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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身份被識破的同時,禦江柔已經動了殺心。
眼前這個人身穿宮服,顯然背後還有別人,禦江柔轉瞬便想起了在哪裏見過她:“你是長公主的人。”
十三娘的聲音滞澀:“我不是長公主的人。東海沙平縣有一個司民小吏,名字叫李廣宣,你還記得麽?”
禦江柔不記得,但她知道沙平縣有一個司民,差點把她的身份揭出來。
是叫李廣宣嗎?
那是她離暴露身份最近的一次,幸好此事先上報給了沙平縣的縣令,縣令告訴了她,她才有機會殺了此人。
看見對方的表情沉穩如常,十三娘已經了然。
“果然是你。”
禦江柔淡淡道:“你殺不了我,我們只會兩敗俱傷。”
多年來壓抑的憎恨找到了源頭,十三娘終于笑起來:“是,所以我并非孤身前來。不過你放心,你的腦袋,我會親手斬下來。”
話音未落,四面草叢,暗器淩風聲驟起。
***
方省在帳子裏獨自斟酒。
他不是一個很愛喝酒的人,他喜歡清醒,但是有的時候只有酒能讓人身子暖起來。
這場宴席也邀請了方省,但很顯然,皇帝并沒有拉攏他的意思,他只是缺一個能夠合理處理自己的借口,才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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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省喝完一杯酒,靜靜聽着帳外歌舞戲曲的聲音,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一步,他雙腿俱廢,每活着一日都要提心吊膽,失去了權勢,地位也岌岌可危,眼看無論如何是無法翻盤了,但他還沒有死心。
權力之路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既然還沒有死,就不會輕易認輸,更不會後悔。
方省自問從不做後悔的事。
在青麓學宮當學生時,他未曾浪費過一日修學光陰,是宮主最得意的學生,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都恪守君子之道,仰無愧于天,俯不愧于地。
直到後來他發現,自己所學到的東西其實是一場騙局。
書上說的道理太好聽了,什麽禮義廉恥,忠孝仁義。好聽到他信以為真,也以為別人會當真。直到自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的師兄對他圖窮匕見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什麽聖人教化,對禽獸是不管用的。
馴服猛獸,就要手握權柄,打得對方直不起來腰。
就要站在萬人之上,比惡人更惡,比毒蛇更毒。
聖人救不了世界的,但他能救自己。
追殺師兄他沒後悔過,因為是他先舉起的屠刀。取締青麓學宮他也沒後悔過,一堆冠冕堂皇,被吹捧上天的學說,世代傳承,也沒見天下受苦之人少了多少。
給皇帝下毒他沒後悔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肉強食,如果是易地而處,焉知皇帝不會這麽對他?
利用葉阚、清洗朝堂、屠殺群臣……這些他通通都沒後悔過。
做就做了,該下地獄就下地獄,反正這個世界也沒比地獄好多少。他不怕死。
蠅營狗茍,機關算盡,把權柄牢牢握在手裏,寧死也要拉天下人共赴黃泉。
這才是他方省。
方省不斷提醒自己,他不後悔的。他沒有後悔的餘地。他的人生早就被一分為二。從前那個滿腹理想和熱情的少年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是一個務實的成年人而已。
一個人想活下去,能有什麽錯?
簾賬被撩起,方形擡頭,沒想到等到的不是回來的妻子,而是一個他陌生又熟悉的臉龐。
“父親。”
方省看見方知吾的臉,就像看見了李若元的預言,感到一陣窒息。
“命中一子,親子弑父”四個字就像緊箍咒一樣緊緊勒住他的腦袋,逼得他喘不過氣。
這樣惡毒的詛咒……如果僅僅詛咒就好了,預言比詛咒更可怕。
方省比任何人都知道李若元的星算術有多高超,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麽是宿命。
他試着把方知吾扼殺在襁褓裏,但沒有成功。沒有人理解方省的舉動,連他夫人也不能理解,何夫人淚流滿面質問他原因的時候,方省只能沉默。
他的沉默是懦弱,也是憎恨。
恨李若元,那個只會算命的瘋子,算瘋了自己,還要拖他下水。
也恨方知吾,他居然真的是個男孩,倘若是個女兒,李若元的預言不就破了嗎?
