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六十一章

話音一落，方知吾的手指點了點桌面，嘆口氣：“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已經失了先機，情況未明時，先自亂陣腳，就會惹禍上門。”

“她們姐妹武功高強，不必盯太緊，免得被發現。在我下令前，所有人不得輕舉妄動。”

“是，首尊。”蒙面人應道。

***

宋然一身軟袍，長發簡單束了一個冠，白皙的脖頸線條流暢，滑進衣領裏，有些細軟碎發沒有抓上去，在頸側掃出灰淡的陰影。

蕭欽延站在他身旁，神情明顯有點不滿：“你都沒有見過晉王，卻很願意聽他的話，他勸你見一面，你就真的要見一面。”

宋然笑吟吟地：“朕頭一次被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恨成這個樣子，當然好奇啦，如果晉王在信中說的是真的，這位十三娘一定還隐瞞了能讓她一口咬定是朕害死了她丈夫的信息沒有說，朕當然得當面澄清……啊，蕭将軍，你是不是吃醋了？”

蕭欽延別過臉去，一句話都不說。

“開玩笑的，別生氣嘛，”宋然扯扯蕭欽延的袖子，“怎麽不理朕？朕分明更聽你的話。”

這話更沒法聊，蕭欽延感覺耳朵要燒起來，聽見小皇帝偷偷壞笑，就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說這種話，無非是想捉弄他。

這個人，性格惡劣至極。就愛看別人窘迫的樣子，但是自個兒臉皮也沒厚到哪裏去。

于是蕭欽延回過頭去，神情不辨喜怒，影子籠罩下來，隐隐露出壓迫的意味：“有多聽話？”

宋然若無其事，兩手一揣，一本正經：“唉，人到了。”

馬車上下來三個人，為首的是冼桐，其後跟着的女子應該是十三娘了吧……等等，怎麽還有個小孩兒？

宋然從容不迫，眸子亮亮的：“回來了？一路辛苦。”

Advertisement

冼桐像回了家一樣，蹦蹦跳跳到跟前，才想起來還有外人在，禮不能廢，像模像樣行了禮：“陛下瞧着精神好多了，看來我不在的時候，她們沒偷懶，還算上心。”

“衣裳都重新做了好幾身，安心吧，”宋然笑道，“這位便是十三娘？朕聽聞，十三娘助東海剿匪，使一方百姓安居樂業，安定武朝江山，事罷不願居功，歸隐山林。此舉非古賢人不能有，今日一見，方知何為巾帼豪傑。”

這番言論讓十三娘猝不及防。“虛僞”兩個字在她心裏剛冒個泡，就被對方真摯的目光打消。

十三娘很少看見這種眼神，她長在虎狼窩裏，常見的是審視、算計和充滿殺意的目光。

這種眼神她在晉王眼中也看到過，溫潤謙和，沒有任何攻擊性。

但是皇帝的目光更加坦率，直白地表達着贊賞和肯定。

古賢人？巾帼豪傑？她從沒想過自己能和這兩個詞産生什麽聯系。

她以為自己是飄零浮萍，飛蓬草芥，和命運鬥争，結果屢屢落敗，潰不成軍。

原來她的人生還可以這樣解讀麽？

明明眼前的這個青年還是害死她家人的疑犯。

皇帝甚至看起來毫不設防。

但十三娘沒有注意到，蕭欽延始終隔在他們之間，看似無意，實則随時防備着二人。

“事情的起末，冼桐應該已經告訴過你們，我就不重複了。我聽晉王說，你始終認為殺你家人的是我，為什麽？”

十三娘有些猶豫，這也是她願意來見皇帝的原因之一。

如果真如冼桐所說，皇帝和方省方太傅勢如水火，那派殺手殺自己的家人就太荒謬了。這中間必然還有什麽遺漏的地方，她的目标是報仇，不想當借刀殺人的那把“刀”。

但……

“我親耳聽到殺手這麽說，”十三娘道，“他們是奉皇命而來。“

宋然斟茶的手忽然停頓，擡起頭，清澈的琥珀眸子一瞬間陰沉地讓十三娘心慌。

轉瞬間神色恢複如初，短暫的就像錯覺，宋然袖手，好整以暇道：“你仔細說來聽聽。”

那是一個雨夜。

十三娘自從成家後很少晚回家，那一次是個例外，她到郊外給父母的衣冠冢祭掃，回來時因為雨大，耽擱了時間，快到家門口時，聽見屋內有人說話。

其中一個人道：“你怎麽連孩子都動手。”

“斬草除根。”

“平時沒瞧見你這麽盡心盡力。”

“這次可是奉皇命，辦好了，你我的好處多着呢。”

