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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汝南。
寧鐵衣鐵腕手段,以雷霆之勢收整了汝南十二衛,等京城的諸位大人們回過神來之前,汝南十二衛已經上下煥然一新。
最先感受到這種變化的,就是汝南的百姓。
以前在街上成日晃蕩,欺男霸女的兵痞子們不見了,轉而出現的是令行禁止的巡街小隊,喝多了在酒館裏打架鬥毆的事兒少了,慣常去商戶裏白吃白拿的那些人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就連商戶們月月要上交的保護費的潛規則都被打破,不僅沒人來收錢,他們送錢到衛所裏都被拒之門外,聲稱“寧統帥知道了會把他們腿打斷“。
不知道這位寧統帥到底做了什麽,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裏透露的不是畏懼,而是溢于言表的敬慕欽佩和隐隐的自豪。
好像京城這次真的派了一個了不得的人過來,把汝南這攤爛攤子硬是支愣起來了。
雖然沒人明說,但是大家多少能感覺到,汝南的好日子要來了。
寧鐵衣這個名字,随着汝南十二衛的面貌一新,在汝南百姓中逐漸流傳開來。
當寧鐵衣收到皇帝密信的時候,很是不解了一陣。
“将嶺南地動,高價收糧的消息透露給王趙二家糧商?”寧鐵衣把這行字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也沒看出來其中玄機。
這事兒倒是不難辦。雖然寧鐵衣不像周公子一樣擅長與商戶打交道,天眼在汝南也有布置,其中就有趙王兩家的下人,直接交給他們去做就行。
不過……高價收糧?小皇帝那點家當才攢了多久?天眼這個龐然大物吃銀子一樣費錢,他收支平衡了嗎?這筆錢從哪兒出?
現在整個汝南的糧價已經漲了一倍,仔細算來,把整個浣溪閣搭進去都不夠,小皇帝居然還自擡糧價,擡高了足足十倍來收糧。
小皇帝終于瘋了?
寧鐵衣緊皺的眉頭,在翻到第二頁密信時驟然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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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的好啊。
***
天眼的效率非同一般,消息頭天晚上遞給過去,第二天,趙王二家就找上門來了。
“寧統帥!”
“寧統帥!你可來了!”
趙王二家的當家人在衛所門口正碰見,兩家都想吃下這筆大生意,看見競争對手就沒有好氣,左一個右一個,把寧鐵衣圍起來,争先恐後地奉承。
“寧統帥年少有為,老朽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好,一直沒有登門拜訪,真是罪過!今日一見,方知什麽是少年英豪啊!”
“我與寧統帥前幾日才見過,小兒傾慕統帥風姿,見了之後回去便嚷嚷着要學騎馬射箭,拉弓練得胳膊都腫了!”
寧鐵衣就像聽不見他們兩人話裏的針鋒相對,故作不知,只是笑吟吟道:“二位一大早登門拜訪,找我何事?”
三人坐下來之後,王趙二位當家人才結束了第一輪寒暄,開始引入正題。
“寧統帥,我聽說,嶺南這次地動,十分缺糧啊?”
寧鐵衣不動聲色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她以往不愛喝茶,來了嶺南之後,睡得少事務多,全靠茶水提神。
“似乎是,怎麽?”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們王家打算往嶺南運一批糧,只是山高水遠……”王家當家人擺出大義凜然的樣子,說了一半被趙家的當家人噎回去。
“呵,王老板是打算捐一批糧?那我先替嶺南百姓謝過王老板了!”
王家當家人當即閉上了嘴。
他哪裏舍得捐糧,這年頭天災戰亂的,糧食珍貴極了,若不是嶺南的糧價開到了那麽高,他是打算兩耳不聞窗外事的。
只是投機取巧的事說出來到底不好聽,他有點惱羞成怒,反怼道:“哦,趙老板原來是嶺南人,要替嶺南百姓謝我,那你自家人遭了難,不能坐視不理吧?”
