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割肉喂鷹(二合一)

割肉喂鷹(二合一)

二十七、割肉喂鷹

正是春耕好時節,村子裏這時本就冷清,再加上之前塌方一事,本會留在家中的女性也大多要去幫忙。依照秦望舒的想法,她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回去,只要臉皮夠厚,咬死與夏波不是一夥的,誰又能把她怎麽樣?

是以,她腳下的步子又快了兩分,可天算不如人算,她才踏進村子,就見到一群人鬧哄哄地圍着秦老爺子家門口。她步伐一頓,轉身就想走人,卻不知誰眼尖的瞧見了她。

“她回來了!”一個高昂的男聲響起。

瞬間,哄鬧的人群立馬安靜,整整齊齊的視線看來,仿佛要把她紮穿。她頭皮一緊,側了小半的身子若無其事地轉回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意,連帶着手也舉着招了招。

“怎麽回事?”她走到人群跟前,還不等穿過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般,讓出了條路。最裏邊的竟然是蔡明和秦蘇,她眼皮子一跳。

“秦作家是有學問的人,和我們這些大老粗不同,想必能給個說法。”秦老爺子嘴裏叼着旱煙,抽抽搭搭了幾口,吐出一團雲煙。

他面色凝重,黝黑的臉上寫滿了山雨欲來的前兆,拿着煙杆的手點了下蔡明,又看向低頭沉默不語的秦蘇。耷聳的眼皮一掀,渾濁的眼睛透出不符合年齡的精光。

眉一擡,道:“說說?”

“瞧您說的,怪吓人的。”秦望舒嘴角邊的弧度又大了些。她不痛不癢地打趣了一句,凝重的氣氛沒有絲毫改變,甚至因為她的挑釁變得更加低沉。

她看了眼蔡明,白胖的面盤像是塊塞滿了餡的餅,看不見脖子。高挺的肚子見不到腳,活像是要臨盆的産婦。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平靜反而生出了無窮的攝魄力,他額頭逐漸滲出了虛汗。

他翕合着嘴,顫顫的,到最後借着擦汗的舉動,心虛移開眼。她輕笑了一聲,才正眼瞧上了秦蘇。她許是哭過,眼尾紅紅的,可眼皮子卻平坦不見腫,依舊是山裏極難養出的白皮,厚厚的簾蓋兒遮住了額頭,只剩下一雙極黑的眼眸在外。

她眼睛生得極好,輪廓極美,線條幹淨利落不失柔和,整體向下卻在眼尾處又高高的挑了起來,是含情的桃花眼。或許是因為封閉的生長環境,轉動間不見妩媚,清澈如一汪秋水,潤得仿佛要把人看進心裏。此刻,這雙眼因為身高,不得不得睜大着,白的地方似雪,黑的地方似墨,沒有一點雜色。

秦望舒伸出手,摸進了她的簾蓋後,手一擡便露出了秦蘇光潔的額頭。和她料想的一樣,是個難得的美人,尖俏的下巴,小巧的臉型,又窄又挺得鼻子,在鼻尖處微翹,一雙點睛的眼睛拔高了整張臉,就是過濃的眉失了女子的柔軟,直直的線條顯現出男子才有的英氣。

“很漂亮。”她真心實意誇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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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側了些頭,一雙亂轉的眼珠子又看了過來。他站的角度不太好,又被秦望舒的身子擋了一小部分,卻也窺見對方行雲流水般的側面,尤其是那英挺的眉。

他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和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子對上,可等他再看時,秦望舒已經收了手。他思緒一斷,茫然中倒也贊同起秦望舒的話,是個難得且漂亮的不太一樣的美人。

“男人和女人自古以來只會有兩種事,你追我趕,兩兩相厭。”她摸了摸秦蘇的腦袋,原本順眼的大辮子在見過廬山真面目後,怎麽看怎麽土,但她向來管得住嘴,只是道:“我們隊伍裏主事的是夏軍官,我一介女輩,說了不算。”

