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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蕭欽延沒有家,唯一的牽挂只有朔北軍隊,但也僅限于責任和擔當。他對這片土地沒有歸屬感,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卻從心底總有種奇怪的陌生,好像自己的家不在這裏。

朔北是一片聽不見哭聲的土地,這裏的風雪太殘忍,凍硬了人的心,他就像一只被深埋在土裏掙紮的獸,等天明時的第一縷光一樣,等着一個人。

他不知道那人長什麽模樣,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出現。

但他知道,那個人會為他而來,一次又一次。

“你傻不傻?轉生輔助停留的時間能有多久?一年兩年?最多三年!他甚至不知道你是誰就走了,你過去是結結實實的一輩子,就為了見那麽幾眼,不要命地把自己往任務裏扔,值得嗎!?”

“你去了也沒用!你認不出來他的,系統的記憶封鎖絕對嚴密,你只有回來之後後悔的份兒!”

夢裏的女聲言辭激烈,還要無數深埋在夢境裏遺忘的片段,一起湧現上來,細碎到無法理解也無法辨別。

但蕭欽延總覺得,這樣的夏天,他好像經歷過無數次了。

無數次在樹下,有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搖曳着跌到地面,校園的蟬鳴緩慢悠長,穿過群星和時光,跨越無數虛構的歲月和真實的等待。

他在等着誰?

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但那股強烈的思念一瞬間擊垮他的心髒,他從內到外支離破碎,五髒六腑都亂了,亂成強光下肆意撥動的琴弦,震顫着發出悲鳴,像是哀悼自己,又像絕望的祈求。

他在等……一個眼神,一個隐藏在陌生瞳孔後的眼神,會熟悉地用親昵的語氣調侃他,明明認不出來但還要親近,他等了好久,等到生命快要耗盡,終于等到了。

這次你還會先我一步離開嗎?

生命太長,長到沒有盡頭,痛苦已經長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在這裏兜兜轉轉,輾轉輪回,在無盡的思念和等待裏一點點磨損,只為一個短暫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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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又起,漫長的蟬鳴流落到朔北無邊無際的夏,這兒牧草瘋長,但短短的兩個月之後,又要陷入漫長的隆冬,大雪寂靜,萬裏山川黑白無聲。

不要再留我一個人了。

宋然撐起身子,他的胸口鮮血淋漓,匕首紮得太深,根本救不過來,沒人知道到底是什麽還在支撐着他繼續呼吸。他扶着宋稚的手臂,竭力揮開人仰馬翻的一衆大夫侍者,向外走去。

“陛下!!陛下!”

“來不及了……這傷,救不回來了啊……”

每一步都在撕扯傷口變得更重,宋稚心疼的要命,“你去哪兒?!”

他一瞬間的茫然,篤定道,“我不知道……我要再等等,我得再等等,我現在不能走。”

不然會錯過很重要的東西的。

“陛下!”

宋然聽不見身後人群吵嚷的聲音,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目光逐漸渙散,緩慢、沉重地一步步向前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去哪兒才能再碰見他?

原來死亡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不是一瞬間的解脫。自此以後會是更漫長的尋找和等待嗎?怎樣的時光究竟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支撐不住跪下的一瞬間,他掉進一個炙熱的懷抱裏,沾滿戰場上嗆人的煙油和血腥氣。

“我接住你了。”

蕭欽延貼在他耳邊,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他曾經無數次萌生過這種情感,但每一次,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機會就稍縱即逝。

“我是不是,每次都來晚了?”

我一定……無數次地喜歡過你,每一次都失去的刻骨銘心,以至于看見你時,那種痛苦就要吞掉我了。

宋然聽出了他的聲音,他想笑,說是啊你個榆木腦袋,又覺得自己也蠢得差不多,好像沒什麽資格笑他。

他張開口,發不出聲音,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肺像被壓在深水之下,不斷向外擠出空氣,卻吸不進去一口氣。

他想說,無論多少次,我都會等你。無論多少次,我一定去找你。

還想問,下一次你不記得我是誰了,還能認出我嗎?

但是都問不出口了,他拼盡全力,也只能輕輕地移動手指,在蕭欽延掌心劃動。

蕭欽延小心翼翼抱着懷裏的人,貼上他額頭,扯出一個極難看的笑:

“不疼了,再忍一會兒……就不疼了。”

他知道他的陛下一直都很疼,一直以來不是生病,就是中毒,白日裏操心各種瑣碎的事,晚上連覺也睡不好,多吹一陣風就能讓他喝上幾個月的藥。

現在終于可以不疼了。

蕭欽延已經分不清産生強烈疼痛的究竟是傷口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他竭力遏制住巨大的悲怆,低聲如同愛人絮語:

“不論你去哪兒,我都會找到你,下次,我一定認得出來你。”

最後一絲力氣被抽離,意識海裏傳來杜子騰愧疚的聲音:“對不起,宋哥,時限已經到了,你不能再呆下去了。”

“滴”一聲按鍵按下,視野一片漆黑,最終只剩意識海裏一片高亮提示框:

【系統收到返回指令,正在準備登出】

【登出完畢,請檢驗艙門】

“朔北快入冬了,這邊塵埃落定,咱們就得回京了,等明年春天再來修路。”

荒無人煙的路上,周公子牽着馬,和寧鐵衣一左一右,孟清清騎在馬上,抱着一籃子四處收集來的瓜果,自己拿起一個在袖子上蹭了蹭,直接就啃。

“你給陛下留幾個啊。”

周公子一擡眼又看見她吃水果,吃一路了,籃子裏不會只剩果核了吧?

