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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何……”

方知吾彎下腰,了然道:

“父親,你是在擔心母親嗎?可我覺得,你更應該擔心擔心你自己,你聽見帳子外的聲音了嗎?正在殺人的刺客原本就是她的手下。再過一會兒,京城的貴族就會被她的手下屠戮殆盡,這裏會改朝換代,成為禦國的疆土,而你,只會留下一紙罵名。”

方知吾憐憫地望着地上的男人,“她不是你指腹為婚的妻子,她是禦國的暗探,你鏟除武朝數百名肱骨之臣,背後也有她一份助力。”

方省好像聽明白了,混濁的眼淚遲鈍地溢出眼眶,他想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方知吾好奇問道:“你以為你給小皇帝下毒,讓他被困在深宮求救無門,就能控制整個武朝?還不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你一直被她利用了,後悔嗎?”

方省目光逐漸游離,已經無法回答他。

可是他與她結發,攜手走過數十年。

即使那不是我指腹為婚的妻子,遭人背叛的時候也是她站在我身後,一直陪伴我。

我只剩她了。

那個意氣風發又儒雅溫潤的君子方省,只剩她了。

黑暗沉沉襲來,絞痛像是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逼的肺部抽不進去空氣。

朦朦胧胧間,意識即将消散的最後一刻,方省隐約感覺到,陰影中有數個年輕身影,跨越漫長歲月重新走到他身邊。

他們圍成一團,好像是在某個午課開始前,在學宮的長廊上,盛夏的光透過枝葉間隙,照在他的眼皮上,白茫茫一片。被簇擁的青年沿着長廊向前走,佝偻的身軀在腳步中逐漸挺拔,滿頭白發重又烏黑,蹒跚的腳子越發輕快,眉眼都是少年人未經世事的爛漫,和盛夏無處躲藏的烈日,他年輕而一往無前地向前跑去,從萬衆矚目的高階上躍下來,牽起心上人的手。

那樣兩個人,不沾朝政,不惹俗世,從青蔥歲月到白發蒼蒼,互相扶持,彼此依靠。身後師長微笑,同窗揮手,盛夏光景燦爛,遠處人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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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滑落臉頰,不知是後悔的眼淚,還是對恐懼的釋懷。

他終于不再需要拼命用權勢堆砌自己了。人間富貴是握不住的沙,無論哪一條道路,都終有盡時。

而路的盡頭,他愛的人和恨的人,都等候良久。

老人目光凝固在一點,再也沒動。

方知吾蹲下身來,俯視地上的人,溫和的眉眼有如孩子般天真,笑道:

“哈,這個眼神……終于對啦。”

他蹲在幹巴巴的屍體前,穿腸蛇這種毒藥,會讓人在死之前産生幻覺,然後從口齒開始腐爛,內髒腫脹流膿,七個時辰後化成屍水,留不下一絲痕跡。

他覺得自己應該笑,或者至少覺得挺開心的,但是奇怪的是,心裏沒有任何感覺,甚至有些意興闌珊。

忽然厚重的帳簾被掀起來,一道人影逆光而站,他的身後,站着數不清的人。

方知吾冷漠地擡起臉,看見皇帝負手而立,不知何時,帳子外的聲音煙消雲散。

“諸位史官可都記清楚了?”

宋然居高臨下地望着方知吾,露出一絲淺淡笑意。

“諸位的筆,就是後人著書立說之證,還望諸位如實記載。”

宋然身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站出來道:“執筆書史者,不懼權勢,不逢上意,腦袋可以掉,筆不會亂寫。請陛下放心。”

宋然含笑:“前朝昏帝想要讓史官給自己塑造一個流芳後世的形象,連續怒斬十五位史官,卻無一人肯聽他的旨意。不僅朕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是有氣節的,就連葉阚在世時也要敬你們三分。方知吾所說之事實在驚世駭俗,若無各位為我見證,說出去只怕也沒人信呢。”

老者巍然不動,沒有被誇講兩句就飄飄欲然,目光掃過宋然,只見他身姿翩然,仿佛方知吾口中“困在深宮求救無門”的不是他一樣。

“這是你的計?”方知吾終于反應過來,快一步拉開簾賬。

方才帳外明明馬群嘶鳴,喊打喊殺,人群慌亂的聲音,但是此刻簾子外,禁中軍守衛森嚴,馬匹好好的在場上遛彎散步,似乎正在中場休息,馬球的隊伍在場外飲水交談,其樂融融,帳子也好整以暇地安紮在原地,完全沒有一絲出現吵鬧的跡象。

哪有半點動亂的影子?

“你沒聽說過口技?”

站在宋然旁邊的榮尹咧嘴笑了起來,他手捂着嘴,舌抵上齒,惟妙惟肖的馬匹嘶鳴、人群哭嚎和盆器翻倒的聲音在帳內同時響起來。和剛才的聲音一模一樣,逼真得像是動亂現場。

方知吾露出恍然的神情,哈哈一笑,撫掌賀道:“真是好計謀!我居然小瞧了你!”

他好像完全沒有死到臨頭的恐懼,反而頗有興味地回憶起來:“有趣……有趣極了!”

