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夜,弗拉明戈
☆、今夜,弗拉明戈
漆黑的夜幕中坐落着舞廳所在的單層獨棟樓房。窗外濃郁的夜色侵入屋內,融化在飄着薄薄酒香的空氣中。
我脫下冬季的羽絨外套,在公共的大衣挂架上找了一個空隙将它塞了進去。外套底下我穿着灰黑色的燕尾禮服外套和同色的寬松西褲,白色襯衫和黑領結,領結的兩側還伸出一條用于固定位置的黑絲帶,藏在襯衫的立領下面。
舞池裏有不少年輕的學生正在跳舞。高過頭頂兩層樓高度的天花板上垂吊着三只水晶的雕花枝大頂燈,每一只的半徑都有人平展雙臂那麽長。
在舞蹈比賽或正式晚會(Formal)舉辦的時候,這些水晶燈會全部點亮,将璀璨的光亮灑在他們身着的帶有亮片的舞服或派對服上,整個空曠的舞廳也都被光線充滿而熠熠生輝。
此時它們卻沉默在黑暗裏,沒有發光或作聲,只有天頂四角的舞臺光影設備正在運作,使舞池中央切換着海藍、幽綠、瑰紅和绛紫的色彩,頗有一番複古迪斯科舞廳的感覺。
我走向最裏側有不少人影的水吧。這也是學生們的功勞,學院舞廳裏附帶的吧臺原本是不允許在有未成年人的情況下提供酒精飲料的。
學生會的主席,以及管理財政、策劃活動和負責與各種機構交涉的幾位副主席,反複到管理場地的教務主任那裏展示他們的計劃,又拜訪校長誠懇地請求好幾次,甚至還說動了幾位舞蹈老師——其中也包括我——和他們站在了一邊說情,才終于獲得了可以在水吧最裏側的角落特供酒吧飲品的準許。
我從幾個正在熱烈讨論與歡笑的學生圈子的夾縫中跻身穿過,徑直前往圓弧狀吧臺裏側頂角的酒保的方位。
原本他們打算請市中心區(downtown)一個被學院青年組的學生們每周五騷擾得無以複加的酒吧俱樂部,“尖叫蟾蜍(The Screaming Toad)”的酒保來調酒。但是,擔任着財政副主席的女孩環視一圈萬分期待的人臉,又低頭看看桌面上的印刷白紙所呈現出的拮據的預算表,崩潰地大喊,學生會已經沒有多餘的半分錢用于雇傭人力上。于是我們的摩登舞華爾茲老師風度翩翩地欠身,自告奮勇地擔下了這個重任。
“嘿,喬(Joe)!”我向他揮手,此時吧臺前面正好無人排隊,“我真喜歡你今天這套裝扮。”
“噢,謝謝,謝謝。真高興在這裏見到你,班尼(Benny)!我還以為你一直在另一個舞廳呢。”他誇張地驚呼道,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睜得奇大。
“怎麽,因為這是拉丁舞系的舞會,所以就只許你,一個跳華爾茲的老師,在這裏調酒?其它摩登舞系的就不能過來了?”
“我可沒有要你回去的意思!你知道,學生們可暗地裏較着勁哩,那群有的是精神力氣沒地方釋放的小孩。……你要喝什麽?”
“聽說你調長島冰茶(Long Island Iced Tea)特別好喝?那我要一注(one shot)純的伏特加。”
他白了正惡作劇地笑着的我一眼,轉身在木制菱形方格酒架前方的臺子上,挑揀了一瓶盛着透明液體的玻璃瓶。拔走塞子,在一盎司的小杯裏倒出一注酒來,遞給我。烈酒的香氣很快就從指尖攀上了我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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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左臂撐在吧臺上,斜倚着涼涼的黑色石質臺面,感受着烈酒像灼燒般沖入喉嚨、灌進胃裏的酥爽感。眨眨眼睛,眼角好像都能噴出酒氣來,我有點兒興奮上頭,手指還夾着酒杯沖喬問道:“你見着他了嗎?”