孟清清低頭翻了翻籃子:“留了,個兒大的都在下頭呢。”

寧鐵衣道:“陛同我們一道回去麽?”

周公子道:“蠻族舉族獻降,他也沒必要留下來了吧?京城山好水好,回去更适合養病。”

孟清清兩腮塞得鼓鼓的,嗯嗯點頭表示同意。

寧鐵衣已經在思考回去的事兒了:“回去路上經過汝南,你說,讓陛下在汝南玩幾天怎麽樣?”

“汝南風水也養人,回到宮裏又要面對那一堆操心不完的事兒……陛下想出一趟宮不容易,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呗?”

周公子道:“嗯,放假好。”

這個季節,汝南剛入秋,市面上有各種好看的風筝,瓜果也都摘下來了,正是出去賞景游玩的時節,可以到湖邊垂釣,吃鲈魚羹,也可以去山上看紅楓,梅州的紅楓很出名的。

周公子心頭浮上一點暖意。

“再過幾個月,就又要過年啦。”

“今年春節,咱們還去宮裏過。”

“嗯!”

“這次不許跟我搶吃的了。”

“這話你得和蕭将軍說……”

幾人說笑着,孟清清仰頭,只見天邊一顆流星從雲層後飛速隐沒,墜落大地。

宋然再次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狹窄艙頂的指示燈無聲閃爍,麻痹的四肢逐漸恢複知覺,針紮一樣疼。

周遭所有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回來了。

破對講機裏滋滋啦啦傳來杜子騰的聲音:“宋哥?還好吧?可以開艙門出來了。”

宋然悶了一會兒,他現在還不太想動,但是理智告訴他現在應該打開艙門,回到宿舍,好好洗個熱水澡,把什麽武朝啊什麽戰争啊,所有和系統任務有關的東西都扔開,好好睡一覺,什麽都不要管。

但是他不太想動。

“杜子騰,你幫我個忙。”

“宋哥你說,只要不違法……”

“幫我找這次搭檔的那個人。”

杜子騰深吸一口氣:“宋哥,多大仇啊?不會就是他捅了你一刀吧?”

宋然無語:“我沒有受虐傾向找砍我的人談戀愛。”

杜子騰松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不是等等,什麽?談戀愛?”

嗯,就是談戀愛。

想到這個詞,宋然突然又覺得有力氣了,他深吸一口氣一腳踹開艙門:“幫不幫?”

杜子騰瞳孔地震,還沒從“萬年單身狗補考一次怎麽就脫單了莫非補考旺桃花”的震驚中緩過來:“我怎麽沒聽說還有這種好事……幫幫幫我肯定幫!你快把你們之間的故事詳細透露一下我好吃瓜……不是,好幫你上星網發帖尋人!!”

大海撈針也沒這麽個撈法,宋然一陣無語:“你那是不是能看到轉生者的身份代碼?發給我,我去黑星際轉生局的數據庫做對比。”

杜子騰義正言辭,慷慨激昂:“作為一個正規培訓的優秀後勤,這種違反後勤守則的事我絕不會做的!!我只是不小心忘了關電腦而已,誰來用我電腦做了什麽我可不清楚!!!”

“行,算我沒白養你這麽多年……”

宋然心情大好,覺得這次工作失誤的帳可以不和杜子騰算了,他擰開工作室的門,迎面撞進一個熟悉的懷抱裏。

像候鳥碌碌千萬裏,像風終于能夠止息,他擡起頭,熟悉而深邃的目光仿佛蘊含萬千星河,沉澱時光流轉,目光交錯的一瞬,劇烈心悸瞬間穿透宋然的胸腔,他的心髒就像一只破殼雛鳥,稚嫩的喙從微弱裂隙中啄出一點嫩黃,掙紮着就要飛起來。

他清晰的感覺自己心口迸出一句話。

我知道你是誰。

“蕭欽……”

話沒說完,對方先一步将他按在懷裏,頓了一秒,珍惜而溫柔地低頭,雙唇擦過他發頂。

“我找到你了。”

蕭欽延沒等到他的小皇帝,但蕭臨等到了他的心上人。

宋然仰頭笑起來:“這次你來得很早。”

這是一個不缺故事的時代,每一個畫下的句號,都是另一行的起點,每一次道別,都是重逢的倒計時。

遙遠的星河盡頭,無數對明日滿懷希望的人終将跋涉重重苦難,親手鑄就自己的輝煌。而旅人的船只已經靠岸,他們将站在時光的彼岸,眺望故人們的未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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