她慫了一下肩,在秦老爺子不耐煩時及時堵住了嘴。她退了一步,走到一邊,把主場讓給姍姍來遲的夏波。兩人目光在經過時短暫交彙,不過是一秒的時間,夏波感受了秦望舒蘊含其中的千言萬語,到最後都總結為對方嘴角略挑的弧度。

她說:你來。

她慣是要掌握主權的人,信奉的是先發制人,這樣的人又怎麽會甘願退居幕後。所以這是考驗,他們岌岌可危的盟友關系在後山撕破了一次又一次。碎掉的鏡子再怎麽重圓,都會有裂縫和殘缺的碎片,若兩人都是個睜眼瞎倒也相安無事,可她偏生要計較起來。

她也說:葉大帥要你死在這裏。

她更說:看你價值。

他聽說洋人有一種東西,叫做膠水,能把破了的東西黏在一起,變回之前的模樣。他覺得新奇,像是吃到嘴裏的米飯,撚起一粒輾開,粘得甩不脫手。他們是破碎的彼此,而面前的秦老爺子就是那粒米。

他十分自然地轉過眼,就好像剛才的對視是一個極為正常的意外。他身材高大,寬肩闊背,往精矮的秦老爺子面前一站,不需言語就撲面而來一種壓迫感。

“這麽多人聚在這兒,可是出什麽事了?”他面上是最先與秦望舒一致的笑容,無懈可擊。明明兩人來的不是一個時間,卻一唱一和的,在秦老爺子怒火上反複挑撥。

秦老爺子冷哼一聲,氣得不輕。明明是個沒文化的泥腿子,偏生要擺官架子。只能斜着蔡明,血和牙囫囵往肚裏吞,一句也不願多說。

夏波笑了下,踢了一腳蔡明,不痛不癢罵道:“吃了狼心豹子膽了,把秦老爺子氣成這樣,滾過來道歉!”

蔡明老老實實受了這一腳,看似狠厲到身上不過只留了個腳印。他豆兒樣大的眼睛偷瞄了一眼夏波,撞上對方含笑的目光,靈光一閃。他趕忙上前,在秦老爺子跟前甩了自己兩耳光。

“噼啪——”一聲,響得秦老爺子臉上表情一愣,怒中帶着幾分轉不過彎的茫然。秦望舒不着痕跡的翹了翹嘴,又立馬壓了下去,但微微別開得頭一目了然。

“秦老爺子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這個不是東西的生氣。”蔡明倒也真豁得出去,兩個耳光一點沒含糊,下手又快又狠,蒲扇大的巴掌印紅彤彤地挂在臉上,可笑又可憐。

他擠了擠豆兒眼,盤子大的臉像是發酵的饅頭,兩邊腫着影響說話,他聲音有些含糊道:“您是村長,這個村子最明事理、最權威的人,若不是事出有因,我哪敢鬧到你前頭呀!”

他說着又往臉上打了幾下,沒之前的耳光響,但疼痛難忍的抽氣聲卻清晰沒遮掩。他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一不小心扯到了高腫的臉,接二連三的氣聲響起,一只手舉在空中想碰又怕疼,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放下。

“是她、是她——”他突然指着秦蘇,後者吓得縮了縮肩。他情緒激動道:“她招惹在先,我好好睡着呢!”

他聲音更含糊了,說話間的字眼連在了一塊,聽起來像是口音,配合他的動作連蒙帶猜也能大致明白。大概是說快了,口水來不及吞咽,順着閉不攏的嘴流了下來,至下巴拉出一縷絲,重重滴在了袖子上。

深色瞬間染開,他顧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吸着氣,卻又牽扯到臉頰,痛得他當即捂住了嘴。但也晚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震耳欲聾,白面的饅頭漲的通紅,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跡糊了一臉,豆兒眼只剩一條縫。

“我沒有。”秦蘇好似被這突然的變故吓傻了。咳嗽聲響起才如夢初醒,驚恐地避開,搖着手和頭重複道:“不是我,不是我。”