“誰?”
“新來的那個。我連名字都還沒聽說。”
他一面整理着吧臺上學生們遞回的玻璃水杯和酒杯,一面側着腦袋說:“舞會剛開始的時候他來點過酒,但是那會兒我正忙着給拉丁系的小孩們調飲料,我們沒有聊太多。我感覺學生們倒還挺喜歡他的。”
“這麽快?”我訝異地說,“這可是課程開始前晚的舞會,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如何教學呢。”
“這就叫做人格魅力,班尼。我們都應該多學習一下。”
我想起第一次教年紀最小的少年組時,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們各個凝重得像小大人一樣的神情,突然覺得一陣心痛。“我可是被連續評選為‘本校最受歡迎的男老師’前十名的人,我覺得我有足夠的魅力讓學生們喜歡我。”
“那一定是在你的夢裏吧!”喬在我背後愉快地大聲喊。我已經離開了吧臺邊的位置,走到了舞池的觀賞座附近。
我正搜索着的那個身影,他的位置實在是過于顯眼,盡管他站在了沒有被任意一種色彩的光斑覆蓋的陰影處。耐心等了約莫十分鐘,大廳音響中作為背景樂播放的舞曲都變換了風格,那些與他攀談的學生才有了要散去的意思。
我正要上前,看見一衆人竟然挾着他一起朝舞池中間走去,只好又悻悻地摸摸鼻子退下來。
往常有這種規模的學生派對,舞池裏都是醉到發瘋的男女學生們在搖滾、豔靡的流行樂裏群魔亂舞。但是今天是舞蹈學院開學前晚的傳統交誼舞會,老師們也像間龘諜似的混在學生群裏聊天和跳舞,再加上學生裏有不少剛剛到青春期、開始竄個頭的孩子,空氣的味道至少能讓我确信大部分人還保持着清醒。那位新來的老師就在好幾個十八、九歲的女生的圍繞下進入了舞池。
這棟樓的對面有一個和這裏的布置大同小異的大廳,正在舉辦摩登舞系的學院舞會,半個小時前我還在那裏和另外幾個同舞種的男老師比女步;這兒就是國際舞比賽的另一個舞系,拉丁舞的舞會了。
音樂的選擇果然也充斥着濃濃的南美風情,幾對男女在木地板上扭動身姿、旋轉身體,肢體的四周洋溢着永恒青春的熱烈沖動。這并非正式的比賽,于是大家随着樂曲輕快的節拍跳得随性,舞蹈技巧的觀賞性不如平時的高。但這不妨礙我贊嘆眼前的舞姿自由而迸發張力,欣賞起來有着多麽獨特的樂趣。
這時,舞曲忽然切換,舞池的燈光也像被誰撥弄了一番似的明亮了起來。有一位正牽着女伴的男士拉起二人相連的手臂大喊:“Flamenco(弗拉明戈)!”
人群中傳來快活的口哨聲,無論是在跳倫巴還是桑巴的女學生們都暫緩了舞步,有的單手執起黑裙的裙角,逐漸在拉丁肆意張揚的舞風中加入了弗拉明戈的濃烈妖嬈。
她們像旋轉着的鮮花,像西班牙風情的吉蔔賽女郎,女士高跟鞋、男士皮鞋和手指叩打響指的聲音起初零零散散地尋覓着節拍,接着逐漸變得整齊而清脆動聽起來。
能夠将拉丁與弗拉明戈,兩種完全不同系列的舞蹈結合起來的确不容易,何況我們這兒并沒有弗拉明戈舞的專業人士。能即興配合到這種地步,已經證明了學生們的資質優秀。我只是對選曲的人有點意見——你們寧可放不是國際标準舞的弗拉明戈舞曲,都不願意來點兒摩登舞跳一跳!