宋然面上波瀾不驚,心裏狠狠松了一口氣。

他也是實在沒辦法,用別人的身份,總不能留個讓後人戳脊梁骨的暴君罵名下來,那不是坑人嗎。行事上要謹慎再謹慎,就不能輕易對方省下手,以免被被潑上殘害忠良的髒水,只能動動腦筋了。

孟清清的預言,讓他想到了這個主意。

父子相殘,總和我沒有關系了吧?他不能殺方省,就只能借方知吾之手,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僅僅是提供一個場地和環境,就能借刀殺人,置身事外,落個一身清白。怎麽想,都實在是很劃算的博弈。

“我居然會中你的計。”

“一個機關算盡的人,一定會以為一切盡在掌握,把自己也算進去,你明明誰都不敢信,卻偏偏這麽相信你自己。可見人不能太聰明,倘若事事算盡,遲早會敗于自負。”

方知吾冷笑道:“不信我自己,那我還能信誰?世上的人擅長背叛,信誰,就會被誰害死。”

宋然袖手旁觀:“難怪,你這麽信自己,這也算是敗給自己了吧。”

“宋子明,你不過是僥幸贏了一局罷了,你敢把賭注壓在十七身上,這是我沒想到的。“

“不,朕賭的是你,”宋然難得好脾氣,耐心道,“朕賭你一定很想殺方省,以至于顧不上別的事了。”

方知吾一時失神,他确實很想殺方省,但是……他到底為什麽會這麽想殺他?

可為什麽殺完之後,一點痛快的感覺都沒有呢?

“押下去嚴審,朕要知道黑澗更多的信息。”宋然囑咐榮尹。

宋然轉身離去,在兩人交錯的一霎那,方知吾低聲道。

“你不止算計了我父親的死吧?”

眼神碰撞間,方知吾似乎看穿了他的計劃:“黑澗的人都被你抓起來了?”

宋然也壓低聲音,笑道:“他們已經是甕中之鼈,一網打盡之後,十七會接手黑澗,掌控禦國的耳目,今後,我想讓禦國知道什麽,他們就知道什麽。你猜……之後的棋局,會是誰勝誰負呢?“

方知吾嘲弄:“一箭雙雕啊……陛下。”

“不,是一箭三雕。”宋然露出狡黠的神情,“你猜十七現在在做什麽?”

***

禦江柔的一生很漫長,尤其是作為刺客而言。

她小時候就知道自己要作為間諜被送到京城的達官貴人家裏。很危險,會沒命,自從被作為刺客訓練開始,她的記憶都是黑沉沉的,沒有人因為公主的身份對她寬容。

保命的訓練,寬容就意味着未來更有可能會死。

後來真的嫁到京城,她發現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方省是個很古板的人,總是繃着的嘴角,但是看她的眼神很柔和,拘謹又老實,像個書呆子。

也是個很貼心的呆子。

呆子命不好,總是被人騙,被出賣,被禍害,他逐漸開始誰也不敢信,除了她。

方省對她好到讓她心軟,禦江柔幾次想不藏了,奏折裏多出來的文件,和朝臣若有若無的聯絡暗示,她沒有刻意避開方省過。

但他從來沒有開口問。

也可能……他早就發覺了。

只是不願知道而已。

方省總說,我這一生,只有夫人陪在我身邊,是對我最真誠的人。

他想要的只是有她在身邊。少年夫妻相濡以沫的珍貴回憶是他前半生的風雨飄搖裏,唯一能抓得住的東西了。

如果她也沒了,那方省,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但其實她才是最大的騙子。

禦江柔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但沒想過,會因此失去什麽。

十三娘最後一刀果決幹脆,刀背劈開頸椎的聲音像屠刀剁開案板上的肉,幹淨利落,不留餘地。

視線在地上咕嚕嚕轉了一圈,無望地停留在一方拉起的帳簾上,一具腐爛的屍體被人從簾子裏拖了出來,穿着禦江柔熟悉的衣服,還有早晨出府前,她親手給他系上的腰帶。

京城的桃花謝了,今年冬天不知道會不會下雪。

禦江柔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來海島小國上沒有雪的冬天是什麽樣子了。

而方省,一直到死,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

帳子外,冼桐抱臂等着,簾賬拉開,十七一身普通家奴裝扮,從帳子裏走出來。

“都解決了?”

“這是最後一個。”

“借方知吾的由頭做事就是方便,”冼桐感嘆道,“不然,陛下少不得還要多費一番腦子。”

在方知吾的計劃被拆穿的同時,冼桐和十七身負“阻止殺手刺殺”的任務,和禁中軍穿梭于一群群帳篷之中。但可惜,計劃總是有“差漏”的地方,有時候趕不及,去晚了或者下手遲了,總有那麽幾個人沒來得及救,就會遭了毒手。至于這幾家為什麽偏偏是宴席上最不安分的出頭鳥……

只能說純屬巧合。

問就是方知吾背鍋。

兩人一起去帝前複命。這一場戲還有一個尾聲要唱,方知吾要審,黑澗要整頓接手,還有史官的筆和朝臣的死。

但這些,都不是宋然最關心的問題了。

他現在擔心的是蕭欽延那邊是否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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