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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東海沒有何家人的遷調記錄,無論是五十年前從京城遷入,還是三十年前從東海遷出。
然而京城的遷調記錄卻是正常的,無論是五十年前的遷出,還是三十年前的婚嫁遷入。
“何夫人在京城的戶帖是真的,遷調記錄也齊全。唯獨在東海的三十年像是隐身了一樣,怎麽會這樣?”
晉王把翻出來的遷調記錄放回原處:“東海以前的戶籍管理一塌糊塗,許多縣有兩套冊子,白皮的是向上報稅時應付上級用的,很多因戰亂而遷移的流民都沒有記錄在上,黑冊才是真實的人口數量。這樣,按照黑冊征上來的稅,有一部分可以被地方中飽私囊,不必上交。”
“我接手東海內務後,曾經大力整改戶籍的問題,嚴查黑冊,但是屢禁不止。只好将所有戶籍全部調出來清查一遍,李廣宣與何家住在一條街道上,他知道何家女兒嫁到京城方家去了,但是清查戶籍時發現白冊上沒有何氏的遷調記錄。”
“難道說,她的戶帖在黑冊裏,所以才沒有遷調記錄?”
“應該是,但何家不是小門小戶,在他們身上動手腳太過明顯,一般會記進白冊。能将他們一家的戶帖移到黑冊,還能在人嫁走時原封不動奉還,交給京城留檔,定是雙方串通好的。”
晉王面色不虞,沙平縣縣令難辭其咎,他也有失察之責。
“這可能只是巧合而已,”冼桐擦幹淨手上的灰塵道,“一樁海寇流竄案,一樁隐戶案,未必有什麽關聯。”
“如果只是隐戶,怎麽會使李廣宣招來殺身之禍?”
“我記得官府給李廣宣的案子定性是海寇所為。”冼桐提醒他。
晉王看了一眼冼桐,嘆息一聲:“确實如此,但不知為何十三娘一直認為是陛下……派刺客殺了李廣宣。”
冼桐覺得荒謬:“陛下派人刺殺一個小小司民?為什麽?只因為這個司民查出了一樁隐戶案?”
晉王強調:“是方省之妻的隐戶案。”
冼桐像聽到很好笑的笑話:“若是真查出來方省家……哪怕不是他的妻子,是他家哪個下人有什麽小偷小摸嫌疑,陛下只會第一個站出來把他們家翻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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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就是因為查不到,所以連遠在東海的自己都忙的焦頭爛額的嗎!
如果皇帝想動用殺手,第一個死的就是方省好不好?!千裏迢迢去殺個東海小吏?皇帝哪有那麽閑!
晉王也沉默了:“……或許你覺得很可笑,但十三娘不是無理取鬧之人,她這麽說,必然有她這麽說的理由。”
冼桐抱臂:“好,那就讓我和她聊聊,讓我聽聽她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晉王道:“李廣宣生前寫的兩封信,都是關于何氏之案的,第一封是給沙平縣令,第二封是想托十三娘交給我,但沒來得及給出去,他就被殺了。如果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是巧合,是十三娘多疑,那再好不過,但倘若不是……“
兩人眼神一碰,冼桐忽然被提醒了,想到最壞的那個可能。
“冒籍。”
“從京城來的何家是真的,但到東海住下的是誰……就不一定了。李廣宣或許也想到了這個,所以才會越級給我寫信。”
戶籍信息上會将每個人的身份特征和畫像全部記錄清楚,如果登記在白冊上随時供查閱,就有被識破的風險,但如果記錄在黑冊上,就沒有這個擔憂了。
如果不是這樣,無法解釋何氏這樣名門大戶的旁支為何願意将自己納進黑冊範圍裏。黑冊要承擔的賦稅遠比白冊更多,是沒有律法保護的。
“何家還有別人嗎?”
“沒有了,一場大火,全燒了幹淨。”
“是全跑了吧?動作真利落,”冼桐心沉了下來,“時間對的上,五十年前舉家搬遷,孕中的胎兒沒有戶籍,到了東海後可以借新生兒的由頭順理成章領一個新戶籍,再在三十年前從東海遷走……神不知鬼不覺。”
如果不是晉王實行人口普查,甚至都發現不了這件事。
“如果真的是這樣,京城那個何夫人——究竟是誰?”
