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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晨光微熹,經過一夜鏖戰,戰場上斷肢殘臂,血腥沖天,幸存的戰士得以暫時撤回營地。格爾勒坐在自己的小帳子裏,他什麽都看不見,只能嗅到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遠處傷兵營痛苦的呻丨吟和哀嚎,但更多的是沉默,像連綿不絕的山川壓在心上。
“阿帖那,西爾圖回來了麽?我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西爾圖是世子小時候的玩伴,長大後就跟随大皇子出入沙場,很少回到世子身邊了。但是格爾勒的聽覺敏銳,他記得每一個人的聲音,每次軍隊返回來時,都要格外留心那些熟悉的人,有的喘息沉重的,可能是受了傷,有的輕快雀躍的,就是有戰功了。
阿帖那沉默了一會兒,道:“沒有,他沒有回來。”
許多蠻族的勇士,都沒能回來。
格爾勒坐在窗戶邊,靜了一會兒道:“我記得,他以前總愛給我炫耀他的小馬駒跑的比我的小馬駒快,拉着我比賽,我又看不見,比賽的結果都是他說了算。”
他的聲音很輕,像來自遙遠的時光彼端,有如荒原罕見的陽光,輕輕灑下來。
“我還記得,小時候姆媽總是給我熱羊奶喝,她喜歡在裏邊加蜜糖,熱乎乎的,三哥喜歡牽着小馬帶我去月亮湖邊吹風,霍葛魯皇兄……霍格魯皇兄以前也是很喜歡我的,他教我握刀、拉弓,可惜我學不會。但是他說過,只要他在,我就算什麽都不會,也沒人能傷害到我。”
“世子……”
那是在你被封為世子之前的事了吧?
可能這種話,可能霍格魯自己都不記得了。
阿帖那想要阻止他說下去,但是格爾勒繼續慢慢道: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我,覺得我不配當蠻族的世子,他們想有更英武的世子,像父君一樣,或者像霍葛魯皇兄一樣,能夠帶領他們在嚴寒裏生存下去,能讓蠻族生存的很好,有吃不完的糧食,厚實的衣服,有大片草地讓牛羊撒開了跑……“
“你都知道?”阿帖那有些心疼,格爾勒看上去安安靜靜的,甚至有些呆,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格爾勒無奈笑道:“我只是瞎子,不是傻子……以前,我總是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父君不喜愛我,族人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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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帖那聲音滞澀:“世子,你是被神選中的孩子,會帶領我們走向榮耀,你的父親……也是被神選中的孩子,是他的勇猛帶領我們從草原的深處搏殺出一條活路,蠻族因他而結成一心。而現在,是另一個時代了,他的使命結束了,你可以不順從他。這不意味着你是錯的,也不意味着他是錯的。”
格爾勒輕輕點頭:“阿帖那,父君總是說,我們和武朝是不共戴天的仇敵,這世上真有永遠的敵人嗎?你和我說過,五十年前,父君擔任大君之前,北蠻十四部彼此之間也是仇敵,後來出現了蕭欽延,他将十四部屠成了十二部,我們便結成了一股繩。時間……真的很奇怪,在時間裏,錯的會變成對的,對的會變成錯的,相愛的人會彼此仇恨,厭恨的人也可以抱成一團。”
阿帖那沒有回話,他已經知道了世子想要說什麽,蒼老的神谕者悲哀閉上雙眼,格爾勒出生時身體不好,大君希望他跟在自己身邊,能夠多得一些神明的庇佑。這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從牙牙學語,到文靜地牽着小馬去月亮湖邊喝水。