趙老板也被噎了一下,不接話。
寧鐵衣頗有閑情逸致地看他倆打完嘴仗,知道這兩個鐵公雞是一毛不拔,讓他們捐一粒米都沒有可能,于是給他倆遞了個臺階:“捐不捐糧的,二位找我沒有用,我不是嶺南太守,管不到嶺南的事啊,你們快去嶺南才是要緊事。”
王老板趕緊把話題帶過去,道:“正是如此!我正是為此事來的!”
趙老板不甘落後:“嶺南與咱們汝南隔着一座天重山,山路崎岖難走不說,山中山匪橫行,我們來找寧統帥,正是想向寧統帥借兵護衛糧食,畢竟我家要運的糧食不是個小數目,如果有了差池,豈不是嶺南的一大損失?”
話說的比唱歌還好聽,明明是趙王兩家的損失,說的大義凜然,像是一心為嶺南着想一樣。
“咱們汝南的镖局終究還是護不了這樣一大批糧食,還得咱們十二衛所的旗子能壓得住山匪!”
兩個人又開始好一頓吹噓,什麽梅州一戰打出了汝南衛的氣勢,什麽幾次剿匪的戰役讓山賊望風而逃,諸如此類。
寧鐵衣始終淡淡的,看不出是想借還是不想借,等他們兩個嘴皮子都快磨薄了,才不輕不重丢出一句話:“這算是調兵私用吧,若上頭追責下來,我如何好擔着。”
趙王兩個老板心中大喜,這話一出,他們就知道寧鐵衣在考慮此事的可行性了,于是趕緊表誠心。
“寧統帥就當是給一隊兒郎放個假,你放心,我絕不讓他們白跑一趟,寧統帥替我冒這個險,王某不是知恩不圖報的人,嶺南一趟,這個數,你看如何?”
王老板比了個數字。
寧鐵衣面上不顯,心裏咋舌。
糧商真有錢啊。
浣溪閣開業至今能賺到這麽多錢麽?小皇帝,你去賣糧食算了,這怎麽看着比賣胭脂酒水賺多了呢?
話說回來,王老板能比出這個數字,就表明在他的預計裏,嶺南販糧這一趟能賺的錢是遠遠超過這個數字的。
趙老板不甘下風,也比了一個數字:“我們趙家也出些錢,請兄弟們喝酒。”
寧鐵衣還是猶猶豫豫:“這……規矩總是不好破的。”
兩位老板一聽,就知道是她已經心動了,但是價格沒給夠,立刻加錢,又比了個更高的數字:“這個數!我們知道,寧統領訓兵辛苦,這個錢,就當請兄弟們喝酒!”
寧鐵衣嘆口氣,看起來很為難:“也不是我不想幫,只是我這幫弟兄,不是吃慣苦的,這一路颠簸,山高路長,我這個做将領的也心疼他們。”
兩位老板互相對視一眼,咬咬牙,比了個“九”的數字。
“這個數!我們也心疼兄弟們,但是救災如救火,寧統帥大義,理解我們二人一點愛國之心吧!”
家國大義都搬了出來,看樣子真是價格擡得讓他們着急了。寧鐵衣這才慢吞吞道:“好吧!既然二位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我再拒絕就不合适了,那就讓兄弟們跟二位走一趟吧。”
***
從汝南到嶺南,隔着一座綿長的山,山這端已經隆冬,那端才剛剛初雪。
兩隊兵馬緊趕慢趕,終于順利到達嶺南城,剛到城裏,就馬不停蹄往嶺南太守府趕。
汝南的糧食生意做往全國,真算起來,他們與嶺南太守算起來也是頗有故交。他們往日從嶺南的糧倉裏拿過不少糧食倒賣去朔北,都是從中得益不少的。
誰知真到了嶺南太守府,嶺南太守沒見到,堂上坐着一位年輕俊秀的男子,風度翩翩,見到來人,微微一笑,眼睛眯起來的樣子,活像只逮着肥兔子的狐貍。
“嶺南周澤,見過二位老板。”
“原來是周公子,”王老板笑容滿面,“不知太守何在?”
周公子沒有直接回答,只道:“嶺南救災繁忙,糧食一事由我代管,兩位老板可是運糧來了?”
