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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回答的果決，沒有一絲猶豫，一旁的魯副将默然失語。

他知道秦予成是誰，在接手新兵營前蕭欽延就和他打過招呼，這是京城秦家的公子，要盯着他點，防止他吃不了苦半夜跑了。

這件事魯副将沒和任何人說過，從新兵開始訓練時，他就格外注意秦予成。秦予成的确是個公子哥，一身功夫都是花架子，練出來好看的，正經拼殺起來就是送命。

剛開始，秦予成接受不了這個訓練強度，每晚躲在被子裏偷偷哭，第二天頂着腫眼睛繼續訓，後來發現哭過的眼睛經不住寒風吹，就學會把眼淚往肚子裏咽。

魯副将一直在等，等這個京城來的貴公子什麽時候逃回家去。

沒想到等到了這樣一句話。

蕭欽延道：“你想好了，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攻城戰的先鋒傷亡率極大，十有八九都回不來，但當先鋒也有個最大的好處，若是回來了，必然是能記一大功。

秦予成能從這幾次先鋒戰中活着回來，已經掙足了功勳，沒必要死磕到底，即使換一波士兵沖,也合理合法，沒人能說他半點不是。

何況，幾次沖鋒幾乎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秦予成摸了一下心口，一疊薄薄的信紙墊在他衣服夾層裏，還沒有送出去，紙很薄，貼得他胸口發燙。

裏邊每個字都帶着他的體溫，來回斟酌，反複思考，沒有對仗和押韻，絮絮叨叨的話車轱辘樣來回反複地說，那個文采飛揚的姑娘估計會看笑吧？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信。

但都是他的真心話。

“回得來。”秦予成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或許因為失血過多的關系，臉色蒼白。

“有人在等我呢……有人等我，我肯定回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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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高城牆之上俯視腳下，朔北軍進攻的速度明顯放緩，但這絕不會是撤退的前兆，霍葛魯輕輕揮動手，蠻族士兵終于得到喘息的機會，齊齊收弓，空氣凝重得如有實質。

就在對峙的緊繃狀态中，霍葛魯眉梢一跳，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就在要下令的前一刻，朔北軍渙散的軍隊搶先一步，重新集結成新的布陣，弓箭手齊齊前列，在蠻族士兵反應過來之前，千萬燃火的箭雨流星般密集發射，擦着城牆的上空飛過。

箭風像要穿過人的腦袋，熾熱火風釘穿盔甲，将人作為燃料熊熊點燃蠻族士兵被壓的無法擡頭，偶爾掙紮射出零星箭矢，卻在瞄準朔北軍的一瞬間，心底彌漫上無法言喻的恐慌。

那是朔北軍。

是蕭欽延的朔北軍。

霍葛魯還記得第一次遇見蕭欽延時，在十幾年前，那時候對方勉強高過馬背。

他是蕭家最後一個後代，當時霍葛魯只覺得滿心痛快，蕭家終于沒了，四百年輝煌就此落下帷幕，朔北，終究還是屬于蠻族。

但就是那樣一個馬背高的少年，拔出凜凜長刀，沒有絲毫顧及，身先士卒沖破蠻族的包圍，殺贏了第一場仗。并在就此以後的十幾年時間裏，親自率軍将蠻族武力最強勁的兩個部落生生屠滅了族，把蠻族占據的十三個城池，一個一個搶了回去。将他們從武朝的邊境，逼到蠻荒原野。

明明沒有朝廷的支持，面對的是随時可能斷掉的後勤糧草，和被貪污替換過的軍備，卻敢從對手的身上撕下肉來吃，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幼崽，長成荒原頭狼。

霍葛魯幾乎能感覺到，黑壓壓的箭雨背後，一雙沉默而冷靜的狼眼已經鎖死了他。

只是想到那雙眼睛，就令人後背發寒。

那是蠻族的鮮血，養活的怪物。

“掩護先鋒！”

朔北弓箭手一批一批銜接不停，他們知道，只要自己有一絲空隙，就可能被霍葛魯捕捉到，從而反攻。

在己方箭雨的掩護下，秦予成率一支沖鋒隊，每個人都背着炸藥，在移動木幔的掩護下不斷推進城牆。身邊不斷有人倒下，後來者跨過同伴的屍體，拾起他的炸藥包，連同戰友的份一起繼續前進。