冼桐隐隐覺得,陛下一直在找的東西,可能找到了。
冼桐抹掉鼻子上的灰:“我回京城一趟。勞煩王爺嚴審沙平縣令,若有消息,務必快馬加鞭送到京城。”
晉王道:“不如将十三娘也一起帶上吧,她見過殺死李廣宣的那幾個殺手,我總覺得這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若是能說清楚,再好不過。”
冼桐想起來一張可憐兮兮的臉:“正好,有人找她找到我這兒呢,順路了。”
***
十三娘最讨厭的就是下雨天。
她在一個下雨天,埋葬了餓死的父母,也在一個下雨天,見證了丈夫和孩子的死亡。
濕滑的雨黏在地上,濺起窒人的霧,肺部被霧氣漲滿了,讓人喘不過來氣,只能低低地咳嗽,咳嗽聲淹沒在潮水般的雨聲中,被厚重的雲層壓緊實,悶透了,一聲都傳不出去。
天也是黑的,地也是黑的,只有屋檐反着點點隐約的光,明滅之間,她聽到耳邊響起男人的聲音。
“記得喝藥。”
是很溫存的叮囑,有些責怪,似有似無,猶如錯覺。
她茫然回頭,身後是潑天雨幕,沒有一個人。
十三娘常想,人或許真的是有靈魂的,不然自己怎麽總是聽見丈夫的聲音呢?聽見他喊自己吃早飯,記得加衣服,還有睡前叮囑喝藥。
都說人老了之後會很懷舊,在夢裏回顧過往的人生。
她還沒有老,但已常入夢中見故人。
小時候,十三娘的爹娘就死了,他們為了把最後一口糠讓給她,生生餓死了。
十三娘有時候想,其實這個世道,活下去不一定是好事,如果自己當初沒吃那一口糠,或許早就到地下和父母團圓了。
但是人生沒有可是,因為多吃了一口糠,十三娘撐到了師父路過,把她撿回家,開始沒命地練武。
練武很累,沒日沒夜還要挨罵挨打,斷了骨頭扭着腳也不能歇,十三娘至今身上還有舊時留下的傷,一到陰雨天,痛的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像小刀沿着裂開的骨縫一點點往裏鑽。
日子難捱,但能吃上一口飯,哪怕沒被當人,也是十三娘過的最安穩的幾年。
這份安穩就在師父讓她去東海王府偷虎符時被打破。
不去偷,就是被師父打死,去偷,就是殺頭。
她還是去了。天下終究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吃了師父幾年的口糧,她不想欠人東西,還清舊債,來生才好再也不見。
抓住十三娘的是個怪老頭。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老東海王,東海王沒打她也沒殺她,反而很欣賞她的武功。給了她一個選擇,要麽束手就擒,要麽潛入一夥山匪裏當內應,偷虎符的事一筆勾銷。剿滅山賊後,老王爺會給她她想要的待遇,無論錢財還是官職。
十三娘意識到,這是自己人生裏第一次有選擇。
她喜歡選擇。
人都是有選擇的,有選擇聽起來才像人。
于是她混進山賊裏,幾年時間做到僅次于山大王的位置,中間她已經不記得殺過多少人,鮮血澆冷了她的心腸,有時候她看見自己的模樣,都會覺得陌生。
人和畜牲在一起呆久了,就會忘記自己是人還是畜牲。
等到剿滅山賊後,晉王問她想要什麽,她說自己不想再過睡覺時枕頭底下放刀的日子,每天睜眼就是算計和拼殺,這日子過的一點也不痛快。
她想要一個家,安安穩穩的,每天傍晚時分亮起燈,燭火微弱,但是夜風吹不滅,一直燃到天亮。
後來她真的成家了,丈夫少言寡語,但是非常體貼,官職不大,兩個人互相支撐,還有了一個孩子。
兩個人全心全意把小家經營的格外溫馨,後院兒種了點蔬果,前院搭起小孩兒的卧房,廚房裏常煨着暖暖的湯飯,打算等孩子大些,再養只狗,每日早晨護孩子去學堂念書,這樣兩個人冬日裏就不用起太早了,能多睡會兒。
可惜沒等到上學堂,孩子死了,李廣宣也死了。
她年紀不算很大,但是身邊的人多半都死了。夢裏的時間太短,都不夠她和相熟的人們挨個見一面。
雨漫無邊際地下,十三娘撐着傘,半邊衣服還是被潑濕,雷聲浩蕩,天地傾倒,仿佛世界重洗,閃電劈開晦暗蒼穹,一輛檀木色的小馬車從劈開的雨幕盡頭辘辘駛來。
馬車停在十三娘面前,有道熟悉的聲音喊道:“姐姐!”
十七娘從馬車上跳下來,奮力抱住姐姐。
“姐姐!我再也不亂跑了,我以後都聽你的話,你別不要我!”
十三娘有些錯愕,擡頭看見馬車裏,冼桐撩起門簾:“車外雨大,兩位不如先上車?趕着去京城呢。”
十三娘皺眉:“去京城?”
“查李廣宣案。”冼桐言簡意赅。
“你來查?”
冼桐道:“你想誰來查?”
十三娘有些猶豫,她能信得過的人不多,晉王算一個,但他怎麽會讓冼桐接手這樁案子?
“上車吧,不論你信不信陛下,陛下都不是你想的那種人……這一趟去京城,時間且緊呢。路上再說。”
“我也要去!”十七不管不顧。
冼桐無奈:“你去要做什麽?”
