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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這一年，京城的局勢天翻地覆，新鮮血液湧入，新的名利場裏，虎狼環伺，群獸蠢蠢欲動，每個人都在仔細衡量着自己能從這次的變局中分到多少肉。

而皇帝憑借果決淩厲的手段，手握多方軍權利刀，成功将自己送上了分肉的那個位置。

這次宴會既是舊貴族們想看皇帝的态度，也是皇帝拉攏人心的機會。

“他現在一定很忙。”方知吾遙遙看向帝帳的位置。

和燈火圍簇的帝帳不同的是，方家的帳子十分清冷，幾乎很少有人過來。

方知吾倒不在意這些。人情冷暖就是如此，從前皇帝沒表示對舊貴族們的接納時，他們還會青睐方省，等皇帝抛出橄榄枝，他們自然會選擇更有利于家族利益的那一方。

就像趨光的蛾子一樣，擁擠喧嚷着撲向熱烈的光源，直到引火燒身。

鹧鸪從陰影處現身：“首尊，人都到齊了。”

方知吾應一聲：“都安排好了？”

黑澗在武朝潛伏已久，組織數百名成員，其中有殺手，也有十七那樣只是一技之長的成員。

方知吾将他們全部召到京城，就是為了赴今日這一場盛宴。

蕭欽延說的沒錯，他喜歡出人意料的諷刺戲碼，今夜是個很好的時候，衆人歡聚一堂，各懷鬼胎，

“這是一場暗殺盛宴，鹧鸪，”方知吾望着黑夜的盡端，微微一笑，“我已經等不及想看到故事的結局了。“

鹧鸪還有猶豫，方知吾這一舉動幾乎搭上了所有黑澗成員，一旦失敗，黑澗也會被連根拔起：“但是禁中軍守衛嚴密，這次行動風險太大，您真的不打算告訴……”

方知吾看他一眼，鹧鸪立刻噤聲，額頭上的冷汗幾乎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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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着你現在的主子是誰，”方知吾輕聲細語，“黑澗的首尊只有一個，你也只需要聽一個人的話。”

鹧鸪俯首道：“是。”

“讓他們動手吧。”

鹧鸪穿着普通家仆的衣服，混入帳外紛雜仆役中，今夜，和他一樣仆役裝扮的人數以千計，按照身份等級和家戶之分在衣裝顏色上各有不同，正在場地四周來回忙碌，為世家貴族們準備飲食酒局，安置卧榻行裝，如同庸庸碌碌的螞蟻，只知道沿着自己的路線埋頭前進。

即使禁中軍的人數再多，也不過才成立不到一年，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大場面，面對這麽多人也要眼花缭亂一陣。

他們要怎麽區分這些家仆中哪些人生出異心了呢？

今夜注定是混亂而有趣的一夜。

方知吾擦幹淨手，起身離開帳子。

為了将故事推向高丨潮，還有件事需要他親手去做。

***

長公主的帳子中，幾位夫人聚在一起吃茶點，何夫人不經意看見自己的兒子走進了丈夫的帳子，心中隐隐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你說是不是，何夫人？”

“啊……”何夫人沒有聽清她們閑聊的話題，在宋稚關切的目光中，歉意道，“長公主，我身子不适，請容我下去歇一會兒。”

宋稚面露擔憂道：“可要傳太醫麽？”

“謝公主關心，年紀大了，身子有點小痛小病的，歇會兒便好，不打緊。”

走出營帳，繞過聚集的人群，何夫人從無人的小徑繞道，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好像冥冥中預感到會發生什麽。

在即将到達兒子的營帳時，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刻駐足：“鹧鸪。你要去哪？”

仆從打扮的鹧鸪轉過身，見到何夫人，無比自然地行了一個禦國的禮，恭敬開口：

“尊主。”

等到何夫人走出帳子，幾家夫人又開始熱絡地聊天，宋稚不經意地向身邊侍女道：

“何夫人未帶随行女侍，本宮還是不放心，你跟着去看看吧……十三娘。”

“知吾讓你去做什麽事？”

