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應景樂1

陳釀書房雖也有丫頭,可同行的阿珠還是親自伺候着七娘。七娘又換過一盞茶,獨坐在陳釀的案前,慣了的鸠占鵲巢。這屋子幾乎日日來的,瞧來瞧去,倒沒什麽稀奇。只是窗前的翠竹已然枯了,覆上一層淡淡霜雪,頗得韻致,如畫一般。

時日過得真快,陳釀來汴京時,正今年上元,也是一般的時節。那時酒樓初見,他一身細布棉袍,對她千般看不上。可後來,他卻意外成了自己的先生。他懂她縱她,會跟她說“無妨”,會為她的小秘密守口如瓶。

轉眼經年将過,陳小先生成了她的釀哥哥,她從謝七娘子成了他的蓼蓼。七娘為此而愉快,釀哥哥與別人确是不同的。

七娘轉頭望了望門邊,還是不見陳釀身影。她也不着急,只靜靜地坐着吃茶,時而寫幾個字玩。她似乎習慣了等他,縱然獨自無聊,也總能自得其樂。

“蓼蓼,你來了!”忽聽有人喚。

七娘聞得,忙從窗邊探出頭去:

“釀哥哥!”

只見陳釀一身半舊袍子,罩件薄裘氅衣,風帽掩着發髻,幾本書有些淩亂地抱在胸前。他果然是從外邊回來,天氣冷,說話時還冒着白煙,因見着七娘,遂在窗邊停下。

“快把頭縮回去!”陳釀近前幾步,又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七娘頭上的雪,“下着雪呢!”

七娘聽話地回到屋中,又奔至門邊迎陳釀。她扶着門邊半倚着,今日着了新制的桃花錦狐裘長襖,戴一串孩兒面珊瑚璎珞。

陳釀剛一過來,七娘忙殷勤地過去幫他撣雪。兩個小丫頭亦接過他懷中的書與裘衣。

“多日不見,越發乖巧了!”陳釀牽着她往裏面走,一邊打趣。

他又見着自己書案上多了一盞茶,還有幾張寫了字的紙。他又問七娘:

“來多久了?”

“她們說,我來時釀哥哥剛出門。”七娘跟在他身後。

陳釀自于案前坐下,随手拿了她寫的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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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我不往,子寧……”陳釀随口念來,卻又猛地頓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這是《詩經》中的句子,是她學過的,是他教的。

“你寫的?”陳釀問。

分明對她的字跡無比熟悉,陳釀卻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她還是個小孩子啊,如何會寫男女之情的句子?或許,只是信手寫着玩?

七娘點點頭,垂着眸子,也不說話,陳釀審視着看她半晌。屋中一下子便沒了七娘的吵鬧聲,安靜地有些令人發慌。

正巧有丫頭換了新茶來,七娘忙從他手中抽回那張紙,背在身後。她只道:

“釀哥哥吃茶吧!”

陳釀順勢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小娘子有心事?”他道。

小娘子?怎又變成小娘子了?她不解地看着陳釀,方才還是“蓼蓼”呢!

七娘想起來,每回他這樣喚,多是她惹了事,要正經地訓斥了。可這幾日,她連他的面都不曾見,能給他惹什麽事呢?

是她方才寫的字不好麽?還是,他知道她怨他?

“蓼蓼胡亂寫的。”七娘把那張紙往案上随手一丢。

陳釀思索片時,莫不是王三郎?他與七娘自小一處長大,青梅竹馬,若說有情,也未可知。前些日子七娘進宮去,便是“縱我不往”了;七娘回府後,又未見過王三郎來,可不正是“子寧不嗣音”麽?

七娘偏頭看了看陳釀,不知他在想什麽,可別真生了她的氣。

“釀哥哥,”七娘撒嬌地拉着他的袖子,“我知道你忙着春闱,不該怪你不理我的。”

“不理你?”陳釀猛回過神,“這幾個字,是寫我?”

“否則呢?”七娘不解地看着陳釀。

陳釀舒了口氣,笑着搖搖頭。原來還是她孩童心性,這幾日沒工夫搭理她,這就瞎抱怨起來了。陳釀笑道:

“我左右是你先生,寫釀哥哥,不該用這句的。”

七娘見他笑了,亦得意起來:

“別說‘縱我不往’了,我自回府,日日來尋釀哥哥,你還是‘不嗣音’呢!聽母親與二哥說,春闱有許多功課要準備,釀哥哥如何還日日出去呢?誰知是不是故意躲我!”

陳釀無奈搖搖頭:

“這就沒道理了。我出門,自然有我的事。你來得不巧,又要怪我!”

七娘也覺得自己霸道了些,她遂笑道:

“故而我今日守株待兔,可把釀哥哥等來了。”

“有事?”陳釀問。

七娘搖搖頭,陳釀也只笑笑。她向來如此,沒什麽事也愛賴在他的書房,陳釀早已習慣,遂不再問她什麽了。前陣子七娘宮裏去,沒了她在身邊吵吵鬧鬧,還真覺出些冷清來。

“釀哥哥方才帶回的是什麽書?”七娘想起他回來時懷中所抱。

“自己看吧。”陳釀笑道。

七娘遂翻起案頭幾本半舊的書,大抵五六冊的樣子,有字有畫,還有作注。有講奇經八脈的,有講藥理病理的,都是些醫書。

“釀哥哥看醫書做什麽?”七娘邊翻邊問。

“多看些,總沒壞處。”陳釀道。

“四姐夫的醫書脈案倒是多的很。”七娘想起她做禦醫的四姐夫薛仁。

陳釀點點頭,又指着七娘手中的書:

“正是問你薛姐夫借的。前幾日,我随他去了幾回翰林醫官院,倒是學得不少。”

七娘拿書掩面笑了笑:

“釀哥哥這還沒做官呢!明年金榜題名,也是做文官,怎麽先進了醫官院?”

陳釀被她弄得忍俊不禁,方才進屋時還誇她乖巧,這會子又露出本性了,如今連陳釀也敢打趣。

“你呀!”陳釀看着她笑道,“本以為你進宮學規矩去了,誰知如今變本加厲。過些時日,我也管不住你了。聽聞許娘子頗有才情,你也聽她的,讓她做你先生吧,我可不敢教了。”

“好啊!”七娘知陳釀逗她,亦放肆起來,“我這就找許姐姐去,沒了蓼蓼這般伶俐的徒兒,釀哥哥可不要後悔。”

說罷,七娘轉身便出了書房,阿珠忙跟上去撐傘。陳釀搖頭笑笑,将七娘寫過的紙疊起來放在一邊,看起他的醫書來。

他剛一翻開,卻見七娘從窗邊探頭進來,步搖還泠泠作響。

“釀哥哥,明日你在家麽?”

陳釀也不看她,只點點頭,七娘遂愉快地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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