他們這支隊伍哪怕最後只要有一個人能抵達終點，都意味着成功。

秦予成的肩膀被流矢劃破，但是來不及感覺到疼，城牆近在眼前，到他沖鋒的時候了。

必須要快，不能等到下雨，否則炸藥就廢了。

秦予成背着炸藥包，從移動木幔裏一個翻滾躍出，城牆上石塊和滾木接連不停掉落。秦予成來不及控制自己的身形小心躲避，他全神貫注以最快速度打開火折子，點燃引線，火星“滋滋”燃燒，巨石砸在他身側，濺起的灰塵擋了視線，秦予成小心地将炸藥藏的再隐蔽些。

按照計劃，他不需要爬上城牆，只要把炸藥包扔在城牆底下，點燃，就可以返程了。

放下炸藥的一刻，秦予成擡頭，巍巍城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撤退的戰鼓隆隆作響，回蕩在上空，仿佛巨雷從天邊滾過，秦予成飛速撤回木幔中。

“撤！”

朔北軍的箭雨驟然密集，掩護己方士兵撤退，即将轉身的一瞬間，秦予成忽然看見上方的城牆箭樓，探出一個腦袋。

那個腦袋只有一瞬間出現，轉瞬縮了回去，但是秦予成非常肯定自己看清楚了。

他死死盯着那一點，最終還是在鼓聲催促中轉身撤退。

就在撤回陣地時，爆炸聲響起，石破天驚，青州城的城牆肉眼可見地向下塌陷，石塊簌簌落下，但沒有完全垮塌。蠻族士兵立刻搬來大小不一的石塊，把炸垮的那一部分城牆壘起來。

青州的城牆太堅固，新研制的炸藥威力不足夠完全炸垮，還要炸第二次。

“先鋒隊！”魯副将喊道。

傷痕累累的先鋒隊此時只剩一半人不到。

“還有膽子沖第二次嗎！”

“有！！！”

怒吼聲遮天蓋地。

魯副将揮揮手，先鋒二隊立刻上前，補齊缺漏的人數。

研理院研制的炸藥目前還不能量産，一部分要用于修路，他們手裏的數量有限，要最大程度地利用起來，不能等蠻子補好城牆再攻擊，這個時候，就要一鼓作氣，沖上前去，徹底擊垮對方的防禦。

第二次發起沖鋒，在箭雨的掩護下，秦予成再次突擊到城牆前，一疊疊炸藥包堆在一起，點燃引線的一瞬間，秦予成的目光又鎖定住了探出腦袋那個牆頭。

第二次，秦予成在心裏默念。

他居然敢第二次露頭。

也就是一瞬間，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己方箭雨遮天蓋地，密密麻麻射向城牆上的守兵，秦予成一鼓作氣，咬緊牙，抓着雲梯，矯健靈活地向上攀登！

“他……他做什麽？！”魯副将遙遙看見城牆上米粒大小的身影，失聲驚呼。

引線點燃的時間有限，秦予成攀城牆的腳步快到超過思考的速度，幾個喘息之間，他已經逼近城牆頂！

此時，密集的箭雨從他頭頂擦過，壓得人要透不過氣。

不斷有流矢擦過他身側，從他頭頂墜落，他已經身處箭雨之中。

或者說，他如今的處境，随時可能被自己人殺死。

“有人！有人攻上來了！”

躲避箭雨的蠻子高聲呼喊，他們沒想到，這樣強勢的箭雨居然不是為了撤軍做掩護，是為了攻城！

“把他射下去！”

