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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視線越來越模糊,心口被穿透時,首先感覺到的不是疼,而是冷,疼痛是跟随呼吸的動作逐漸蔓延開的,力氣被全部抽走,連站也站不住,蕭欽延眼睜睜看見眼前的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居高臨下地攏起袖子。

“我一直以為,我認不出來。”

宋然收攏好袖中刺,自言自語。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認不出蕭欽延的。

認不出來才正常,一般人辨識別人都是靠長相的吧?不然就是聲音、性格、說話方式,總要有些根據,才能認出一個人的吧?

能夠透過一個又一個軀殼,去辨認出那背後熟悉的靈魂——聽上去就像天方夜譚一樣。

宋然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靈魂是不可能被認出來的,所以那些情感,也只是一連串錯誤之下産生的錯覺。

是不正确的,可以被糾正、可以被忽視的。

他蹲下身,仔細打量眼前這張臉。

“……一模一樣。”

沒有絲毫破綻。

每一個細節都相像到極致,肌肉的走向、眼角的位置、唇角的弧度,就連眉形和耳朵的形狀都很相像。

不,不是相像,簡直就是一樣。

但哪怕再一樣,宋然心底十分确定:

“你不是蕭欽延,你是……葉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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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由掙紮着支起上半身,熟悉的臉龐露出陌生的表情,憎惡而瘋狂:“你居然認出來了……呵,看來易容還是有破綻啊。”

宋然搖搖頭:“不,沒有破綻,一模一樣,我應該分辨不出來的。”

但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不知道為什麽,這該死的直覺,原來他一直都能認出來。哪怕長着一樣的臉。

他一直以為自己認不出來。

他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他以為自己不知道那個讓自己不斷心動的靈魂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他以為自己的情感放錯了地方,根本就不應該動心。

所以他不斷告訴自己,那不是喜歡。

都不知道對方是誰,算是什麽喜歡呢?

可原來,他一直都能認得出來。

即使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長相,不知道身份,但是和外貌沒關系,和身份沒關系,和什麽都沒關系。

是軀殼之下的靈魂,認出了另一個靈魂

只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他,他就能認出來。

每一次都能。

“所以你們的計劃是什麽?趁霍葛魯攻城,僞裝成蕭欽延來刺殺我,然後趁亂侵蝕朔北?”宋然托臉問道,“想法挺好的,如果不是沒見過我,其實易容成我更合适……哦,忘了,咱們體型還是不太一樣……”

葉由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的聲音忽近忽遠,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要死了。

真荒唐,一生桀骜不馴,不知道什麽是怕,颠沛流離的這段時間裏,他吃遍了前半生沒吃過的苦,一朝出手,還是失算了。

難道就失敗了嗎?

宋然不解:“你明明可以易容後直接跑掉,到底為什麽非要想殺我?因為想替父報仇?”

葉由冷笑一聲,他已經沒有力氣答話了,溫度迅速從四肢百骸褪去,再過幾個喘息,他就會徹底陷入一片冰涼。

葉由很清楚自己是什麽人,他不是一個野心家,也不是複仇者,他就是一個惡胚。純粹的,想要将這個世界推進火海地獄來博得一點消遣娛樂的惡胚。

一個惡到了骨子裏的人,怎麽會讓自己孤獨死去呢?

葉由張開嘴,說了什麽,宋然沒聽清,也不想聽了,将死之人的話沒什麽好聽的,他起身準備要走,猝不及防被巨大力氣猛地揪住領子,一把用力扯下來,“撲哧”一聲,泛着寒光的短匕首紮進,鮮血迅速蔓延開。

震驚的雙眼對上葉由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爆發出的,暢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腳底踩的是鮮血,身上背的是欠債,黃泉路上那麽多人命鋪路,他走的一點都不孤單。就算是死,和“失敗”“狼狽”這些詞也不相幹,惡貫滿盈是對他的褒獎,一生罪孽是他的功績簿,既然已經滿手血腥,就不要回頭,不要後悔,更不要惺惺作态。

“殺你就殺你,需要什麽理由……你該不會是想可憐我吧?”

