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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他看你的是什麽眼神？”

“什麽？”

雍王的壽宴，好大的排場。宴席上人來人往，擡禮的小厮絡繹不絕，長輩們在宴席邊說着話，初秋的落葉飄到池塘上，池邊有奏曲唱戲聲，遠遠傳過來，隔岸說話聲熱鬧，這裏風卻有些冷。

“方省，你爹，”葉由語氣明顯不耐煩，“他看你的是什麽眼神？”

方知吾楞了一瞬。

葉由嗤笑：“厭惡、警惕、提防，像看殺人兇手一樣的目光。你真的是他的親兒子？”

這一瞬間，方知吾想到的卻是：原來他也能感覺到。

方知吾不是傻子，相反，他對別人的惡意格外敏銳。

從很小時候開始，只要站在方省的面前，他就能感到那股黑漆漆的視線，像濃稠的黏膠膩在他身上，每個毛孔都堵得透不過來氣。又是冰冷的，兩個人之間，仿佛永遠隔着一道邁不過的天塹。

那的确是看殺人兇手的眼神。方知吾一直很肯定這點。他明明是他的兒子，卻被當成仇人一樣對待。

但奇怪的是，每個人都告訴他，方太傅是個稱職的嚴父，對他如何用心良苦。他們極盡誇贊溢美之詞，讓方知吾差點以為，天下的父親都是把兒子當成仇人的。

原來還是有人能看出來。

“被自己的父親用這種眼神看是什麽感覺？”葉由挑眉，“你會真的想殺了他嗎？”

就像被按在水底太久不見天日，驟逢烈日照破驚濤，方知吾難得能浮出水面，透一口氣。

于是他也笑了，京城最松風水月的方小公子，笑得像一陣春風，輕輕柔柔拂過人，說話也含冰吻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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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啊，我很想殺了他的。他可是我的父親，我怎麽忍心辜負他的目光呢？”

葉由聽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沒想到，人前克己複禮的方小公子，居然藏着這樣大逆不道的念頭。”

“我也沒想到，能從京城最桀骜不馴的葉公子口裏聽到‘大逆不道’四個字，”方知吾道，“我以為你眼裏沒有綱常倫理。”

“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葉由隔空點了點方知吾的鼻尖，動作十分挑釁，“我不裝，你太裝了。”

“明明是個惡胚子，裝什麽溫良恭儉讓，”葉由不屑，“你騙了多少人？滿京城都被你這張假面騙了，玩得很開心？”

方知吾謙順道：“我只是順從他們的期望而已，這樣也有錯嗎？有人希望我是君子，我便是君子，有人希望我是個殺手，我便是個殺手。我只是很聽話罷了。”

“虛僞。”葉由道。

“這可不是虛僞，這是善良。”方知吾誠懇道，“我最舍不得看見別人失望的眼神了，誰讓我心軟呢。”

“你腦子不太正常。”

“說話真難聽，我明明和你是一類人。”

“一類人？”

“葉公子，明面上的惡，和水底下的惡都是一樣的，”秋風拂過衣擺，方知吾輕聲慢語，眸含春水，望進去卻令人遍體生寒，“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同類。”

葉由笑了：“那你可要小心了，我們這類人，對同類可是很殘忍的。”

方知吾也笑，他說的沒錯，若是将來雍王失勢，他一定會找機會将葉由趕盡殺絕，免除後患。

倘若有一日方省失勢，葉由也會這麽對他。

他們是一類人。

“怎麽，你要殺了我？”

方知吾有點可惜，他不太想現在對葉由動手，雍王現在勢頭正盛，如果葉由死了，會惹來麻煩。

他還想多玩一玩的。

“或許吧，誰知道呢，難道我說了你就信了？”葉由轉身離開前，丢下一句話。

“相信別人的人最容易死……你不是很清楚這點嗎？”

***

臨江樓。

“我以為你不會來。”

寂靜的小茶樓裏，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個安靜的身影，頭也不回，仿佛已經知道來人是誰。

頭戴帷帽的少女從樓梯下拾級而上：“你至少應該忌憚我一些。”

方知吾沒有生氣，反而覺得有趣：“為什麽？因為你做了一個愚蠢的選擇？”

“方知吾！你以為激怒我就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情報嗎？”

方知吾仿佛聽到什麽很好笑的笑話：“十七，你應該慶幸，我還有坐在這裏同你交談的耐心。你手裏的情報是你唯一可以挽回錯誤的籌碼了。”

十七壓根不想聽他廢話，拔刀就要動手，就在刀柄拔動的一瞬間，小小茶室內，四個角落裏同時傳來輕如蝶翅振動的金屬磨擦聲，刀柄凝固在手中，終究沒有拔出來。

那是暗器發動前的金屬嗡鳴，只要她手中的刀一出鞘，下一秒人頭落地的一定不是方知吾。

方知吾倒了一杯茶，推到對面的空位上：“怎麽樣？現在能坐下談談了嗎？”