和誰做生意都是做,兩位老板不挑剔,也笑道:“正是,整整兩隊的糧食,請周公子驗過。”
周公子慢條斯理道:“二位老板我是信得過的,只是自從我嶺南收糧以來,承蒙我國上下義商前赴後繼,奮勇捐糧,嶺南如今的存糧已經夠了,不需要更多的糧食了。”
什麽?
兩個老板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王老板撐着笑容:“周公子這是何意?論起武朝的糧商,自然是我汝南王家的糧食儲量最大,那些零散糧商做的都是小生意,能捐多少糧?周公子莫要說笑了。”
周公子笑而不語,趙老板開始流虛汗:“周公子所言當真?那我們可要把糧食運回去了。”
“請便。”周公子輕巧道。
這下,二位拿不準了。
的确,王趙二家是汝南最大的糧商,但是那些散戶們攢在一起……真的攢不到足夠的糧食嗎?
他們從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開始籌糧運糧,難道還是晚了一步,要功虧一篑?
王老板想到了給寧鐵衣許諾的運費,不由心裏一打哆嗦。
他們商量的只是運糧到嶺南的價格,如果一粒糧食都沒賣出去,還要原樣運回,返程的運費算上,花費會貴一倍!
那可不是個小數目!
他們做生意的不敢欠軍隊的錢,但是如果真的給出去,那這一趟下來,王家虧的錢根本不敢想!!!
不行,他們經不起這個損失。
“這,我等也是一片赤誠之心,周公子何不收下這批糧食……”趙老板着急了。
周公子嘆一口氣:“我也想,但諸位一路過來也見到了,嶺南地動,傷亡損失巨大,安撫災民,災後重建嶺南城……處處需要錢財,我不敢在糧食上花費太多,不如二位先住下來,等太守回來了再慢慢商議?”
王趙兩家哪敢答應!
護糧的軍隊是寧鐵衣偷偷放出來的,時間一到就必須遣返,他們兩個可指揮不動那一群兵,如果住着住着軍隊先一步回去了,到時候生意又沒談成,難道指望太守府給他們護糧回去?
那這一批糧豈不是要白送給嶺南!還要搭上運費!
“不不不,我們一心想為嶺南送糧,”王老板額頭已經開始滴汗,“周公子,不如我降一降價,不論嶺南能拿下多少的糧食,也算我一片心意。”
周公子從容翹起二郎腿,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好像真的不缺糧一樣。
秦予成躲在屋後頭,看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只有他們才知道,如果今天這批糧食談不下來,明天災民就得餓肚子。
要降到多少才能夠?他們手頭的錢有限,必須用這筆錢籌到足夠多的糧食!
秦予成緊張地攥緊拳頭。
屋內,周公子仿佛沒事人一樣,閑閑道,“那二位出個價格吧。”
“四兩銀子一石,”王老板先開口,“這個價格不算貴了。”
周公子心裏苦笑,商人逐利,即便在這種時候也不急着先放出底線,而是緩慢下調價格,以圖最小損失。
可惜了,他吃不下這個價格。
“趙老板能便宜些麽?”周公子反而看向另一位。
趙老板當即知道周公子對這個價格不滿意,哪有不敢答應的,立刻道:“能!能能能!我……我三兩銀子一石!”
王老板急了,他居然當着自己的面壓價!若是周公子收了趙家的糧食,那他王家豈不是要把糧食運回去?到時候就只有他吃這個虧了!
“哎哎哎,周公子,我可以二兩銀子!”
“你!”趙老板大怒,但他寧願少賺點,也不能真把糧食原樣運回去,那才是真虧錢,“一兩,我們的糧,一兩銀子!”
周公子好整以暇,等着這場反向價格競拍,不時抛出幾句偏向性的話,暗示要收其中一家的糧食,另一家就會趕緊追上,把價格壓的更低。
真是感謝寧鐵衣,不知道她到底收了多少運費,把兩位老板給逼成這樣。
“那便一錢銀子一石吧,我個人出錢,替二位老板圓了援助嶺南的心願。”最後,周公子終于聽到了滿意的價格,一副“都是為了你們好我才勉強答應”的模樣,一錘定音。
“如此,想必嶺南百姓也會感恩二位。”
兩個老板如蒙大赦,算了算,賺到的錢剛好付寧統帥的運費,好險沒有賠錢。
這一趟下來,他們一個子兒都沒賺到,還要白搭這些時日勞累奔波。
兩個老板肉疼,又不得不謝過周公子,趕緊帶着一隊兵,連過夜都不敢等,緊趕慢趕地回程去了。
孟清清回府時,正好看見他們奔騰而去的馬蹄揚起的灰塵。
“這麽大的陣仗,來做什麽的?”