他平生最恨糾纏不清。只有看不清自己的心的可憐人,才會善也善的不利落,惡也惡的不痛快,就像他的父親葉阚一樣,游走在良心和仇恨的交界處,一顆心纏滿了猶豫不決,畏畏縮縮,最後落一個荒唐可笑的結局。

而極度的惡,會和極度的善一樣,不求結果,也就不會品嘗失敗。

他不是輸家,所以——

“你憑什麽可憐我,你不配可憐我。”

桀骜的雙眸逐漸渙散,失去神采。宋然伏在地上,胸口劇烈的疼痛讓他根本直不起來腰。

雖然執行了很多次任務,但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以往每次都是系統先召回他的靈魂,軀殼是怎麽死的,他其實不清楚。

這一次,他能清晰感覺到生命從自己體內一點點流逝,寒意刺痛肌膚,痛覺又在逐漸減退。

腦子裏的警報聲嗡嗡作響,杜子騰在一時海裏狂喊着什麽,估計是載體數值下跌的太厲害了,杜子騰被吓得要崩潰: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什麽情況啊啊啊啊啊啊,宋哥你的載體數值要控制不住了你在作什麽死啊啊啊啊啊!!!”

宋然竭盡全力維持着意識,冷靜道:“幫我撐一下。”

他還不能死。

“撐不住啊!!!你這可是致命傷!!系統維持不住了!!!不行,宋哥,你必須立刻回來!!!”

宋然咬着牙,逼自己回話:“幫我再撐……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夠了。”

杜子騰怒吼:“你要撐到什麽時候?!你可不是武朝的皇帝,你是宋然!!難道你想變成蘇青蒲那樣嗎?!”

宋然:“雖然我不是宋子明,可是……”

可是我确實是大武的皇帝,我付出的心血都是我自己的啊。

我的感受是真實的,我的記憶是真實的,我的情感也是真實的,這還不足以換一個眷戀的理由嗎?

“我不能就這麽走了。”

邊疆大事還沒定,京城一堆沒處理完的政務,還有……還有蕭欽延,還有很多,他沒來得及道別的人。

他還不能走。

他站在這個時代裏,用血肉之軀親手扶起武朝的太陽,看清每一個日光下耀眼的笑,他喜歡這種看着萬象更新,欣欣向榮的感覺。他想等這副身體七老八十了,還能躺在搖椅上曬太陽,握着愛人的手,念叨舊友以前幹過的蠢事。

這些都不可以嗎?

宋然強行站起來,一步一步緩慢的向前走:“有人在等我回去……”

“沒有人在等你,宋哥,他們等的是他們自己的結局,他們有自己的人生。”杜子騰低聲道,“我們只是過客,這個世界已經走上正軌,我們就該離開了。”

這個世界已經走上正軌了,每個人都有了最好的歸屬,他們會在自己的位置上度過很好很長的一生。

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陽光灑落的地方,農人用着新研制的耕具辛苦勞作,海上的士兵盡職盡責檢閱進出海關的貨物。婦人穿街過巷來到一處熱鬧的學堂,那兒有位溫柔好性的傅老師教織布,隔壁熬了一宿備課的宮老師剛剛出門,被叽叽喳喳問問題的姑娘們堵了回去。陽光毫不吝啬地照在每個人身上,他們為自己的新人生奔波勞碌,為了每一個明天全力以赴。

“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你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是 ,他們都有自己的人生,但是還有一個人,我想再見一見他,再陪一陪他。

獨自一人穿越漫長時間,是件很殘酷的事。

他想多留一會兒,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好,總歸……不想再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麽離開了。

***

“我要見陛下!!”