秦老爺子被戴了高帽,臉色剛緩和就突生變故。他雖是秦家村的村長,但做人都有些私心,公正公道算不上,和稀泥倒是一手好本事。若要說他要多向着秦蘇,也沒有。畢竟一介孤女與他無親無故,那細皮嫩肉的模樣也不是個幹活的,且未到年歲也不能生孩子做些貢獻,只是姓裏有個秦,平時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今天蔡明拽着秦蘇來找他,還不待他知曉來龍去脈,對秦蘇的不喜就瞬間壓過了心裏那杆秤,張口便是對秦蘇一頓訓。

村子就這麽大,百來口人多少都沾親帶故,真要計較起來算是一大家子。平日村中無事,如今來了外客本就是閑暇時的談資,這會兒見外客與秦蘇一起堵在秦老爺子門口,好似還有争執,可不就吸引了一堆人探頭探腦圍觀。

秦老爺子正罵得起勁,他是村長不錯,脾氣也算好,好巧不巧的是秦蘇正撞在槍口上。他才剛被秦望舒下了面子,肚子裏一股邪火沒處發,到底是收了錢,罵不得外人還不能罵自己人?

秦蘇一路被蔡明毫不憐惜地拖拽過來,鞋子都在路上掉了一只,女孩子家面皮薄,還未等她哭訴就遭到劈頭蓋臉一頓罵,許是顧慮外人在,秦老爺子用上了方言,叽叽咕咕地越聽秦蘇臉色越差,到最後慘白一片,只剩下麻木。

寡婦門前是非多,家裏沒個男人在村子裏便是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存在。

張寡婦在世時,秦蘇被保護得好,風言風語傳不到她耳中,恍若生活在桃花源中,只是有時會詫異養母郁郁寡歡。等張寡婦一死,家裏勉強撐門面的都沒了,秦蘇便是那随風招搖的小花。

她生得好看,不似其他黑皮的村婦,随着年歲長大,越來越吸引同齡的小夥子,外加她無父無母,嘴上的便宜逐漸升級到動手動腳,她氣急打人後,也被對方潑婦一般的母親氣沖沖甩兩耳光,狠狠罵上幾聲小蹄子,和早死的娘一樣,都是張開腿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她曾對秦老爺子有過期待和幻想,一村之長如村裏所有人的父親,孩子有委屈找父親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可她忘了,一只手的手指尚有長短,手心手背且也不同,張寡婦自丈夫死後,被趕到了村子最外邊起,她就應該明白這些從未言明的規則。

一個人的沉默,是從沒有發聲的機會起,到最後逐漸忘記了自己是會說話的,所謂底線也是如此。

大概是她太可憐了,終于有一個看不下去的人替她發聲:“我們秦家村的姑娘也是你能動手動腳的?”

蔡明被推了一個踉跄,松了拽着秦蘇的手。秦老爺子突然醒悟,他看着從來時就未說過一句話的秦蘇,又看着理直氣壯的蔡明,後知後覺意識到,秦蘇不管犯了什麽錯,到底是他們村裏的姑娘。一個巴掌捏起來,縱使手指長短不一卻也被包裹得嚴嚴實實,而蔡明不過是一個外人。

“先讓她穿上鞋,也不差這一會兒。”夏波伸出手不着痕跡地護住了秦蘇。小姑娘家丢了一只鞋,白嫩的腳上沾滿了灰也無法掩飾其紅腫,有些可憐。若是往日,他不介意出手幫一把,但現在他懷裏抱着孩子,被秦望舒的風衣蓋得嚴實,勉強算是瞞住了秦家村的眼,可這是個定時炸彈,随時能炸得他心交力瘁。

他急于脫身,秦望舒的交易在他腦中過了幾遍,現實裏也不過是一瞬。他側頭看向站在一邊事不關己的秦望舒,輕拍着衣服道:“我給小姑娘去找鞋,你擔待些。”

秦望舒的視線落在了他手掌,他手指細長,連帶着手掌看上去都比一般男子要大上不少。在衣服上的動作像是拍灰,實則張開的五指正好罩住了嬰兒的臉。她瞳仁縮緊了一剎,閃過無數種惡念,最終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只是在兩人擦肩而過時,她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嬰兒的頭顱因為頭骨縫隙沒有合攏,所以柔軟脆弱,她好巧不巧的頂在了嬰兒的頭頂——力道被手臂卸了大半,說是頂更像是碰。熟睡中的嬰兒感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伸了伸手腳,像是要醒來。