舞池中央忽然多了幾個身影,是那個我還沒有瞧見過正臉的新舞蹈老師和那幾位想和他跳舞的女學生。
他穿着墨綠色的燕尾服和牛仔藍色的闊腿西褲,外套裏面是一件高領圍住脖子的奶酪白色的毛衣,松軟微卷的深栗色頭發向兩邊梳起,發梢在頭頂的一束白光下變得有點兒淺,像亞麻色。頂圓飽滿的前額在燈光下也跳動着光亮。我仔細瞧着他的平底皮鞋,每一次我下意識地認為它該點地的時候,它都幹脆地與地面相碰。
他不僅在弗拉明戈舞曲跳着拉丁,還帶着幾位女伴适應曲子變幻莫測的節拍。
快到需要加入踢踏舞步的時候,他用眼神朝她們示意;發現旁邊的女孩兒腳下的動作開始紊亂時,他引導正與他跳舞的女伴裙擺飛揚着旋轉幾圈,離開他的舞步區域,再把那位有些慌亂的女孩兒接到自己臂膊可及的範圍裏,牽着她找回自己的步伐。
就這樣過去幾分鐘,四人已經完全熟悉了舞曲的平敘、起伏和高龘潮的片段,開始自然地添加一些更加讓人眼花缭亂的花步,沉浸在了舞蹈的樂趣裏。直到他們跳完兩曲向舞池邊有說有笑地走回來,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目不轉睛地看了十分鐘。
女學生們不舍地和他作別,他看了看四周,發現座椅上已經只剩下我,款步朝我走來。見他要和我握手,我趕緊站起身來,擺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你好,很高興第一次見到你。你可以用我的中文姓氏‘何(He)’來稱呼我,但總有人一不小心會說成‘他(He)’呢。”
他沖我微笑。我不自覺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睛好像天生就會泛點兒水花,在暗光下也會亮晶晶的。瞳仁不是烏黑的,而是介于咖啡色和泥棕色之間的一種顏色。他不是該比我還老兩歲麽?怎麽看上去只有我年齡的一半,我忿忿不平地想,要不是笑起來露出眼角一二道藏得極好的細細的皺紋,站在學生堆裏,任誰也看不出他是位年過不惑的中年人。
“我是班尼,很高興見到你。你是從中國來的嗎?”
他點頭。“你呢?”
“我也是從國內來的。”這句我是用中文說的。于是他的臉上即刻綻放出了驚訝和喜悅:“這邊實在是太不容易見到中國人了。他們告訴我你是‘中國人(Chinese)’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在本地出生的華裔呢。”
“畢竟這個城市實在是過于偏僻,不适合華人移居。要不是這所國際知名的培養競賽選手的舞蹈學校建在這裏,我也不一定會過來看看。”
後來我們之間的對話就全使用了母語。我告訴他,他在一個普通的舞會上都能指導合跳的學生,這種執教的敬業精神讓我十分敬佩。他不好意思地說這只是他的一種本能習慣,或許是因為教授舞蹈多年的緣故。
“我聽說你在國際上拿過好幾次相當于英國黑池級別的大獎。你這次來任教,是教授拉丁舞裏的什麽舞種?”
他謙虛地說:“年輕時候的事情,有些誇張了。我主要是教青年組的恰恰,如果人手不足的話,可能也會帶少兒組的倫巴。你是教摩登舞裏什麽舞種的?華爾茲?探戈?”
“這個嘛,”我站起身來,他跟随着我的動作擡起頭,“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能一睹您舞蹈的風采。如果您能讓我看看國際教科書級別的拉丁恰恰,告訴您我的專長也無妨。”
何先生眨了兩下眼睛,露出了饒有興趣的表情,毫不猶豫地拉住了我伸出的手。起初我有些擔心拉丁舞系與摩登舞系的老師要鬥舞會讓學生們起哄起來,但似乎大家都陶醉在自我世界裏,只有偶爾幾處視線朝我們投過來,接着視線的主人就急不可耐地和周圍的人交頭接耳說些什麽。我看向了角落裏的水吧,喬也無所事事地靠在吧臺上,眼瞧着舞池裏就要開始的好戲。
此時的背景樂曲已經又更換了,但不變的還是弗拉明戈的跳躍曲風。四方形地板上的空餘空間并不太多,我們又等了幾個節拍才進入了舞池。
“你跳男步還是女步?”
