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花非花2

七娘打發了琳琅、阿珠,獨自至陳釀的書房來。那一排竹似乎更青了些,七娘随手折了一枝,陳釀的書案上恰有個白瓷案瓶,想來是合适的。

七娘自撥開竹葉往屋中去,他的屋子總是清靜,而他,總是在書案前。陳釀正捧着一本翻舊了的集子,看得認真,倒并不知七娘已至。

她蹑手蹑腳地來到他身後,“吓”的一聲,猛然做個鬼臉。陳釀一驚,集子也落了。

七娘大笑起來,狡黠道:

“釀哥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陳釀拾起集子,合上放在案前,只笑着搖頭:

“也就是我,若你二哥在,又該說你了!”

“可你是最好的釀哥哥啊!釀哥哥說過無妨的。”七娘托腮,撐在案上,只偏頭看着他。

“你呀!”陳釀笑道,七娘不講理起來,他是拿她沒有辦法的。

七娘故作得意地看着他,從身後變出竹枝,舉在陳釀面前。她知陳釀素愛修竹,邀功似的道:

“你的白瓷瓶呢?”

陳釀一愣,下意識地看了眼案上的瓷瓶,已插了枝芙蓉,粉白的色,嬌柔得緊。

七娘端詳一陣子,只道:

“釀哥哥甚少插女兒家的花。”

陳釀笑笑:

“多謝你的竹枝,只是我院裏的竹,遲早被你拔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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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便接過竹枝。博古架上一個影青瓷瓶恰還空着,他順手插上。七娘見他起身,便坐在他的椅上,翻着那本舊集子。

集子有些年頭了,多是閨怨之詞,偶有感時懷古之句,也頗是精致。

這顯然不是釀哥哥的集子,手抄的字跡工整秀美,倒是有些眼熟。

陳釀見她正看,只道:

“是許娘子的集子,那回在花園拾得,你替我還了吧。”

七娘仔細瞧了瞧,開篇題了“浮沉散人”的名,想來是許姐姐的號。這倒不像她,像個女道士,閨閣娘子哪來這樣寡淡的名號?

七娘不解,因向陳釀道:

“你怎知是她?浮沉散人,瞧着不像小娘子的號。許姐姐麽,是走水路從徽州來,人又好看,應喚作‘玉湖西子’才是。”

“你自還了便是,定不錯的。”

七娘猶疑地看看陳釀,再看看集子,也懶得去理會。左右今日是有正事的。她起身至陳釀身邊,狡猾兮兮地看着他。

陳釀豈能不知她,只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蓼蓼且說吧。”

七娘莞爾一笑,只将方才在大夫人那裏的事說了。她一臉得意洋洋,眼睛裏透着一股子靈氣與聰明。小小年紀,難為她想到這樣的法子。

“大夫人讓你來問我?”

“嗯!”七娘點點頭,“母親說,寫不出便請教先生。釀哥哥,幫幫蓼蓼吧!”

“你這法子,乍一看确是不錯,只是不曾周全。”陳釀頓了頓,“你且坐下,我同你慢慢講。”

七娘一知半解地看着陳釀。他恰在院子裏置了個席,帶七娘去坐下,把小爐上煨的茶斟與她吃了。席在竹林間,頗得魏晉之風,他又着一身家常白衣,氣韻風流灑脫。

她只癡然看着陳釀,愣愣地接過茶盞,卻也不喝。

陳釀亦自斟了盞茶,只道:

“你那法子,若只在謝府,也便罷了。若是推己及人,還需斟酌。”

七娘聞聲,這才回過神來。她遂問道:

“是怕別家不願麽?”

陳釀搖搖頭:

“不願也便罷了,最怕是争相攀比,不願矮人一截。到頭來,硬着頭皮捐財捐物,總有抱怨,豈不違了你的初衷?”

七娘思索一陣,只道:

“各家開支結餘本就不同,不過是力所能及地幫人。存着沽名釣譽的心思,實在是不該。”

“人心如此。”陳釀笑道,“再則,老人孩童便罷,其他呢?救濟過多,人便懶怠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釀哥哥的意思,是給教他們自食其力的能力?”七娘恍然大悟,“是了,如此一來,即便有一日沒了救濟,他們總還能活得體面。”

陳釀點點頭,微笑地看着她,又把小幾上的一碟蜜餞朝她推了推。那是七娘頂喜歡的糖霜腌青梅,從前陳釀還取了個雅號,喚作“玉雪團子”。

七娘咽了咽喉嚨,只道:

“蓼蓼先作文章,罷了再吃。”

她像是忽然開了竅,就着陳釀的書案紙筆,奮筆疾書起來。便是陳釀,也從未見過七娘如此認真的模樣。

他輕手輕腳地多掌了幾盞燈,夜裏用功,最怕她熬壞了眼睛。七娘倒是不覺,只自顧自地寫着。

陳釀遂不擾她,悄然退出書房,只在門外竹林間的小幾前坐了,依舊飲茶作文。

今夜的月光輕柔,他時不時朝窗中看,竹影映上窗棂,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七娘衣裙清淡,在輕晃的竹影中若隐若現,倒不見她平日的神氣,盡是詩書浸潤的溫柔。

她難得如此,那樣的時光,顯得很慢很慢。夜裏靜谧,只聞得輕風拂過竹葉的沙響,似乎一切的心緒都沉澱得心安理得。

七娘欠了欠身子,方才一心作文,不覺已是後半夜。天有些發涼,有些莫名的清潤。其間,陳釀進屋剪了多少回燈花,她是不知曉的,好在文章已作好了。

她飲了口熱茶,揀顆玉雪團子吃了,一面左顧右盼地尋陳釀。

後半夜驀地生了寒意,他卻還在屋外席地而坐。七娘隔窗靜靜看着,他的白衣灑了層冷冽的月光,衣服的輪廓揉進月光與夜色中,只叫人覺得冷漠又疏離。

七娘有些讪讪,她輕聲喚道:

“釀哥哥。”

陳釀聞聲回頭,神情裏亦沾染了月色的清冽。

七娘又道:

“夜涼如水,快進屋吧!已作罷了。”

陳釀遂起身道:

“琳琅在一旁的小書房等你許久了。我喚人去掌燈。”

“釀哥哥要趕蓼蓼?”七娘委屈地看着他。

“夜深了。”陳釀進屋,自點了盞燈籠,遞到她手上。

七娘不情願地接過,他又取了件自己的袍子替她披上。青灰的袍子太長太大,已曳到地上,顯得七娘弱不禁風的。他送她至院外,天還黑得很。

琳琅扶着七娘,正待道別,卻聽陳釀輕聲道:

“還是我送你吧,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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