夏波如臨大敵,也不顧是否會暴露,大掌隔着衣服直接捂住了嬰兒的臉,生怕會洩露一丁點兒聲音。他看見了她眼裏如有實質的笑意,很淡,淡到幾乎要被惡意所占據。

她在明示她的不滿與惡徑,但她終究是理智的,所以這次只是個警告。

“夏軍官見不得孩子受委屈,我就替他說說話。”她的聲音落下,這次交鋒塵埃落定。

恍惚間,夏波覺得一陣不真實的輕松。他已經走出人群,秦望舒的聲音在更早前就徹底聽不清,可他卻駐足了腳步,轉頭回望。其實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一群黑壓壓的腦袋,但他就是能分辨出其中的她。

懷裏的嬰兒翻了一個身,他如夢初醒,急忙虛虛環住。他不知道秦蘇的鞋在哪裏,也并不在意這些,一介孤女與他何幹,只是手中的孩子終究是個探頭山芋——必須得解決。

她垂着眼,眼珠擠在了眼尾邊。人的眼睛受眼眶所限制,能看到的角度其實不多,她只能依稀辨別出夏波離去的腳步,但對方視線一直落在了她身上,過分專注。她曾經想過一件很無聊的事,為什麽人的視線不能和子彈一樣有穿透力?

這樣,她就能看誰,誰死。

不合時宜的想法突然冒出,一發不可收的占據了她整個大腦,她面色繃不住,嗤笑了一聲。秦蘇驚慌擡頭,兩雙極為相似的眼睛相交,惶然不同的兩種神情,百米養百人,不過如此。

“我與這孩子認識不過幾天,但看人的本事還是有些的,”她擡起眼,伸出手壓在了秦蘇腦袋上。“她性情純樸,不至于做出傷風敗俗的事。”

她眼一轉,又飄向了蔡明。他是着急的,褂子被手抓得皺巴巴,掌心的汗暈染了周圍一片,可就是不敢出聲。她覺得有趣,在秦老爺子暫緩的臉色中,道:“蔡明與我只是恰好在一個隊伍,我與他交集還沒和您多。但城裏好顏色何其多,何必求一村姑?”

她話最後咬字有些重,其中譏諷之意難掩。她感覺到掌心下的腦袋一僵,緩緩低了些,像是在自卑又是在認輸。戳傷一個孩子的自尊,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會唾棄,可她只是攏了攏五指,豐密的頭發起了順滑,像是在安撫。

“我不知道。”她無所謂笑笑,典型看熱鬧不嫌事大。或許發了一丁點兒善心,在秦老爺子極怒的臉上,她解釋道:“雙方理由都非常充分,這種情況通常是有人故意為之。”

“俗稱,撒謊。”可下一秒,她又道:“村姑想去城裏見識世面,可以理解。蔡明吃慣了大魚大肉,換口味想要品嘗青菜蘿蔔,也能解釋,真真假假只有當事人清楚。不過老爺子您倒是有些奇怪。”

她松了手,獲得自由的秦蘇本能地靠近她,可又突然制止,就這麽杵在那兒,像是跟木頭。她餘光裏看得分明,沒給一個正眼,身上的風衣包裹了孩子,她只着了一件白色的襯衫,緊窄的袖口剛好卡在了手腕,兩只手露在外面沒有一點遮掩。

她勾了勾小拇指,堂而皇之下又只得放棄。最後,只是撚了一點褲子上的料子,搓了搓。

“都說村子裏親如一家,對外人幫親不幫理,對內人幫理不幫親。秦蘇是得罪過您嗎?您這麽着急的下結論,還是說蔡明許了您什麽好處?”

“荒唐!”

秦老爺子舉起煙杆就作勢要打人,但秦望舒動都沒動一下,他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又讪讪收回。只在自己掌中敲了敲。

“我沒怪你們這群外人觸怒山神,給秦家村帶來災禍,你倒是先指責起我?”他氣得來回踱步,沒一會兒又笑道:“你說得不錯,秦蘇再怎麽犯錯也是秦家村的人,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把他綁起來!”