“蕭将軍在和陛下說話,你等着吧。”

宋稚經過帳子,聽到裏頭有聲音在吵。

衛兵十分無奈,這人長相詭異就算了,做事兒也奇奇怪怪,若真要見皇帝,自個兒去拜見就是了,說什麽自己見不得光,要皇帝來見他。

他算什麽東西,居然要皇帝移駕來見,把自己當什麽了?

蘇青蒲着急:“你替我傳個話,宋……陛下就回來見我的!你就說我現在想起來了,趁着我還清醒,我要和他說幾句話!”

衛兵撓頭,這個奇怪的瘋子說話一直颠三倒四,誰知道哪句話是清醒的哪句話是瘋的,敷衍道:“你等等吧,蕭将軍在呢,等将軍走了,陛下才有空來找你。”

“不然你替我傳個話也行,你替我傳一下吧!”

“我怎麽能擅離職守……”

“什麽事?”宋稚走近問道。

“殿下。”衛兵行禮。

蘇青蒲像抓到救星:“殿下!我有話要告訴陛下!”

宋稚問道:“我正要去見陛下,什麽話,同我說便是。”

蘇青蒲雙目灼灼,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停留多久,因為系統定位的沖擊,他才有了片刻清醒的時刻,能夠調動後臺數據查詢到現在的情況,但即便如此,花二的情感和記憶依舊在腦海深處洶湧起伏,幾乎就快失控,他不管不顧抓着宋稚道:“讓他快走!!只要原身的記憶在,他總有一天會被原身吃掉,成為真正的宋子明!快點回去!!!”

所謂思維紊亂的瘋子,只是記憶過渡階段會出現的問題。只要留下來,“宋然”必死無疑,只有和這個世界更相容的宋子明才能“活”下來。

脫離系統到最後,宋然的記憶會淡成一抹模糊不清的夢,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就要走了,讓他也快走,千萬不要留在這兒!!!他會死的!!會徹底消失的!!”

衛兵一把将激動的花二按在地上,道:

“殿下……他就是個瘋子,您不必把他的話當真。”

宋稚怔怔地,回過神:“不……我或許知道他在說什麽。”

***

宋然踉跄扶着桌子,鮮血汩汩溢出,腦子裏是杜子騰的尖叫,身邊……好像也有人叫着什麽。

宋稚吓得魂飛魄散,立刻喊道:“陛下……陛下!!快去請李大夫!”

宋然睜開眼,看見宋稚驚慌失措的模樣,安慰笑道:“姐姐,你怕什麽,沒事……我會沒事的。”

宋稚卻沒有回應他,她死死按住傷口,像要把所有的血都堵回去,擡起頭,眼淚先掉下來:“是不是很疼?”

說話太費力氣了,宋然額頭直冒冷汗,只是搖了搖腦袋,好像是說不疼,或者沒有關系。

宋稚閉上眼,道:“有人托我告訴你……讓你快走,留下來會變成宋子明,會死。”

“你不是我弟弟,是不是?”

是啊,怎麽可能沒發現,那是她從小相依為命的弟弟,她從小看護到大 ,一個眼神、一個舉止,宋稚就能認出來 。她只是不敢去猜測這樣一個可能性,直到真相擺在她眼前,不承認,也不行。

宋然怔愣一下,沒有去看宋稚。

他不知道現在望着自己的是什麽眼神,失望、憤怒還是痛恨?一個搶奪了自己弟弟身體,還口口聲聲喊她姐姐的冒牌貨……

“你會死嗎?”

宋然茫然按住堵着傷口的手,輕聲道:“你希望我死嗎?”

應該不希望,既然她知道了自己活着,宋子明就有可能回來……一定是希望自己留下來的吧。

沒有等到回答,宋然苦笑一下:“我會留下來的,我還有事沒做完……”

“不,”宋稚深吸一口氣,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她眼眶通紅,堅定地看着宋然,“你……你走吧,我不知道你從哪裏來,但是如果這裏已經不适合你繼續留下去了……請你走吧。”

宋然茫然地望着眼前這個女子,她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在生死關頭冷靜而堅定地開口,确認道:“你有辦法回去的,就像那個……那個瘋子說的一樣,是不是?”

