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烏夜啼2

謝芝獨坐良久,飯亦不吃,藥亦不吃,便是墜瑛喚她,也只作充耳不聞。

聽聞黃州偏遠,氣候不佳,加之九郎心性又高,如今辱了他母親,他又該如何誤會自己呢?

她一時卻又猛地落淚,又怕甚誤會來?她的九郎,此去一別,怕是再難相見。這些年的恩愛與時光,到底是斷送了。

思及此處,謝芝竟咯咯笑起來。母親說得不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當初九郎進士及第,八尺少年,意氣風發,又是多少貴女傾慕的呢?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皆占了齊全。此後幾年,夫妻二人琴瑟和諧,便是謝芝那樣的脾氣,偏他不在意,時時縱她,事事由她,再沒更好的了。

謝芝看了眼滴漏,此時,九郎怕已走遠了。

他孤零零的一個,誰是知冷知熱的人呢?家人狠心,她獨留在汴京,又何嘗不是一樣的可憐?

她打發了墜瑛出盯着藥,只獨自在房中,把绫絲帕一張一張打上死結。各色絲帕連成一條斑斓彩绫,那些絲帕,又不知揩過多少回眼淚。

她拼盡力氣,将彩绫懸上房梁,又踏上小凳。小足纖纖,繡鞋玲珑,一時晃動,倒有些經不得。想那寸寸足尖,怎能撐起一個人呢?

她只将頸緩緩挂上,茫然地望着前方:

“九郎,是我害了你。”

謝芝閉上眼,腳下小凳輕輕一蹬,眉目安詳。從前她總是哭,總是鬧,此刻卻是連日來最輕松的姿态。

從此世間,再無孫謝氏,再無謝大娘子,他們的執着,皆與她無關了。

墜瑛絲毫不知她的心思,還端着藥往屋中來。方推門進去,她只見謝芝一身半舊衣衫,直勾勾地懸在梁上,面目蒼蒼,已無人色。

尤其那雙小足,纏得精致,拂着裙邊,只不停地晃。燭火也晃,映上窗棂,影也晃。

墜瑛吓得猛打翻湯藥,跌坐在地,只指着謝芝發抖,嘴唇亦抖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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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謝府已舉家知曉。

七娘還清楚記得,那夜刮了很大的風,下了很大的雪,她只讓丫頭們将門窗皆緊閉了。有人來報時,她與丫頭們心中還奇怪,這樣的天氣,竟有人來?還不待琳琅進屋回話,府中卻已喧嚣起來。

七娘同五郎是一齊趕到的。屋中之人已哭成一片,周夫人抱着謝芝的屍身發愣,倒不見落淚,只癡癡呆呆地,滲人得很。七娘确吓着了,一時還未明白過來,僵直地立在屋中,還冒着冷汗。

朱夫人攬過七娘,将她的頭埋進懷裏,不教她看。

七娘縮在母親懷裏發抖,謝菱見此情景,亦抖得厲害,只與顧姨娘靠在一處。

朱夫人拭了拭淚,又将七娘交與周嬷嬷,遂向周夫人安慰道:

“弟妹節哀。我知你難過,只是你抱着大娘子總不是辦法。如今她芳魂不在,早日入土為安才是正經啊!”

周夫人聞聲,卻将謝芝抱得更緊。她只着中衣,披散着發,顯然是從夢中驚醒,不及梳妝。

聽得朱夫人聲音,七娘這才回過神來,又見謝芝屍身,只“哇”地一聲,猛落起淚來。

她一面道:

“為何不讓大姐姐同孫姐夫去?為何如此待她呢?”

周嬷嬷忙捂住七娘的嘴,一面有說些安撫言語。周夫人聞此,終是流淚了。她只将頭埋進謝芝的頸,隐隐啜泣。

朱夫人淚眼朦胧地瞪了周嬷嬷一眼,又向七娘道:

“孫家猶似虎狼之穴,你大姐姐如何回去?這是她病中糊塗,說些糊塗話,做了這糊塗事,你哪就信了?”

七娘不服,只低着頭哭。那是她的大姐姐啊!雖說在一處的日子也沒幾年,到底是骨肉至親,如何不難過呢?

七娘至今也忘不了謝芝那時的模樣,瞪着眼,散着發,像個真正的鬼,似乎會勾了人去。

那些日子謝府上下一片傷心,老夫人也病下了。一時間,既要忙老夫人的病,又要忙謝芝的喪事,仆婢往來,終日不覺,倒也熱鬧。

四娘謝菀與薛仁夫婦一向是有孝心的,聽聞老夫人生病,薛仁忙親自來照拂,他醫術了得,又是翰林醫官院的禦醫,人也随和,都稱作“薛菩薩”。

謝菀從前身子不好,也多虧了他。她如今将養着,也能幫着料理家事。二人遂在謝府小住,還是謝菀從前的院子。

難得謝菀夫婦住下,陳姨娘與陳釀也常來看她,近日謝府事多,到底家人能在一處才是最要緊的。只是薛仁忙碌,待到飯時,卻仍不見他回來。

謝菀正欲問,卻見簾外有丫鬟道:

“娘子,大人回來了。聽聞姨娘與陳先生在,說更衣便來,請姨娘與陳先生略坐坐。”

謝菀聽了,低頭微笑,自語道:

“濟良回來了。”

濟良是薛仁之字,取濟世良醫之意。她又轉向簾外人道:

“叫他不急。廚房裏煨的參湯可送去了?前些日子翰林醫官院忙碌,又逢着大姐的事,婆婆生病,叫他飲過再來,姨娘與釀弟也不是外人。”

還不待簾外人答話,卻見一白袍男子自掀了簾子進來,一面道:

“不急不急,已飲過了。總操心我,倒是你自己,才要多費些心。便是如今好了,也大意不得。”

來人原是薛仁,只見他生的慈眉善目,氣度溫潤如佛陀一般,平日裏是從不發脾氣的,與謝菀倒是般配得很。

謝菀起身至他身邊,拉着上下打量一番,抱怨道:

“人也熬瘦了,不知道的,還當你病了呢!”

“說什麽呢!”薛仁被她怄笑,“春來易生時疫,任上自然忙碌些。這道理年年同你說的,卻叫姨娘與釀弟笑話。況且此番,還有婆婆呢!”

謝菀眼中唯見薛仁,倒忘了陳姨娘與陳釀還在,只臉紅着低下頭去。

得此佳偶,陳姨娘自然也就放心了。

薛仁年少老成,又是懸壺濟世的名醫,少不得讓人多尊重些。加之薛府世代行醫,在汴京有極好的聲譽,雖不比謝府家大業大,到底是世家,自有一番沉穩氣派,也不會教謝菀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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