他沒有家室,沒有後人,把世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來疼。即使他不被族人認可,不被大君喜愛,腦子裏裝滿了善良到堪稱軟弱的想法。
“大君不會同意的。世子,我們還沒有走到那一步……”
“父君舍不得我,所以他肯定不會同意我的提議的。但是,這是能讓蠻族進入武朝國界過冬的唯一辦法了。我們已經沒有別的後路了,不是嗎?蠻族已經在蠻荒之境漂泊太久了,每年冬天,我們都會凍死人,牛羊也會死,一年比一年冷,荒原已經容不下我們了,只有入駐中原才能活下來。我記得我們的戰士們進青城的時候,能看出他眼裏的羨慕,那是他們夢想的地方,武朝是個很興盛的國家,會有蠻族的容身之地的,只要……蠻族對他們産生不了威脅,能讓他們足夠放心。”
小世子笑得很溫柔,像遙遠的南方,他們渴望企及又一直未曾謀面的江南水鄉,錯誤贈與的一枝春柳。
“阿帖那,你總說我是個很單純的人,不适合當蠻族的,我想……我确實不适合,這是我最後能為族人們做的一點事了吧。”
他自顧自繼續說道:“……其實,我還是很高興能成為蠻族的世子的。我知道他們其實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戰争讓他們的心變冷了。如果戰争平息,大家也會變成原來的樣子吧?如果大家有一片安穩的家鄉,一年四季,牛羊滿山,大家也會長成很善良的人的吧?“
那時還會有漂亮的小紅馬跑到月亮湖,低頭咕嚕嚕喝水,年幼的弟弟牽着兄長的手,漫無目的地走在星空之下,他們會談論弓箭或者刀術,也可能什麽都不說,只是在湖邊漫無目的地走着,不必擔憂今年的冬日該如何度過。
“我喜歡這片草原,我想保護他們,我想做點世子可以做的事。阿帖那,請為我高興吧,我是個合格的世子啦。” 他笑得溫柔恬靜,天真爛漫。
阿帖那想要去撫摸孩子的腦袋,眼淚先一步掉下來。
這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啊 。
阿帖那感覺自己的的心髒被一點點揪緊,他明白了神為他們指出的道路在哪裏了。武朝已然不可戰勝,他們殺傷力極強的奇怪武器,君臣之間之間無法打破的信任和默契,還有那守護神一般鎮守邊疆的頭狼……蠻族再執迷不悟,只會把自己葬送在他們手裏。
只有融合,才是最好的路。
蒼老而顫抖的手,被稚嫩的孩子握住,格爾勒将一把羊皮短刀塞到他手裏。阿帖那認出了那把刀,那是世子的出生禮時大君贈送的禮物,刀身比一般的短刀要長很多。大君希望這個小兒子骁勇善戰,最好足夠像自己,能夠站在蠻族的武士們面前,昂首挺胸。
“請幫我完成心願吧。”
阿帖那的手止不住發抖,握着刀柄,像握着一塊燙紅的烙鐵,聲音低低的:“神的眼裏,世人沒有分別,或許我們的血脈彙入中原,也是另一種重生。孩子……你從朔北的手下保全了十二族,讓我們不必再在風雪之中求生,你是蠻族……真正的王君。”
夏末的微風從窗子裏吹進來,帶着濕潤的青草氣息,第一縷陽光照在格爾勒的眼皮上,他什麽也看不見,但是能感受到那一片柔和的,像是撫摸一樣的溫度。
沉默的種子在荒原凍裂的硬土地下匍匐千萬年,總會在一個不期而遇的暖風中,孕育出漫山遍野生機勃勃的綠。
仿佛嗅到微弱的、新生的氣息,格爾勒微微仰頭,纖柔的睫毛鍍上一層淺金色。
“到夏天了啊…… 阿帖那,牧場長出新草了吧。”
荒原深處的月亮湖又盈滿了水,夏夜,有星輝灑落湖面,湖邊牧草豐美,搖曳出一片模糊的夢。
牽着小馬駒的孩子向着蘆葦的深處走去,走得越來越遠,遠到不會再回來。
***
荒城外幾百裏的原野上,一片軍營駐紮在此。
經過幾場大戰,秦予成的地位僅次于副将,這一次,他和一衆戰役中新提拔出來的青年将領作為輔佐,參與和蠻族最後的交涉。
朔北的意思很簡單,不再接受任何條件的談判,只接受獻降,或者繼續打下去。
“獻降不獻降的,意義也不大了吧。”一旁的青年将領道。
秦予成好奇問:“什麽意思?”