他睨了一眼蔡明,挑釁似的炫耀,就等着見秦望舒變臉。可還沒等他沾沾自喜完,就聽見孤零零的鼓掌聲,好巧不巧正是秦望舒。

他心下咯噔一聲,只見對方似笑非笑誇贊道:“秦老爺子英明!”

全身的血液突然湧上大腦,他只覺得眼前一片紅,等緩過來時就看見村裏兩個人拽着死命掙紮的蔡明。他張嘴嗬嗬了幾道氣聲,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秦蘇被這變故吓得鑽進了秦望舒懷裏,對方順勢攬住了她的肩膀,虛虛的,輕得仿佛吹一口氣就能飄走。她遲疑地擡起頭,看見對方嘴角邊莫名的笑意,下一秒就對上了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睛。她顫了一下,莫名害怕的轉開眼。

她似乎聽到了一身輕笑,輕到她懷疑是自己的錯覺,而那只在肩膀上像是擺設的手,像是突然間被注入了生氣。她瞪大了眼,不可抗拒地向後倒。這一刻,秦老爺子的臉和周圍形形色色的村民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陰翳,模糊不可辨,只有身後越來越清晰的掙紮聲。

秦蘇瞪大了眼睛,最終占據她全部大腦的只有那抹絲毫未變的笑容。她來不及多想,也沒有可讓她多想的,就撞在了一個人身上。綿軟、厚實,濃重的汗酸味,灼熱的呼吸和捏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樣,要燒起來。

“秦蘇!”一個急切的女聲響了起來。

她微散的視線又開始聚焦——還是那張臉,擰起的眉頭和下撇的嘴角無一不昭示着擔心,但她腦中又閃過那絲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動了動嘴,細微的聲音飄了出來:“你不适合。”

秦蘇确定對方聽見了,可她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

秦望舒極為迅速地抓住了秦蘇身後的手掌,用力一根根掰開手指,哪怕蔡明的指甲掐進了秦蘇的肉裏,對方疼得皺起了眉,她也沒有任何遲疑。

“松手。”

“我沒有!”蔡明喘着粗氣,豆兒眼睜到了極限,密密的血絲布在其中,像是發了病的牛。“你知道的,我沒有。”

他的話沒頭沒腦,其他人只當是他的辯詞,但他肯定秦望舒明白。可她恍若未聞,重複道:“松手。”

人的眼睛能多大?皮肉限制下成不了一個圓,可惜目光沒有任何殺傷力。回光返照這個詞或許不恰當,但困獸反撲又覺得擡舉,蔡明奇跡般地掙脫了控制,他撲向秦蘇,秦望舒下意識松手,眼睜睜地看着對方被重重壓在地上,

她似是覺得有些殘忍,閉了閉眼,就聽見蔡明不正常的興奮聲:“這是什麽?”

她睜開眼,一個扁扁長長的鐵疙瘩被蔡明舉在手中。他高聲叫道:“相機,這是相機!城裏有錢人才會有的東西,為什麽一個村姑會有?”

他的話讓正要動手的村民一頓。他像是找回了底氣,推搡着爬起來,也顧不得身上的狼狽,發狠的眼神像是夜裏的狼。“城裏有很多照相館,裏面的相機都很大很笨重,照相一次費用不低,秦作家也知道。”

他急于尋找一個肯定的人,秦望舒像是沒料到其中變故,卻見衆人似乎都在等她回答,遲疑了一下便點了點頭,算是承認。

蔡明松了一口氣,整個人是劫後餘生的輕快,又帶了些打翻身仗的神氣。他小心地摸了摸相機,看得出相機的主人很是愛護,機身外包了一層結實的皮套子,并不硬的泥巴只是讓它剮蹭到了一些,并未造成實質性的損傷。

“這種相機有錢也買不到,我是第一次見,但你們也看見了,它是從秦蘇身上掉出來的!”他的思路豁然順暢,捧着肚子笑了起來,又袖子一擦臉,朝着秦蘇狠狠啐了一口,道:“她偷東西,嫁禍我!”