“我不要離開姐姐!”十七抱着十三娘不撒手。
十三娘伸手拍一下她,有些責怪的意味在裏邊,但是又舍不得下重手。
“姐姐,我跟在你身邊,可以保護你。”十七認真道。
十三娘哪裏還舍得拒絕,只好道:“那便一起吧。”
***
“京城的雨,下不完似的。”
“春日盡了,下兩場雨才好入夏。”
晦暗的屋子內,侍女點燃燈燭,微弱暖光映亮窗棂,才剛過午時,日頭陰晦的如同夜幕降臨一般。
大雨洗去春日的花,潤綠盛暑的葉,再過上些日子就能聽到蟬鳴了。
何夫人站在精心雕飾的绮窗前,望着沒有盡頭的大雨,憂慮道:“知吾去哪兒了?”
侍女:“少爺去垂荷塘賞雨,留話說不在家裏用飯,不用等了。”
何夫人輕輕嘆出一口氣,就像母親對叛逆孩子的無奈。
“是不是又躲他父親去了?說去垂荷塘,不是也唬我的吧?”
侍女給何夫人拿來披肩,蓋在她肩上遮擋寒重的風:“少爺近來有事要忙,讓夫人您幫忙在老爺那打打掩護,若是問起,就說他去汕州給您求平安符去了。”
何夫人緊皺眉。
他又去忙什麽?前一陣說去嶺南做事,也是讓她打掩護,老天保佑,幸好嶺南地動沒牽連到他,否則她都不知道怎麽跟方省解釋。
“這孩子……近來越來越不着家了,心思都飛遠了。”
“幸好老爺不怎麽問起少爺,否則夫人您……”話說一半,侍女自知失言,立刻閉嘴。
何夫人責怪地看她一眼:“天下沒有不合的父子,老爺一時想不明白,但不是不關心知吾的。”
侍女支支吾吾點頭。
其實方府上下都知道,方老爺最讨厭的就是自己的親兒子。如果不是因為何夫人,他根本不會認方知吾。
這絕對是天底下最難理解的一對父子,明明沒有次子争寵,但是父不疼子,子不親父。兩人明明同住一府,一年到頭請安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方省對何夫人的重視,阖府上下都看在眼裏,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為什麽他偏偏容不下這個親生的兒子。
何夫人也不理解,一開始還勸告質問,後來發現方省看見方知吾時眼中厭惡的情緒不似作假,這才作罷。
所幸,對兒子的厭惡沒有影響到夫妻感情。
“夫人,老爺回來了!”
何夫人連忙起身,憂愁的面上一掃而空,歡喜要起身去迎接。
“這樣大的雨……宿在外院就是了,怎麽一定要過來。”
“不過來不放心。”
還沒到門口,聲音遙遙傳來,方省衣服都濕透了,下人連忙接過傘,何夫人把他迎進門裏,讓侍女去拿幹爽的衣服。
“這天氣,晚上估摸又要打雷。”
何夫人心裏一暖,丈夫記得她怕雷,于是下再大的雨也要來陪她。
許多事,何夫人從未要求過他,但他總能做到。
“我去給你煮碗姜湯,莫要着涼了。”
“這種事,下人去做就好,”方省換好衣服,拉住夫人的手,“外頭黑,當心絆着。”
外頭已經黑下來了,轟隆隆的悶雷響徹天地,雨勢不見絲毫減弱,何夫人照舊給丈夫磨好墨,方省看書寫折子,她在一旁繡起紋樣。
“這麽暗的光,當心眼睛。”方省囑咐侍女去加幾個蠟燭。
何夫人笑道:“你看書不介意燈弱,瞧見我繡花,想起來要加燈了?”
方省笑的好脾氣:“繡花比看書精細,書上的字,哪怕看不清了,我也記得幾行幾頁寫的什麽,繡花不能錯,萬一紮着手,是大事。”
方家下人都知道,方老爺是個很古板嚴肅的脾氣。
朝堂上的官員都知道,方太傅生性多疑,誰都信不過,權勢必定要捏在自己手裏。
但何夫人知道,只有在自己身邊,方老爺才能安心。
何夫人忍不住笑:“老爺是覺得自己記性好了。”
“總歸是有點拿出手的本事,随夫人出門才不丢人。”
說到出門,何夫人又想起在外頭的兒子,有點兒走神。
方知吾小時候是個極乖極懂事的孩子。或許也因為早慧,他自小清楚父親讨厭自己。從沒對方省表露出一絲依賴。
他懂規矩,識大體,對誰都溫和謙遜,有一番人人稱贊的氣度。
有時候,何夫人倒希望他更像旁人家不省心的孩子一樣,讓她多多操心一些。
她有時覺得,長大的孩子就像風筝,倘若牽着線,風筝永遠飛不高,倘若松開手,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方知吾會有一日剪斷他們之間的風筝線,飛到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嗎?
大雨落在垂荷塘,水面濺起點點漩渦,如同小的花朵,瞬間綻開,旋即凋落。
方知吾斜靠在聽雨軒,雨汽浸潤他稚白的臉,更襯得眉目如畫,他手裏捏着一張信紙,看上去頗為頭疼:“十七和十三娘一起回京?還有冼桐?她們怎麽會攪到一起去?”
身旁站着位一身黑衣,頭戴鬥笠的蒙面人,答道:
“首尊,十七知道您一直在找的人……要殺了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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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