“好心人吶,不遠千裏前來送糧。”周公子感慨道,“還好太守府和周家抄出來的錢夠交付的,不然我可舍不得把浣溪閣的積蓄都搭進去。”
不過好處是這筆錢雖然出了,也是落到寧鐵衣手裏,到時候一樣交給陛下統籌,不算花出去了。
孟清清聽他說,就知道是陛下密信裏囑咐的事,笑出來:“辦成了?”
“這麽好的主意,不辦成也難。陛下這一招,賺了夫人又賺兵,分文不費,傳個口信的功夫,錢從左口袋轉到右口袋,解我燃眉之急啊。”
“你說,這空手套白狼的主意是誰給陛下出的?算的忒準了點。”
周公子納悶,他印象裏小皇帝是腦子活泛,也膽大妄為,但這封信不像是陛下寫的。
小皇帝做事往往只交代重點,密信沒有超過一頁紙的。他向來敢把事情放手交給手下的人去做,也敢為任何一個人的失誤兜底,這是他身為君王的膽魄。
而這封信,叮囑得太細致了些。
包括倘若王趙兩家沒來,來的是其他糧商該如何,倘若王趙二家沒有找到寧鐵衣又該如何,林林總總、方方面面細致入微,把能考慮到的情況全考慮了,就差手把手教他們做事。
“不知道,”孟清清抱臂道,“反正不是個省油的燈。”
遠在京城的蕭欽延不停打噴嚏,宋然被人吵醒,把自己被子上的大氅給人披上。
“你受風了?”
蕭欽延茫然:“不……應該不是。”
宋然一時默然,坐在火盆邊烤手:“經此一遭,我算是明白糧食的要命之處了。”
蕭欽延點頭:“大武的物産算豐富的,但不夠平均,糧食作物在汝南和東海最容易種,朔北和西原要貧瘠很多。”
“有多貧瘠?”
蕭欽延靜了片刻,道:“朔北通商不易,汝南的米運到朔北,價格能翻三四倍,我在朔北時,常常是吃不上米的,只能吃一種,朔北俗稱叫芥稞的草。”
“那種草生命力頑強,漫山遍野都是,結的種子軟,煮熟了和米的口感很像,就是發苦。草根味道辣,牛羊都不吃,我們采來用水煮過幾遍,草根當拌菜,種子當米那麽吃。”
“夏季的日子好過點,牛羊都肥了,菌子和野果也多,都儲存起來,過年的時候去集市上換點陳米,也能對付一個冬天。”
還有更多的,蕭欽延沒說,比如陳米都換不到的時候,比如鬧饑荒,芥稞草都被災民們摘完了的時候。
蕭欽延有個好姓,大武朝唯一一個異姓王,除宋家外第一尊貴,卻沒有好命。
他很少從書本裏學知識,他會的東西,都是現實教他的。
宋然托着腮,白白淨淨的手掌烤過火,有些幹燥的溫暖,放在蕭欽延手上,能摸到他掌心的繭子,還有疤。
“如果給朔北通商,會怎樣?”
蕭欽延笑起來,他眼睛生的非常好看,仿佛蘊含無盡的夜空星河,宋然很少見到他笑。
“那得先平戰事。”
宋然“嗯”一聲,他聲音很安穩,像在描述一個不遙遠的未來:“戰事會平的,朔北……朔北也會有草長莺飛的那一天。”
“戰士們不用流血,百姓們不用挨餓,每個母親都能等到游子歸家,閨閣女兒不會空耗白頭,四境通商,漁樵耕讀,天下太平。”
語言絮絮碎碎,浮在溫熱的火焰上。
蕭欽延深深閉上眼。
真好啊。
只是想想,就覺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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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