鹧鸪有些意外，這個十分溺愛自己孩子的首尊自從将整個黑澗交出去後，就很少過問兒子做什麽了。仿佛真的金盆洗手，退隐田園，不問世事。

但鹧鸪保持着對舊主的尊重，畢竟眼前這個女人，才是真正從一衆刺客間諜中殺出重圍，統治了黑澗十數年的刺客之王。

即使她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尋常婦人，眼角因歲月染上皺紋，說話的聲音也被平凡生活浸軟了，穿着華貴的衣裙，俨然是大家族裏最常見的相夫教子的良家妻。但她發號施令的樣子，卻讓鹧鸪想起從前腦袋挂在刀尖上的日子。

世人皆知，先帝去世後，年僅三歲的幼子繼位，葉阚獨攬大權，借機鏟除異己，将整整個京城朝局從人才濟濟、群星璀璨屠到人才凋零，宮門的地常年是紅的，樹梢上停着大片大片的烏鴉，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往來人群，似乎在辨認哪一位是自己的下一餐。

有點頭腦的知道，□□朝局的背後，是方省的默許。

但沒人知道那段血腥過往的背後還有黑澗的影子。

何夫人假借地位的方便，言語暗示那些想要讨好方省的人，讓旁人以為方省想除掉對方，就會對此人大加攻讦，最後的結果往往是被葉阚找到由頭殺了。血肉滋養出宮殿外新長成的小烏鴉。

而對于那些離京城遠的官員，就是鹧鸪他們經常光顧的地方了。

大武朝能在短短二十年內，耗光了前幾百年積累下來的人才，國家的運行緩慢阻滞，逐步走向分崩離析。他們才是背後居功甚偉者。

作為親歷那段時間的黑澗成員，鹧鸪對何夫人始終籠着一層血色敬畏，他不敢有絲毫隐瞞，和盤托出。

“太冒進了！”何夫人立刻察覺出不對，“皇帝敢用十七，必然是拿到了足夠有份量的情報，只怕她早就把他賣了！這次夜宴，是皇帝給他設計的圈套！”

早在年節的時候，陛下身邊的護衛就上升了一個檔次，蕭欽延更是無事不離身，這局馬球賽是陛下舉辦的，場地不在宮中，護衛應該比往日更嚴密。

但此時，蕭欽延不見了蹤影，護衛也稀疏平常，就像普通宮宴一般。

方知吾究竟還是年輕氣盛，少了幾十年暗殺之道的浸淫，遇事看得有些淺。覺得十七不敢暴露身份，黑澗還身處暗地，就疏忽大意，分不清什麽是可趁之機，什麽是對方設下的陷阱。

何夫人很清楚，蕭欽延這樣的人，決不會讓皇帝身處險境，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表面的護衛越疏松，暗地裏的護衛越嚴密。

那個所謂被“勸服”的十七很可能就是一個誘他深入的棋子！這一着，騙的就是方知吾這樣過度自負的人。

從始至終，方知吾就沒有走出過皇帝的算計！

何夫人一步不敢耽擱，立刻奔向方省的帳子，而前路現出一個身影，那人穿着宮中女侍的服侍，腰間微微鼓起一點，何夫人一眼認得出，裏邊別着武器。

“何夫人，何取。”

十三娘輕輕念出這個名字，站在對方面前七步的距離，沒有再進一步。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這麽凝固住，風也靜止下來.。

強烈的不祥感湧上心頭，何夫人幾乎內心狂喊要邁動步伐，但是她與生俱來的警覺提醒她，此刻一下都不能動。

否則必死無疑。

“還是說，應該叫你禦江柔更合适呢？”

十三娘緩緩道出下半句：“禦國二公主居然屈尊來我武朝做暗探，真是榮幸之至啊。”

***

高臺上，宋然随手将密信折起來，放在燭臺邊燒掉。

皇帳空空蕩蕩，四周只有寥寥幾個守衛看護，但宋然知道，暗地裏的暗衛打着十二分精神盯着呢。

這是蕭欽延進宮後頭一次領命出去辦差，他那個事無巨細的性格，臨走前把上上下下打點了一遍才動身，走了也不久，才兩日功夫，宋然就有點想他了。

宋然心裏其實是有點舍不得蕭欽延走的，他早就習慣蕭欽延在身邊了。

他是最早在宮中一直陪着自己的人，也是過往任務中合作的對象，雖然宋然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他能夠認出那個令他無比熟悉的靈魂。