“這就說得通了。”他看向秦望舒,眉眼間透着小人的得意。“她偷了相機,但這不是她、也不是秦家村能有的東西,所以她勾引我,想我把她帶去城裏享受榮華富貴!”

“放屁!”秦老爺子率先聽不過,罵道。“她要勾引你,怎麽又會找我說你欺負她?我看你分明是見秦蘇孤女一個,豬油蒙了心,沒想到秦蘇寧死不屈,你又倒打一耙!”

蔡明一噎,順着秦老爺子的話過了一遍腦,覺得也有道理。但他一梗脖子,嘴硬道:“相機在她身上,她總是偷了東西的!”

他缺少底氣,說完話又急忙轉向秦望舒,綠豆眼裏滿是懇求。秦望舒彎了嘴角,從他手裏拿過相機,脫去皮套子,果然在機身底部看見了一排熟悉的洋文。她拉出皮腔,按了一下滾珠快門,“咔嚓——”唬得缺少見識的衆人一愣。

她彎着嘴角,道:“這是十年前美國生産的背心口袋,近期引進到國內。張雪作為記者,經常要報道拍攝,她攢了幾個月的工資找我幫忙,買了一個。”

“張雪不是住秦蘇家?”蔡明此時腦子轉得飛快,不願放過任何一絲可能,哪怕是強說的歪理。“張雪才走沒多久,你們就打上了她的遺物,秦老爺子這做人也未免太難看。”

他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不僅是秦蘇,連帶着整個秦家村都包含在內。秦老爺子對蔡明沒顧忌,抽出煙杆子直接招呼上去,蔡明一時間躲避不及,實打實的吃了一下,“哎喲”的痛呼聲立馬響了起來。

“血口噴人!我讓你血口噴人!”一杆子下去後還沒完,又是一杆。村長要打人,還是誣蔑村子的外人,秦家村衆人不好做得太明顯,但都在蔡明躲避時,有意無意地擋住他去處,讓秦老爺子杆杆到肉,一時間滿是呼呼的風聲和叫喊聲,滑稽的讓人忘了事情的初衷。

秦望舒看着趴在地上的秦蘇,蹲下身把她拉了起來。她耐心地拍幹淨對方身上的灰,又頗為憐愛地攬在懷中,這會兒她手上的力道沒有吝啬,可惜秦蘇像是個噘嘴葫蘆,沒吭一聲。

她沒放心上,好在秦老爺子只是想借機出口氣,這場鬧劇沒多久就徹底結束。秦老爺子打得身心舒坦,連帶着臉色都舒暢了幾分,他抽了口煙,長籲的煙霧缭繞。蔡明捂着不知屁股還是腰,小聲地吸着氣,埋怨地看了一眼秦望舒,一點也沒有夏波在時的老實。

“關進柴房。”秦老爺子哼了一聲,算是對此事做了個了結。

蔡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但在看見秦蘇和秦望舒也被秦家村人推慫着時,心裏又得到了平衡。這種感覺詭異地減輕了他的痛覺,一時間竟腿不抖,腰不彎,讓他昂首挺胸地邁起了八字步。

“秦作家,沒想到連累了您。”他言不由衷道,白面的盤子臉上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秦望舒見到他這副小人做派,唇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但到底什麽都沒說,只是舔了舔後槽牙。

或許是秦蘇和蔡明的矛盾在先,他們并未被關在一個柴房。故地重游,秦望舒沒有任何感慨,只是在門被關上時,松了攬住秦蘇的手。

幽微的光線不利于人眼,是獨屬野獸的時刻。秦望舒沒有惺惺作态的意思,問道:“為什麽拿相機?”

