的缺位該怎麽辦。

宮裏的位置一個蘿蔔一個坑,即使把這些人撤掉,過不了幾日也會換上新的宮人進來,難不成皇帝有什麽辦法,能背着雍王收買人心?

帝心叵測,這些不是他能探聽的,侯太醫聽着聽着,皇帝的聲音戛然而止。

宋然說着說着沒力氣,有些想歇息,卻怕自己哪裏沒想周全,低頭想還要說什麽。

蕭欽延皺起眉,直接對侯太醫道:“這件事你做仔細點,不要讓陛下多費心。你在太醫署,就算當年一品仙之事沒有直接參與,也算半個從犯,膽敢有半點不盡心,我就斬了你的腦袋。”

沉重的刀在腰側反射出冰冷的光,侯太醫吓得一哆嗦,連忙稱是。

等侯太醫走後,宋然偏過腦袋去看他,倒也沒責怪他自作主張,無比自然地伸手:“抱朕去休息。”

蕭欽延将小皇帝抱起來,他輕得很,抱在手裏像片羽毛,一點重量都沒有,蕭欽延動作很輕,怕勒壞懷裏的人。

宋然阖目,安心歇在他懷裏,比床上還暖和點,走過幾個亭廊的功夫,人就已經睡熟了,蕭欽延将他放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腕為人把脈。

雖說這一場是裝病,但前頭兩次是結結實實燒了好幾天,差點把命送掉,又缺醫少藥,一直沒養回來。

蕭欽延是個半吊子,和李大夫學醫時書都沒翻過幾頁,現在重新拿起醫書,一邊把脈一邊翻,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這都寫的什麽?怎麽比兵書還難讀?

忽然搭着的手腕動了一下,翻手與蕭欽延十指相扣,蕭欽延還沒反應過來,聽到小皇帝溫潤的聲音有些發啞:

“李大夫都說朕這脈象沒救,你翻幾頁書就能救回來了?”

蕭欽延面不改色:“臣天資好。”

宋然忍着想笑的沖動,順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你擔心朕?”

蕭欽延把他的手塞回被窩,沒吭聲。

宋然疲倦得不願意睜眼,嗓音模糊:“冷,給朕暖一會兒。”

蕭欽延便沒有把手抽回來。

小皇帝的手冷的像玉石,怎麽也捂不暖。

不知道京城的冬天冷不冷,這寝殿的地龍暖和麽?還沒入秋就虛弱成這樣,冬日可要怎麽過。

他心思飄遠時,宋然安安心心墜入夢鄉,感受着手上源源不斷的熱意,睡了穿越以來的第一個踏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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