城牆上，有人伸出手，持着一柄弓，箭頭對準了他。

秦予成瞳孔微縮，腦子裏亮起一句話。

抓到你了。

在剛入新兵營時，秦予成學的第一課不是站姿也不是方隊，而是如何在戰場上辨認己方和敵方。

蠻子和朔北軍的軍服不同，兩軍混戰時很容易認出來，但是如何辨認出敵方士兵的品階高低就需要學習了。

普通小兵，只穿軍服，高一點的兵将，額頭上綁縛帶，再高一些，朔北副将級別的兵官，是頭盔上戴羽毛的。

這是蠻子的習慣。為了防止混戰中小兵跟不住隊，能辨認出長官，他們就有主心骨。

引線一點點燃燒，無限逼近炸藥包。

時間要來不及了。

秦予成側頭避開近在咫尺的弓箭，就在魯副将怒吼“停箭”的一霎那，一把撈上去，按住持弓人的領子，用力一拉！

對方整個上半身被拉出城牆外。在對方不可置信的憤怒眼神中，秦予成心口熱血澎湃，盯着他頭盔上的羽毛，一眼不錯。

秦予成不知道他是誰，他是誰也不重要，他要的是他的腦袋象征的軍功。

就是現在！

秦予成奮力拔出砍刀，狠狠橫劈，腦袋從城牆外重重墜下去，掉在地上，秦予成立刻折返。順着攻城梯的邊緣徑直滑下來，撿起腦袋，一個翻身就往己方陣營裏沖！

但是來不及了——炸藥瞬間引爆！

這一次，爆炸更嚴重，幾堆炸藥包引發連環爆炸，城牆終于支撐不住，大面積垮塌，石塊四濺，秦予成來不及躲避，後背和雙臂上全是爆炸的傷痕。

他像一個無力的沙袋一樣被重重甩出去，整個人砸在地上，手裏還抓着那個腦袋。

戰場上硝煙彌漫，情況看不清楚，魯副将一時失聲。

他自小跟着老蕭将軍馳騁沙場，性子穩妥，最擅長的就是攻城和守城，後來跟着蕭欽延逐一收複朔北失地，也是以攻城戰出名，凡他經手的城池沒有拿不下來的，除了青州。

因此，蕭欽延把訓練新兵的任務交給他。

魯副将自己是個求穩的性格，帶的兵也是穩紮穩打，像秦予成這樣要軍功不要命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不，也不是第一次。蕭欽延剛開始上戰場的時候也是這種風格，朔北人比起軍銜更看軍功，哪怕貴為王侯将相，沒有實打實的軍功，也號令不動這群常年在死人堆裏爬、看見閻王也要呸一口的兵。

不如說，一軍之将就是要有這種不要命的膽魄，和對自己能力的絕對自信，才能夠震懾敵軍，令自己人信服，跟着他拼命。

這小子……還真不愧是秦家之後，骨子裏有将帥之風，只要能活着回來，肯定會被重用！

他還活着嗎？

秦予成被爆炸掀得很遠，幾乎遠到戰場邊緣，魯副将粗略估算，不在蠻子的射程之內，立刻下令：

“接應部隊！立盾上馬！”

必須要快，現在就是在搶時機，誰能在己方部隊先耗死前吃掉對方，誰就算贏。

青州城是個人血磨盤，磨攻城士兵的血，也磨守城士兵的血。他們為了攻城，已經犧牲大批軍力，蠻族為了守城，也已經走投無路，這一場爆炸，是施加在天平上的最後砝碼。

下邊就是看誰能拼到最後一刻的時候。

濃重的硝煙逐漸散開，在接應部隊出發前，秦予成倒下的地方，隐約已經有一支兵馬站在煙塵之外。

“王八蛋，讓你來賺軍功，沒讓你來送命。”

秦予成聽見聲音熟悉，努力想睜開眼睛，但他太虛弱了，努力半天，眼皮也沒擡起來一下。

有誰把他托起來，放到馬上，馬匹一路颠簸，他能感覺到，自己在往陣營的方向去。

“你做的很好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那道熟悉的聲音說。

塵埃緩慢散去，兩方陣營的主将都愣了一下。

戰場邊緣，顯然站着第三方陣營，他們裝備齊全，從頭武裝到腳，個個馬肥兵壯，磨刀霍霍，就差把“富得流油”四個字寫臉上。

這是何方神聖……怎麽這麽有錢？

朔北還有這麽有錢的軍隊？

為首的主将橫刀立馬，随意地揮揮手。

“本來以為路上耽擱，趕不上吃頭湯。看來，我們到的時機剛好。”

那人回過頭，魯副将認出來是誰了。

銀甲覆面，遮不住神采飛揚的風度，腰佩禦賜斬邪古刀，初掌汝南十二衛所，就把歷代皇帝都頭疼的十二衛所治得服服帖帖。

她一聲令下，便可號令千軍萬馬。

只站在那裏，只要不瞎，都能認出來她是誰。

寧鐵衣燦爛一笑，厚着臉皮揚聲喊道：

“魯副将，不介意我的人打頭陣吧？我們汝南人掙個軍功不容易，把機會讓給我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