相機被她拿走後,沒人有權要回,就不尴不尬地默認在她手裏。她掂了掂,金屬的材質分量不輕,十年前的東西哪怕被保護得再精細,放到現在也仍是看得出明顯歲月的痕跡。

“這東西并不值錢,在美國剛發售時也不過十五美元,更何況這是二手。”陽光穿過灰塵産生丁達爾效應的光束,光可被看見,像是信徒深信的耶稣。“十五美元,換作現在也不過是三、四十塊大洋,十年之後貶值到張雪根本不需要一個月的工資就買得起——”

“我撒謊了,那你又為什麽騙人?”

小姑娘的倔根本不成氣候,只是一時間的氣憤不平。沉默并未持續多久,秦蘇動了動身子,脆生生的音色裏有些暗啞和極力掩飾的哽咽。“我想幫你。”

不大的聲音落在了封閉的空間,沒有條件形成回音。秦望舒閉了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道:“你問過我嗎?”

秦蘇像是沒聽懂,又像是沒聽見。她毫不掩飾身上無處不僵着的肌肉,明晃晃地告訴這裏唯二的,她迫切地需要一個安心放松的懷抱。小獸露出的軟弱,是一種幼稚的交易,只要你接受,那麽之前一切一筆勾銷。

秦望舒沒動,秦蘇等了一會兒,失望地咬着唇瓣,固執道:“你們去後山找山神的事,有人知道了。”

她說着偷偷擡起眼,那張略帶苦相的臉并未與之前有什麽不同。她零星地希望徹底被撲滅,她道:“她死了,我不想你也這樣。”

“啪啪啪——”又是一陣孤零零的掌聲,沒有觀衆下顯得過于譏諷。“舍己為人,割肉喂鷹,很感人。”

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場景,甚至她連自己具體的期待也不知道是什麽,只是模糊地知道不應該是這樣。秦望舒的話,她似懂非懂,像是好詞,可又不是好什麽話。

“我做錯了嗎?”她低低問道。可立馬又堅定起來,道:“我沒錯,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你的好意沒頭沒尾,我不接受。”秦望舒顫了顫眼睫,她的眼神有點飄忽,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轉了回來。“別人前腳找你打聽我下落,你後腳就鬧出這事。看似在幫我吸引注意,實則做實了對方想要打探的事,打草驚蛇。”

“秦老爺子對你态度,你很清楚。如果我們沒有及時趕到,你與蔡明的糾紛就是送上門被人欺負,你有想過後果嗎?塵埃落定後,我怎麽幫你翻案?”

她彎下腰,與秦蘇的視線齊平。流暢的眼型裏是水潤的眸子,裏面滿是委屈。她實在不願為難一個還未成長起來的孩子,也不願讓秦蘇卷入這些糟心的事,所以她可以出賣張雪,也可以利用夏波,但她從未對秦蘇起過念頭。

有些東西,不能開先例,一旦開了,就一發不可收拾。

“你告訴我,你拿相機是為什麽?”她從始至終就明白,眼睛不是心靈的窗戶,只是身體的一個器官。它清透明亮,是身體健康的表現,它渾濁不堪,也并非有更多含義,只是你生病了。“是給自己一個保障,對不對?”

有些話,其實不用說那麽明白,傷人的總是真相。

“你怕我放棄你,所以你拿了相機。因為你覺得這個東西很貴重,或者你覺得我會在意張雪的遺物,如果你有事,就憑這個相機,我也不得不幫你。”她頓了頓,又道:“它不值錢,我告訴過你。張雪一個月的工資尚不用存就可以買到,那你猜猜我一個月工資是多少?”

她态度咄咄逼人,在說完後又是一陣沉寂。她直起身,沒說話待了一會兒,口氣軟和道:“抱歉,是我的錯。”

她轉過身,陰暗的柴房蔓延出雨季的潮意,正如三月的春雨,綿細如針。她走到窗前,讓自己大半的身子暴露在陽光下,也不管秦蘇是否在聽,她道:“我沒怪你,相反你的小心思、小手段在我看來都是值得欣賞的,人在幫別人之前就必須學會如何自保,不會自保的人不管做什麽,到最後都只會是累贅。”

“你的問題在于,沒有想清楚自己的下場就魯莽地想要抛頭顱、灑熱血,這在你看來英雄式的行為只感動了你自己,我只覺得麻煩。而我的問題是,明知不可為,我還是做了。”

她抓了抓幹裂的木板,修剪得宜的指甲小小的掐了一點進去。拔出來時夾了些木屑,杠在其中像是身上的虱子,難受,卻也并非不可忍。

“在這件事上,我和你是一樣的。”她在途中有多次可以收手的機會,但她沒有。“蛇把蘋果送到了夏娃和亞當面前,它哄騙他們吃下了智慧的果實,被賦予智慧後他們想起以往總總,羞愧難當。上帝惱怒于他們違背他的話,降下懲罰,你覺得誰錯了?”