因為內疚,方省對夫人更加彌補,他知道是因為自己的命數才會生出這樣的孩子,如果何夫人嫁的是別人,或許家裏其樂融融。她會有一個很好的丈夫,對孩子溫柔,對妻子體貼,
她是被他連累了,這都是他的錯。
但他不會對方知吾內疚。
他不忍心讓妻子承受喪子之痛,卻無法對方知吾升起一點親近的心。
因為他知道,方知吾就是個瘋子,是個藏的很好的瘋子,和李若元是一類人。
“你來做什麽。”方省冷冷道。
方知吾笑得春風化雨。
真是熟悉的眼神,像看着仇人、殺手,或者什麽……令人厭惡的怪物。
總之不是看孩子的眼神。
真讓人想将他的眼睛挖出來啊,握在掌心裏,試一試究竟有沒有人的溫度。
方知吾低眉溫順道:“母親擔心父親今日沒喝藥,讓我來侍候湯藥。”
說完,他将藥碗遞給方省,碗裏的湯藥泛着濃重的黑色,苦味熏得人頭暈,方知吾道:“母親說,最近京城雨水多,藥得一直吃着,免得夜裏腿再疼。”
無論是态度還是言行,都讓人挑不出絲毫錯漏,好像真心實意孝敬父親,恭敬母親一樣,就像模板裏刻出來的文謙君子,但方省總有一種直覺,方知吾對一切是知曉的,雖然他從未對人說過這個預言,但是方知吾好像什麽都知道,他就是為了殺他而來的。
是,他一定是為了殺他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他就是個妖孽。
“母親讓您不要等藥涼了再熱,有損藥性。”
想起妻子擔憂的臉,方省拿起藥碗一飲而盡,苦的眉頭緊皺,将藥渣随手一推:“回去吧。”
他多一眼都不想看見方知吾。
方知吾站在他的身影裏,露出一絲釋懷的笑。
這是個荒謬的世界,你的父親覺得你會殺人,你的母親希望你殺人 ,他們讓你知道什麽叫做戒備和欺瞞,讓你明白這世界上連最親近的人也不能信任。
方知吾想,我學的很好啊,看,我自己站在這裏,将要殺掉你們所有人。我把你們教的都學會了。
可你好像還不太會,你還敢喝我送過來的藥。
我的父親啊,多年的背叛和警惕,居然還能讓你留有一絲不設防,我該說你天真嗎?
我們家是虎狼穴,你既然要把我當仇人,就不能以為自己還是父親。
你最該防的,就是我啊。
“父親,你還是小看我了。”
方省回過頭,看見自己的兒子端着藥碗,眼睛裏映着森寒冷意,輕蔑又狠毒的笑,那是他無數次在午夜噩夢中看見的眼神。
區別是這一次,他醒不過來了。
方知吾的身影越來越高,直到腦袋撞到地上,方省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摔倒了。
影子搖曳,那張年輕的臉隐約變了模樣,溫潤的眉眼逐漸扭曲成淩厲戲谑的五官,嘴巴開合,方省聽見熟悉又厭惡的聲音:
“師弟,晚課借我抄抄。”
“怎麽不理我?不就是吃了你的宵夜,改日賠你就是了,晚課借我抄抄!”
方省腦袋重的像,他很努力地張開嘴,感覺到喉嚨往外呼呼湧出滾熱的血水。
那道聲音變了語調。
“方省,我昨天給你起了一卦,算你的死因,你猜我算出什麽了?”
別說,我不想聽。
“我還給我自己起了一卦,你猜我又算出什麽了?”
我不想聽。
那張臉猙獰地燒起來,笑聲尖銳刺耳:
“方省……原來你要殺我,你裝得真像啊,要不是我算了出來,差點被你騙過去。”
我?
我沒有啊。
昔日熟稔的面陌生獰的讓人不敢辨認,那是和他同窗十餘年的師兄,他們在梅州的河邊撐船讀書,飲酒放歌,春光明好時,彼岸爛漫的迎春花簇成一團團,他遞一把刀過來,說果子的皮得削掉才能吃。
而現在,刀的尖端對準自己的喉嚨,只因為一個荒謬的預言。
“你去死吧。”
李若元,你要殺我?
“你要殺我……我饒不了你!是你先要殺我的!!”
預言果然是真的,他的師兄被自己追殺到無處藏身,而他踩着昔日同窗的肩膀,登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驀然回首,已經滿手血腥。
“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把你們都踩在腳底下,別想殺我,你們誰都別想殺我……我要爬到最高,我……”
我再也不要被人背叛了。
年邁的老人拖着廢掉的雙腿,一步步爬向無人的角落,枯老的雙手爬過了幾十年鮮血淋漓的歲月,坎坷的路爬的他骨肉破爛、面目全非,他勉強支起身體,伸出骨節嶙峋的雙手,似乎要拼盡最後的力氣,殺死那裏的影子。
“你殺不了我……你殺不了我!哈哈哈……你殺不了我,你……你怎麽能殺我呢,我明明,我明明……”
我明明,什麽都沒想做。
師兄,你為什麽要殺我啊。
帳子外,打殺聲起。
凄厲馬鳴聲不絕,伴随着呼號和尖叫,方知吾面色不改。
應該是在馬槽裏下的藥起作用了,為了馬球競技而訓練的馬匹身姿矯健,力大無窮,藥物刺激下,會讓馬匹瘋狂地四處逃竄,不管不顧地撕咬人群。
等瘋狂的馬匹沖散護衛後,就是刺客們出動的時機了。
在他的計劃裏,刺客們會扮成各家仆人的樣子,在驚慌失措的人潮中伺機出動,或者暗殺,或者明殺,或者下毒。
皇帝那邊有十七動手,算算時間,差不多到了。
最後的最後,這場宴席會以一場大火告終。
好一場繁華落盡的游戲,方知吾好整以暇地側耳傾聽自己的傑作,尖叫、呼喊、辱罵、哭泣,馬匹的嘶鳴和喝斥混成一團,摔砸推搡,碰撞摔打,四面八方的聲音湧來,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在京城富貴鄉,還是人間煉獄場。
真是難以想象,原來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盛京貴族們,也有這樣一天。
方省張開嘴,好像要竭盡全力說什麽,方知吾湊近了,耐心問道:“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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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