青年将領解釋道:“他們蠻族的皇室本來就人丁稀少,能繼承大君位置的皇子只有兩個,一個被咱們殺了,剩下那個是瞎子加草包,他們自己人都不待見,蠻族大君嘛……年紀太大了,還有幾年活頭都不好說,他們啊,早就無路可走了。”
一旁有人搭腔:“那世子年紀小着呢,以後的事兒誰都說不好。”
青年将領無奈:“也是,真麻煩啊,攤上這麽個倒黴鄰居,我倒希望他們別降,打個痛快得了,不然以後當面笑臉相迎的,背後還得留一手提防着……”
秦予成道:“蕭将軍臨走前下令了,若是蠻族獻降的态度不誠懇,咱們就要繼續打下去,不留一點談判的餘地,趕出朔北為止。”
“是不能留,這幫孫子蹬鼻子上臉,青州戰打輸了還想訛我們城池,我要看看他們這次想幹什麽……”
朔北軍嚴陣以待,等到了時辰,地平線的另一端終于出現模糊的身影。
那是一隊卸甲布衣的軍隊,或者說不能稱為軍隊,他們手無寸鐵,額頭系着白布,象征沒有絲毫威脅,引頸待戮的坦誠,和直白的歸降之意。
為首的是蠻族的大君,距離上一次青城之戰過去沒多久,大君整個人蒼老了十二分,像是一夜白頭,須發斑白枯糙,憔悴至極。他赤腳緩步走在隊伍最前端,手捧一個烏木盒子,用白絲帶系裹,雙目只剩一片悲涼的空白,雙唇幹涸,腳步沉重得如同系着千鈞鎖鏈。
秦予成立刻收斂神情,嚴陣以待,朔北軍以魯副将為首,全副武裝,騎馬負刀,靜靜等着那一群黑沉沉的隊伍走到軍隊前,蒼老的大君站定許久,緩緩跪了下去:
“蠻族烏戈勒圖氏,率十二部族歸降大武,此為……”
嗚咽的風沙聲吞掉疲憊至極的話語,零碎的音節散落荒原,大君閉了閉眼,咽下喉嚨裏不存在的堅硬石塊,撐起聲音道:
“盒中為我部世子頭顱,蠻族願從此以後,不立皇族,不設屬地,以證歸降之意,希望能得到武朝妥善安置,讓我族人……有個過冬的地方。”
武朝會接受他們的獻降嗎?
還是會在接受獻降之後,再将他們屠戮殆盡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武朝人真的能容得下他們嗎?
無論心裏的質疑有多深,大君都沒得選了。他們已經被逼入絕境,一場又一場的慘敗,幾乎耗光了蠻族多年以來的積累。他們只有三個選擇,死于荒原的冬天,死于戰場,或者将自己的命交給武朝皇帝的良心。
魯副将一揮手,秦予成禦馬上前,接過盒子,打開瞧了一眼,微微皺眉。
盒子裏是個年輕的頭顱,臉龐還有些稚嫩,表情安靜淡然,眼睛微微睜着,眼底一片陰翳,好像還沒好好看過這個世界,就匆匆離開了。
随盒是一封給陛下的獻降書,內容大概是蠻族以後沒有王族,希望陛下能接納這些戰敗的孤老婦孺,讓她們有一片家園過冬,蠻族願意化歸武朝,成為下屬的草原子民。
這相當于是斷送了皇族的未來,來給族人祈求一條存活的道路,足見其誠心。
秦予成将東西轉交給魯副将,魯副将簡單查閱後随手合上蓋子,道:“蠻族的誠意我們已經看到了,我會轉交給陛下,請陛下決斷。”
他随手将盒子交給一旁的年輕将領,吩咐道:“回頭交給将軍,等将軍和陛下商量出決定……将軍說什麽時候回來了麽?”
年輕将領茫然道:“沒呢,這群人怎麽安置?”
這種幾百年一遇的大事,主将不在場,他心裏還有點慌呢。
魯副将:“按将軍的安排,先在城外就地安置吧……啧,剛打完仗就着急忙慌地要跑回荒城找陛下,也不知道是要做什麽……”
秦予成倒松了一口氣,事情走到這一步,蠻族之亂總算能告一段落了:
“倒是比想象的更順利,現在只要等将軍回來就可以了吧?”
魯副将點點頭:“嗯,先等着吧,回城一趟……也用不了多久,最多明天就回來了,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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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