滂沱大雨中，她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

十三娘猛地推開門，“哐啷”一聲，瓢潑大雨從敞開的窗戶傾倒進屋內，半間房已經濕透了，雨水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屋內空蕩蕩的，只有倒在地上的李廣宣和搖籃裏停止呼吸的孩子。

“他們下手很利落，都是一擊斃命，等我回過頭，就已經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了。”

“聽起來像是頂級殺手，”宋然道，“用的什麽武器？”

“子母刀。”

“秦予成在嶺南遇襲是子母刀，”宋然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勾出一個子母刀的輪廓，“我遇刺時，也是子母刀。”

“陛下遇刺了？”

“唔，就過年那會兒，”宋然繼續道，“殺害秦予成的和刺殺我的是同一撥人，也就是刺殺李廣宣的那撥人。”

“這麽說來，有人假冒陛下之名在外行事？”冼桐推測。

“不對，倘若要領我的名號，嶺南那一次，想要挑撥我和秦家的關系時就該亮出來。”宋然搖搖頭，斟酌道，“這句話恐怕沒有聽上去那麽簡單。”

幾個人齊齊陷入沉默。

“千頭萬緒啊……”宋然長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他也想不明白，打着自己的名號和十三娘結仇到底有什麽好處。

總不能是指望十三娘來刺殺他吧？十三娘輕功固然是把好手，但刺客所需要的不僅僅是輕功。他們一個遠在東海，一個身邊重重護衛。十三娘這一趟進宮還是先卸掉了身上所有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層層檢查才準放行。

指望十三娘刺殺他，不如指望他出門左腳絆右腳摔死來得更快。

真是一團亂麻。

宋然托着下巴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缺了一環。

一旁一直沒吭聲的十七眼神明顯有些慌，腦袋往衣領裏縮了縮。

蕭欽延的注意力一直沒有離開過兩個人，立刻察覺到了她不對勁的地方。

“殺……殺姐夫的，和刺殺陛下的未必就是一夥人……對吧姐姐？”十七拽着十三娘的袖子，掙紮問道“只是因為都用子母刀？大武很多人都用子母刀……”

“武朝人用的子母刀，子刀和母刀的尺寸相差不大，但是這群刺客使用的子母刀，子刀不及手掌長，鏈條更長，常做暗器使用，在刀痕上體現的很明顯。”蕭欽延道。

十三娘點頭：“确實如此，這個特征很明顯，應該是特殊定制的武器。”

十七徹底慌了：“可，也未必是方家的刺客吧？”

宋然忽然擡頭，目光定在十七臉上。

“朕什麽時候說過方家和刺客有關系？”

十七大腦空白一瞬。

“這一點，朕都還沒有确定。”宋然眸子裏的森寒冷意幾乎要凝結出實質。

“你是從哪兒知道，我懷疑方家養了一批刺客的？”

“你到底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十七幾乎要哭出來，“我以為殺了姐夫的是你……才讓方知吾幫我殺你的！我不知道動手的是他！”

十三娘愣住了，在蕭欽延動手之前，她快速反應過來，立刻壓着十七，向皇帝先一步告罪：”陛下，十七年紀小不懂事，諸般過錯，請陛下聽她先講清楚，給她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這話十三娘自己說的都心虛，刺殺聖上，這是要誅九族的罪過，但是熊孩子嘴巴快腦子不拐彎，說話做事透着一股莽勁兒，現在話已經出口，說什麽都晚了。

冷汗打濕後脊背，呼吸重的像有千斤重，現在，她們為砧上魚肉，只能任殺任打。她唯一能夠祈求的，就是皇帝真的……是個和晉王一樣脾性溫和的人。

這個幾率太小了。

十七被按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她太慌了，聽到殺死李廣宣的人可能是方知吾的一剎那，大腦完全失靈。

方知吾會不知道姐夫是怎麽死的嗎？他明明知道她是為了給姐姐報仇才找他做交易的，還是瞞着她，利用她，把她當成傻子算計！

一想到自己蠢得被姐姐的仇人當擋箭牌，還把姐姐給拖下水。後悔的情緒一股腦沖上來，沖的鼻子酸澀。

她會被殺死嗎？

到底還是連累姐姐了。

她明明……只是想證明自己很有用。

她只是想告訴姐姐，自己長大了，可以保護她了，可以給她撐起一個家。

僅僅是這樣而已啊。

怎麽又闖禍了呢？

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心亂如麻，眼淚控制不住滴落下來，頭頂傳來“嗤”地一聲輕笑。

“天下竟有你這麽膽大的刺客，敢手無寸鐵站到朕的面前自認身份。”

宋然一時不知道這姑娘是真的傻，還是過分直率。

“你應該慶幸，你手裏有朕需要的情報，現在将前因後果據實講來，倘若有半點隐瞞……”

宋然擡手敲了敲蕭欽延腰側佩刀：“今日就不必離開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