小小的動靜從身後響起,過了一會兒,就在秦望舒以為秦蘇不會回答時,她道:“為什麽不能是他們自己選擇吃了蘋果?”

秦望舒一愣,随即揚起嘴角道:“你說得對,為什麽不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伊甸園物産之豐富絕不是一個蘋果就能誘惑到的,夏娃與亞當也不可能想不到違背上帝的下場,但他們還是做了,除了自願很難有其他更好地解釋。所以她的行為,只能是自願,根本沒有其他可以洗脫的借口。

讓她覺得心驚肉跳的同時,她并無多少悔意。人的底線就像是畫的一條線,你擦了,再怎麽補上去,也不是之前那根線了。秦蘇不是什麽無知小女孩,同樣她也不是什麽有底線的人,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會引來什麽後果。

許是陽光太過明媚,她沒忍住捂上了眼。她說錯了一句話,割肉喂鷹根本不是舍己為人,神與凡人開的玩笑本就是蔑視食物鏈與世間規則的游戲,贏了獲得獎品,輸了賠上自己。

沒有佛祖,只有惡鷹與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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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使級:”神恩如海,神威如獄”
諾亞方舟:“樓上是僞神”
某要塞聖殿:“呵呵”
主角:“我不是針對誰,我是說在座的各艘船,你們都是垃圾。”

重生海賊王之副船長

重生海賊王之副船長

(ps:剛開新書《木葉:新的火之意志》,希望各位讀者支持評論,求推薦求收藏,新書也正是投資的好時候。)
昔日的海軍天才,名震偉大航路的強者,在叛出海軍那天的落寞!
是一個看客寄生于草帽海賊團,看着時代的來臨,還是難逃命運的抉擇。
在這個波瀾狀況的時代,一人一劍,行走在那段尋求答案的路上,又或者實現自己野心。
在這條偉大的航路,一切還是如命運般,還是發生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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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 天驚
382.2萬字
重生海盜王之副船長

重生海盜王之副船長

昔日的海軍天才,名震偉大航路的強者,在叛出海軍那天的落寞!
是一個看客寄生于草帽海賊團,看着時代的來臨,還是難逃命運的抉擇。
在這個波瀾狀況的時代,一人一劍,行走在那段尋求答案的路上,又或者實現自己野心。
在這條偉大的航路,一切還是如命運般,還是發生改變!!

推理 天驚
381.7萬字
巫小唯抓鬼訓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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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陰媒人巫小唯一次挖錯墳,被鬼王纏上吃幹抹淨。從此走上了抓鬼訓夫的道路。本以為這段愛情即是永遠,可是沒想到卻是一場輪回千年的陰謀。

地府微信群:我的老公是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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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混進了地府微信群,一不小心搖到了冥王做好友【本文懸疑靈異為主,言情為輔。作者君簡介無能,但是故事絕、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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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你不就是在恐怖片墳場演了個龍套女鬼麽?
女主:人艱不拆!!!
冥王:我不是人,是鬼~
女主:作者君,我強烈要求換個老公!!
【溫馨提示:看文後切勿打開微信猛搖附近的人,萬一真的出現一只帥男鬼腫麽辦?】

龍珠之最強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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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亞,重生到龍珠世界成為了一名賽亞人,而這時距離貝吉塔星毀滅只剩下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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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個紫色宇宙人連滾帶爬跑了進來:“不好了弗利薩大王,尚波大人在菲達亞行星遭遇了強敵,已經全軍覆沒……”
已完結《龍珠之绫葉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