“女步。”他說。
交誼舞中無論哪個舞種,男性和女性步形都是必須學習的,更何況是要參與國際賽事雙人合跳舞的專業選手,以及要教育這樣專業選手的頂級舞者。男步通常起主導作用,步伐本身要稍簡單;而女步更專注于自身的展示,舞姿更加華麗一些。恰恰的男女步形差別并不大,選擇女步而把男步的責任給我就是說,他要展現自己的舞步技巧,并且需要我在過程中配合他。
在離他半步遠的地方我開始踩拉丁的步子,左手拉住了他的右手,用勁往回一帶,他就這樣趁勢揚起細長舒展的手臂,擺動腰胯,像繞着身體中央一根無形的中垂線、一根平行滑動的标尺,用柔軟中蘊含着壓縮在每一塊肌肉中的力道将自己扭轉起來。
墨綠燕尾服的下擺在空中左右來回甩動,像燕子或孔雀或某種尾翼張揚的鳥類,雄性在求偶時抖動展示豔麗羽毛的尾巴。腳尖比我剛才所見那般更加快速地交叉、點地交錯,配合腰部扭動的動作,驟雨般降落在左側、中央、右側的三處地面上。
他一面在頭頂、腰間與胸前的區間內自由劃動着手臂,配合腰部與腿部肌肉的發力,一面依靠交疊的碎步,朝着他後方人群稀疏的空缺處難以察覺地貼地移動。
我自認還是會跳拉丁的,就算是在配合其它不熟悉的舞曲的情況下,也應該比普通舞蹈選手要強上一些。可現在我卻有點手足無措,好似跳的男步反而在方向與步伐跨度上被他的女步引導着。
眼見他的背快要撞到後面另一對舞者的女伴,我趕緊松開手,讓他依靠旋轉的力道從我的左側筆直地轉圈滑動到右側。
我的右手穩穩地托住了他伸出的手掌,但他并沒有打算重新回到我的手中。他借力朝反向再旋轉了兩步,繼續向前逃離,像芭蕾舞中的小天鵝,于是我朝着他的方向緊跟兩步,才終于使他在停下時重新面對着我。
此時,我們之間本就缺少的舞伴之間的默契使得舞步的節奏完全亂了,他不得不又回到我面前,伸出手掌抵住我腹部扣有襯衫紐扣的位置,手掌随樂曲的滑音朝我腰側滑動一拍,才總算是靠肢體語言暗示了我接下來的舞蹈動作。
三四個節拍之後,舞曲重新進入剛剛聽過一遍的熟悉樂段。方才離開我的舞伴踩着步伐快速接近,我伸手準确無誤地在重音敲下的瞬間單手抱住了他的腰,他用一只手臂勾住了我的肩和脖子,旋即二人朝同一方向旋轉了起來。我拉過他的另一只手調整好方向,使旋轉結束、弗拉明戈樂曲就要到充滿快速鼓點的高龘潮部分時,他的側腰幾乎完全貼着我的臂彎。
與整齊的鞋跟踢踏聲重疊的鼓點響起。
他背對着我,雙臂在空中随身體的擺動而向斜上方舒展,像樹木的嫩苗沐浴在月光和夜風之中的兩條狹長的新葉。腰部在我的雙手中握着,在雙臂之間揉搓般的前後滾動——為了不讓他失去平衡或打亂他的節拍,我本來應該平視前方的眼神此時緊張地在兩邊手掌之間亂竄。
他高傲的、綠色的孔雀尾羽大幅擺動,纖滑的絨質面料像羽毛上的鱗片閃爍發亮,尾尖抽打着我的小腹,不得不讓我在注意到時默默地向後滑動了一小步避讓。
在這之後,舞曲似乎已經接近結尾,我又面對面地扶着他的手臂和背部跳了好幾個樂段,感覺自己精神上疲憊了起來。
他像在專業表演時的狀态那樣,時常看着我們身邊并不存在的評審和觀衆席,快要到結束樂段才凝視了幾秒作為舞伴的我,不知為何非常愉快地說:“怎麽樣?實際體驗夠得上你想象中的國際教科書标準麽?”