沉默、妥帖，有一股執着的狠勁兒，又熱得發燙，讓他無比安心。

現在他不在身邊，宋然有些無法抑制的焦躁，這其實是不應該的。

作為一名輔助，他不應該在任務中摻雜太多私人情感。

但他還是個學生，還處在理論學習階段，雖然成績優異經常出任務，經驗終究還是匮乏的，感情上很難做到游刃有餘，及時抽身。

一般這種情況，是會要求後勤介入當成特殊情況召回處理。

但是宋然的後勤……不提也罷。

真希望蒼天有眼讓杜子騰延畢幾年，給未來的轉生者們一條活路。

難以想象他步入社會後會給整個行業帶來怎樣毀滅性的打擊。

所幸宋然産生私人情感的對象不是別人，也是轉生者，問題可大可小。

或者往好處想，他的情結其實只是吊橋效應，等任務完成後離開，就消失不見了呢？

不必放在心上的。宋然安慰自己。

只是任務而已。一點意料之外的心理效應，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畢竟……轉生者也是人嘛。

哪怕他們是在無數測試和訓練挑選過後，心智最堅韌的那一批學生，也終究抵不過人心柔軟。

柔軟的心就是會産生感情的。有時候産生愛，有時候産生恨，他這一點小小的依賴算得了什麽呢？

越這麽找法子安慰自己，宋然心裏越憋悶，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麽生氣，就是心口發堵，一股勁兒悶着發不出來。他把盤子裏的葡萄碾在手裏玩，紫色汁液順着白皙手掌流下來，沿着手腕內側的血管脈絡蜿蜒，染透袖口，指甲也沾上淡紫色。

“陛下，十三娘和何夫人遇上了。”榮尹撩開簾帳前來禀告。

宋然點點頭，一旁靜候的十七反而緊張起來，宋然瞥見了，安撫道：“天眼的人和禁中軍的精銳都在，不用擔心。”

十七聞言稍稍安定下來一些，她沒想到，當時皇帝猜的，居然成真了。

“我不覺得殺手們留下的那句話是誘導，雖然挑撥離間這種事看起來确實像他的風格，”宋然道，“但是太迂回了，中間但凡十三娘沒聽清，或者沒有告訴十七，沒有聯系東海二王，這法子都行不通。”

“殺李廣宣的未必是方知吾，他本就是武朝人，能號令禦國刺客這點就存疑……讓東海二王着力調查禦國皇室，六十年內有沒有對外稱失蹤、病逝或者遠嫁的公主。”

這時正逢琅王和禦國通力合作清剿海寇，兩國邊境正在“蜜月期”，晉王借機順手在禦國埋了幾個探子，着重調查了黑澗的事。

沒想到這一查，竟把那真查到點東西。

如今的禦國皇帝曾經有一個妹妹，當年奪嫡境況激烈時，皇太子為了讓自己在皇父面前更有贏面，也為了鞏固勢力，狠心把自己的親妹妹送去異國當黑澗探子，對外稱病逝。

最後一塊拼圖湊齊，這件事的全貌終于浮出水面。

禦國公主被送到武朝後，頂替遠遷的何氏，冒用他們的戶帖入駐東海，然而一起跟随前去的探子和戶帖上的外貌身高描述不一致，不得已只好買通官吏，把戶帖私了下來藏進黑冊裏，免得被排查到。

後來等禦江柔長大了些，成功領取了自己的戶帖，他們便一把火把何家燒“滅門”，讓禦江柔頂替何取借用方家的婚約嫁到京城，直接入主武朝的權利核心。

——也就是如今的何夫人。

不得不說，禦江柔很聰明，她把方知吾放到首尊的位置，自己退居幕後，用賢妻良母的形象将自己僞裝起來，如果不是十三娘聽見的那句話，這條大魚就真被漏掉了。

宋然從位置上起身：“走吧榮尹，幫朕找幾位碎嘴的證人，咱們看戲去。”

“你不要亂跑！”十七着急，“方知吾計劃讓黑澗攪渾今夜的晚宴，讓我趁亂殺了你！”

宋然伸了個懶腰：“那你就要把朕交給你的差事做好咯……朕可想幹幹淨淨地從今晚的混亂裏摘出來呢，別讓朕失望啊，小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