宋然點點頭。

宋稚将皇帝單薄的身軀抱在懷裏,試圖給瀕死之人一點最後的溫暖:“你是個很好的皇帝,我作為武朝長公主,沒有半點能挑剔你的地方,你救了武朝,救了黎明百姓,也救了我……一直以來,辛苦你了,這樣将一個國家的命運壓在你身上……你也只是個孩子吧?”

溫熱的眼淚滴到宋然的面頰上,他怔愣的,似乎感覺不到胸口的痛了。

“那你……恨我嗎?”

不是作為武朝長公主,而是作為宋稚。

我騙了你很久,騙你把我當弟弟,騙你為我的計劃東奔西走,甚至跟到朔北來受凍吃苦。

宋稚很露出一個很哀傷的笑,輕輕撫摸他的腦袋:

“我怎麽忍心呢?”

她怎麽忍心恨呢。

這副她最熟悉的身體裏,居住着一個她不曾見過模樣,也不知道姓名的人。他明明對這一切不負有任何責任,卻一己之力,為了武朝的江山百姓,殚精竭慮,拖着病軀,重整山河,身受重傷還放不下心。

武朝起死回生的變化她看在眼裏,如果真的換了自己那個懦弱膽小的弟弟來,也不會做得比他更好了

她只是……很想自己的弟弟。

她那個沒出息的,被侍衛打卻只敢躲在衣櫃裏,冬天沒炭火時用肚子給她暖腳,總是很笨地給她擦眼淚,永遠會把偷來的糕點都給她的弟弟——去哪兒了?

“陛下,我弟弟是不是已經死了?”

夜晚的路那麽黑,他一個人走,會不會想家?

宋然茫然醒過來,他心口一陣陣地絞,像要把眼淚都絞幹淨。

宋子明早就死了,死在二十歲,沒有未來和以後。

但這話他說不出口。

無聲是最好的回答,宋稚忍着,眼淚還是一滴一滴掉下來。怎麽可能沒發現呢 ,無論是性情還是行事都截然不同 ,從她第一次叫他陛下,而他沒有拒絕開始,她的心裏其實就很明了了。這不是她從小看護到大的宋子明。

卻也是一聲聲真心喊着自己姐姐,一心護她安穩的弟弟。

“已經離開的人,就算回來,也不會是當初的樣子了,我無意為了一己私欲制造更多的痛苦……也請你放手吧。你做的很好,已經很好了……這不是個和平的年代,在這裏生活,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你的來處是個更美好的地方……就請回去吧。”

“宋家人還沒有死絕,剩下的,就讓我們自己來吧。”

食民供奉,為民謀事。身為皇室理應庇護百姓  沒有反成為一朝累贅的道理。武朝的子民能流血,身為武朝長公主,如何能退縮其後?

動蕩和不安,戰争與痛苦,本該是他們要承受的東西,何必多讓一個無辜的靈魂受苦呢?

宋然如夢初醒。他身體裏宋子明的那一部分執着和不舍,随着宋稚的話逐漸消弭于無形。

宋子明早就死了。

他是宋然,來自光年之外的塔門星系,短暫的路過這個動蕩的時代,本沒有駐足的打算。

“回來吧……宋哥,那裏不是家。”

杜子騰的聲音再度響起,系統召回倒計時的滴答聲像擺脫不掉的魔咒,在腦海裏循環催促。

“倒計時五分鐘,快點确認啊!!宋哥!!你想變成蘇青蒲嗎?!!”

“可我還有……”

還有一個人要等。

廣漠無邊的山川,寂靜無聲的風,戰後斷壁殘垣,化成視野裏飛速擦過的風景。

蕭欽延縱馬疾馳,不敢有絲毫停留,他冥冥中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什麽事情要來不及了。

他不斷在心裏祈求,快一點,再快一點。

給我一點時間,至少這一次,別再讓我錯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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