“實在是太夠了,何老師。我恨不得立刻變成您的拉丁舞學生,練練我這拙劣的男步水平。”
樂聲在這時候結束,短暫地停歇了一會兒。他把勾在我肩上和拉住我手掌的雙手一并撤走,抿嘴憋着笑:“您辛苦了,班尼老師。擰腰擰累了吧,趕緊去坐坐。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教什麽舞蹈的,剛才你可都答應好了。”
“我教探戈。”
他說着“我覺得很符合你的氣質”,正要和跳累了的幾對男女一起朝舞池之外的座席走去,樂聲響起來的一瞬間,我從身後突然将他拉住。
他疑惑地回頭看着我。我問:“你要休息嗎?還是能接着跳?”
“一曲拉丁還不至于讓我大喘氣,我是看你累了才說要休息的。”
“那可不能這樣。您倒是折騰我折騰開心了,還不許我展示一下?”我握着他的手,捏緊,“我邀請您共舞一曲。”
“探戈嗎?”我們的位置正在遠離座椅位置的舞廳一角,何先生打量了一下周圍。西班牙風情的舞曲的樂聲重新充斥了大廳,原本的觀衆又變為新的表演者,陸陸續續地回到舞池,“場地會不會有點太小了?我怕撞到學生們。”
“場地我想應該不是問題。您會跳《Valentino》或者《Take the Lead》電影中的探戈舞段嗎?”
他頗有些遺憾和無奈地說:“經典的電影,看倒是看過。可別指望我能記得你們摩登舞的舞蹈片段啊。等一下,這兩部當中的探戈,我記得是——”
沒錯。我暗暗想道。我抓緊手中的他的手臂,用力牽扯,他被這招突襲得猝不及防,像被看不見的繩索絆了一跤似的,完全跌進了我的懷抱裏。
我的右手鑽入了他寬敞的燕尾服的內側,緊緊地摟住他的腰,毛衣柔軟的觸感又回到了我手掌皮膚的每一個感覺細胞上。它們剛剛在他扭動着腰的時候,就因為緊張而不小心滑入了外套底下,感覺到了羊絨所攜帶的身體的溫度。
他和我差不多身高,卻比我還要輕,還要瘦,肩和全身的骨架都要小上一號。因為胸口緊緊與他相貼,我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他的肢體和腰,在他全力展示着藝術造詣的那一刻,就像無害的外表下野性的蛇一般撥弄着我的神經。
他完全被突如其來的變化給吓着了,除了眼睛直直瞪着我之外,面部表情一時有些茫然,因為他不僅上身正與我親密無間地擁抱着,還有臉頰與我也相距不過幾公分。我聞到了他齒間長島冰茶的甜香味,假若我一伸頭,就能吻上他的鼻尖或嘴唇。
墨綠的孔雀。燕子。飛走的白天鵝。柔軟的蛇。還有被捉住、想要逃跑的,叫人憐愛的金絲雀。我的懷裏此時正抱着一個溫柔可愛的人兒,他叫我想到一座生機勃勃的動物園。
“阿根廷探戈。與國标舞探戈完全不同的舞種,這才是我的專長,”為了避免他真的誤會我,而我真的會吓跑他,我稍稍松開懷抱,并挪開了我的臉,湊到他耳邊說,“何老師,您知道他們怎麽形容阿根廷探戈嗎?優雅,性感,深情,像兩人在愛情上的博弈——”
此時播放的這首弗拉明戈的舞曲不再那麽激昂,節拍緩慢而有力,像是成熟的人穩健搏動的心跳聲。他的左手還不知該往哪裏放,我的左手滑過他的小臂下方,托起了他的右手,輕盈地攏在掌心裏。左腳向後滑步,屈膝,後退,攬在他後背上的手掌悄悄用力,慢慢地牽引着他。