“我和你沒有什麽好談的。”

“哦？我可是你姐姐唯一的生路了，十七，就算你再莽撞，也該替你姐姐考慮一下。”

這句話猶如打中十七娘的七寸，她的精神立刻緊繃起來：“你想對我姐姐做什麽？”

方知吾笑道：“應該問，皇帝想對她做什麽。”

十七警惕：“你什麽意思？”

對面的空位上，茶杯冒着騰騰熱氣。

方知吾做了一個伸手請的動作：“你們姐妹，一個土匪出身，一個是敵國的刺客，你真以為哪個皇帝能容得下你們這樣的人？”

“你終究不是武朝人，武朝人講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小皇帝到底和你說了什麽，但虛情假意的話誰都會說，他能給你你想要的東西嗎？”

“他不能給我，難道你可以嗎？”

方知吾循循善誘：“如果要押賭注，難道不是應該放在自己人身上嗎？”

“你也算自己人？你殺了我姐姐的家人，還利用我……”十七又要拔刀，想起四周潛伏的殺手，生生遏制住。

方知吾沒忍住笑出聲。

“你知道了？也罷，我本沒想瞞你……只是你恨皇帝的模樣太有趣了，所以沒忍住多玩了會兒。”

方知吾從容品茶：“你想殺我，我早就知道，但是我從沒忌憚過你嗎，知道為什麽嗎？”

十七咬牙：“因為我殺不了你。”

“真聰明，”方知吾誇獎道，“而且，你還得繼續為我做事。”

“憑什麽？！你當我是傻子？！”

“就憑……在你姐姐眼裏，你和我是一路人，你，也是她的仇人。“

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信任就有背叛，不殺人，就會被人殺。

這世界是個地獄，方知吾沒天真到以為可以通過什麽交易、合作就能讓十七乖乖聽話。

只有把柄才是最可靠的。

他太清楚十三娘在十七心中的重要性了，十七本已經脫離了組織的視線，卻能為了幫十三娘報仇而自投羅網。

從十七來找到他的那一刻起，她注定會輸。

她是個有弱點的人，現在，弱點在方知吾手中。

“你說，如果我告訴你姐姐，我是因為她收留了你這個叛徒才去殺她家人的……她會不會恨你呢？”

“你……！”

方知吾笑得很開心：“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坐下來談談了嗎？”

十七攥拳，忍道：“你……你想我做什麽？！”

“你現在離皇帝很近，你有殺他的機會了，”方知吾露出幾分愉悅的神色，“我的目标始終沒變過，這一次，要你替我殺人了。”

“你又要刺殺陛下？”十七道，“蕭欽延在他身邊，黑澗的刺客都近不了身，我能做什麽？！何況自從你上次暗殺失敗後，他身邊的守衛更嚴了！”

方知吾淡然：“不只是陛下，我會為整個京城奉上一場盛宴……到時候，你自然有機會接近他。”

***

接連幾日初夏好光景，從前長公主被久困後宮，常年不能露面，現在宋然掌權，她也終于能出現在世家各族面前，好像要把多年的宴會一次性補齊一樣，她頻繁出席于各個場合，替宋然籠絡世家，經營關系。

方省逐漸式微，各大京城顯貴們嗅到風雨欲來，也想知道皇帝對舊貴族們的态度究竟如何，不斷旁敲側擊，從宋稚這兒打聽皇帝的态度。

于是這些宴席越辦越多，有人急于另投門庭，有人則按兵不動，還在觀望。

如果是像對秦家一樣……那他們也要思量一下是不是要做點什麽，制衡帝權。

沒過多久，宋稚大辦宴席，京城顯貴一個不落都邀請到了。這場夜宴，皇帝親臨，于是衆人紛紛應邀前來出席夜宴。

這場宴會持續三天，白日裏看馬球蹴鞠。各個世家大族們都養着自己的球隊，隊伍去場上揮灑汗水，貴人們坐在看臺上吹着初夏涼風，吃瓜果涼茶，拿出一些彩頭去逗樂玩耍，圖個消遣。有些公子小姐們興致上來了，也下去打幾局。

夜晚就是笙簫舞奏，皇帝與諸位臣子把酒言歡，足以見皇室對世家的拉攏之心。

皇帝的帳篷離得很遠，小皇帝身體不好，聞不得場上的沙土味，方知吾擡頭遙遙看過去，只能隐約看見一個大概的身形，四周的守衛也被場上激烈的戰況吸引，看上去不如往日那般嚴密。

更重要的是，那道最堅固的城牆今日不在。

蕭欽延今日去禁中軍巡營，取代他位置的是一位看上去年紀不大，探着腦袋好奇地東張西望，很不安分的年輕人。

此外就是十七。

這樣的聚會，京城上游權貴彙聚一堂，倘若出現什麽意外……

方知吾嘆一口氣，本來他還在籌謀時機，現在居然送到面前來。

小皇帝，不是我想殺你，實在是機會太好了，容不得我錯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