我用舞步告訴他,你看,我對你完全不存在攻擊性。你可以前進,侵略我,攻陷我的領地。
他順着我的步伐,不自覺地踩了好幾拍,才像被失神的自己給吓了一跳般道:“等等,不行,阿根廷探戈我不會跳。”
“你會探戈的基本步形就好了,哪兒有下腿的位置,你往哪兒踩。”
他有些不安地說:“我怕踩到你。”
我笑了回去:“那也得有本事才行。”
他因此全神貫注地注意着音樂的節拍和我的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變化,慢慢跟上了我的步伐。阿根廷探戈有花樣繁多的招數可以放在舞步裏,讓雙人舞的過程就像情人的纏綿缱绻一樣醉人,可又不能由我在他一點不會的前提下随便在這裏使用,破壞舞蹈的節奏。
我只能見縫插針地展示一些小花招,比如向後折膝踢腿,在他轉到我身後的方向之前很快地收回來。又或者在他跟着我的前一個動作滑步分開雙腿的時候,趁他不注意忽地帶點旋轉,讓我的下一個步伐悄悄探入他的雙足落腳點之間。
舞曲中傳來苦情者演唱別離般的喑啞歌聲,但我們的身體從沒有一刻分開過。
或着是我牽着他的手,我的手抱着他的腰,他的手貼在我的手臂根處。或者是我們的雙手分離,但我的兩只手抱在他的腰上,而他緊緊抓住我的雙臂,恐怕因為突然加快的節拍而滑倒。
又或者是我們互相用單手扶緊對方的脖子,在窄小緊促的旋轉空間裏前額貼着前額,緊緊依偎。有時我用扭胯和踢腿引出的碎步去糾纏他的雙腿,他就會小聲驚呼“腿快要絞在一起了”,然後像兔子般游離着雙腿逃脫。
當他逃跑失敗,不小心踩着了我,更加不穩地向周圍倒去的時候,我就會眼疾手快地抱住他已然離地的那條腿,輕輕一折疊,讓它跨在我頂出膝蓋的大腿上,穩穩架住。
雖然節奏并不快,但總讓他感到驚心動魄的探戈沒有給他躲開我視線的時間。除了低頭看步伐,他就只能被磁石吸引着了般緊緊注視着我,眼神裏總是由雀躍、含羞、驚慌和熱切交替主宰着。
我們用雙眼擁抱彼此,用雙腿、雙□□談,直到舞曲結束,定格在了他向後仰去,而我幾乎淺吻着他隐藏在毛衣的衣領之下,微微凸起的喉結的姿勢上。
我感到他因為耗盡心力而呼呼地喘着熱氣。他站起身來,主動地給了我一個擁抱。我拍拍他的背給他順氣,他靠在我肩上說:“我算是知道你剛剛陪我跳拉丁的男步有多累了。”
“這下一曲拉丁,一曲探戈,需要歇會兒了嗎?”
何先生退開一點,用拇指托着下巴想了一會兒。“剛才我踩了你至少三次。我覺得我們該去對面的摩登舞系的舞會,跳一曲國标舞的探戈,讓我向你證明我還是會标準摩登舞舞步的。”
我撇撇嘴:“你一過去就得該被其他人像看熊貓一樣圍住了,舞會結束前還有我的份嗎。”
他的嘴角和眼睛又迷人地彎起,他拉過我的手往喬的吧臺的方向走去:“那我們先再喝一杯,我來買單。現在我有點兒想喝伏特加……”
今夜,我們都将沉溺在對弗拉明戈式濃情的熱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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