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肆)

那夜過後,兩人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同居起來。

自從有經濟能力後,無衣一直都是與即鹿同住,習慣了有家人相伴的生活。對他而言,現今情況只是換了一個同居人,并沒有太大差別。

既然決定要同居,自然希望對室友有更深一層的了解,才不會在無意間踩了對方的雷,或是過于容忍對方某些習慣導致自己不開心。是故無衣難得提早下班,打算買菜回去大顯身手,請新室友吃一頓好料,當作昨晚消夜的回禮,順便探探口風。

可,世事瞬息萬變,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

回程路上,無衣反覆思考如何不打草驚蛇去套話,腦中再三沙盤推演,自認此局布得極佳,卻在他踏入家門時立即被腰斬。只因白發青年手腳比他還快,早就備好三菜一湯等着,讓無衣一身手藝無處施展,只能愣愣坐下,接過碗筷默默用餐。期間,每當他想開口詢問,對方就會「适時」替他夾肉布菜,害他只能說謝謝,看着碗裏的菜越來越多,還得時不時誇贊青年菜燒得好、飯煮得香,完全沒機會做身家調查。

昨晚讓青年煮面洗碗,今天既然人家已經準備了晚餐,碗就歸自己洗。不過現下倒是希望青年留下搶着洗碗,這樣他才有機會可以在一旁問問題,豈知青年聞言後什麽也沒說,只是豪爽地「嗯」了一聲就轉頭離開,留下無衣一人在廚房慢慢洗。

洗好碗筷順便洗了澡,離就寝還有一段時間,瞄瞄坐在沙發上一手滑手機一手按搖控器的人,将電視從第一臺轉到最後一臺,又從最後轉回最前,臉上漠然,似是興趣缺缺。

——這是個好機會!

從青年手裏抽走搖控器并關掉電視,準備促膝長談,可惜無論他好言請教,還是诓哄诳騙,或者威脅逼迫,青年的口風緊得很,什麽都不肯說,不是沉默以對就是哼個幾聲,來個相應不理,最後覺得煩了就使出大絕——明明是你忘了我,為什麽我要好心回答你?

短短兩句話将無衣狠狠擊沉,半晌說不出一句,只能在心裏自生悶氣,不甘心地以指戳着青年胸口,忿忿地抱怨「早知道就不叫你大麥町,應該叫蚌殼蛤蜊才對」之類雲雲,聽得青年眉毛高高挑起,眼神添上暖意。

試了幾次皆無結果,完全白費工夫,後來索性放棄不問了。強扭的瓜不甜,等青年良心發現時就會主動告訴他,不用着急。再者,遺忘不代表不存在,相信時間一久,他一定能想起來,自己曾經在哪裏見過他,進而想起他是誰。他們每天生活在一起,接觸的時間很多,自己慢慢去觀察,尋得的答案,肯定比他人告知的更詳盡豐富。

說也奇怪,明明是不曾一起生活的兩個人,照理來說,應該會因為生長的環境不同,生活方式也不同,以致産生磨擦、不滿,然後相互磨合、學習,一起解決問題,成為兩人共有的生活習慣——一般正常程序是這樣的。

但幾日相處下來,兩人并無發生什麽沖突或争吵,合拍得很,就算是擠牙膏這種小事,前一人将牙膏擠到扭曲變型,後一人不吭聲地将牙膏順了回來,隔天早上兩人梳洗完畢後,牙膏還是直挺挺地整齊站好,到了晚上睡前刷牙時,發現牙膏上貼心地裝了推擠器,使用起來更為順手,自然也沒有不滿與沖突了。

諸如此類的生活小事不勝枚舉,每回無衣發現時,對新室友的好感度便會再次提升,加分再加分,至于其他「小事」也就不計較了。

所謂「小事」,指的是事發當下無法理解适應兼不快,但事發過後仍然默許進行,且自己還在猶豫要不要拒絕阻止之事。

舉例來說,同床的人除了怕半夜磨牙打唿說夢話,也讨厭一早響個不停的鬧鈴聲。

縱使兩人生活習慣近似吻合,但生活步調還是有些不同。

不清楚青年從事何種工作,至少在這段日子裏,無衣出門的時候他還在睡,回家的時候人也在家,中間是否有出門不得而知,只是每天下班回家都能吃到香噴噴熱騰騰的晚餐,是故對于青年有沒有出門工作倒也不太介意,要是失業了,他也願意支付合理的費用請青年當全職管家,不過對方沒這意思就是了,只得轉而在客廳放了一個撲滿,每天放些零錢進去,讓他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救急一下。

身為幼兒園老師,無衣雖然不用和楓櫻兩人一大清早開着娃娃車到處去接送孩子,卻也要幫忙準備教材、制作點心,并在孩子們入園前打掃完畢,填寫日志記錄要事,一大早就十分忙碌,想要偷懶晚到實在困難。

從住家到幼兒園走路需要十五至二十分鐘,梳洗穿衣十幾分鐘就能完成,若加上準備早餐與吃飯,約莫還要半小時,算算時間,六點半就得起床。

早晨六點半,大部分的人正與周公厮殺得難分難舍,也是與棉被君纏綿到最高潮的時候,想要脫離戰場溫柔鄉,得要花上極大的氣力與決心,否則就會繼續沉淪其中,不可自拔,落入遲到魔王的詛咒。

無衣本就淺眠,稍有動靜就會醒來,常常調好的鬧鐘還沒響,先被路過送報送牛奶的清晨工作者吵醒,睜開眼睛看着天花板,嘆口氣,起身準備早餐。

即鹿曾笑他,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和他一樣,鬧鐘這東西就要絕跡了。為了讓鬧鐘君保有工作機會,不致失業淘汰,因此他還是每天調好鬧鐘,在送報生将他吵醒後,繼續躺在床上将今天預定的行程與待處理事項在腦中進行模拟,等到鬧鈴聲響起才按下按鈕,起身迎接一天的開始。

但,自從白發青年與他同睡一室、共寝一床後,鬧鐘君就完全失業了。

說到同床共寝,不得不特別提一下。

事實上,由于自己淺眠不好入睡,無衣向來不願與他人同寝,就算旁邊躺的是習慣良好的床伴,不會打唿磨牙說夢話,但只要翻個身就能将他吵醒。是故與其每天遭受衆人皆睡我獨醒的酷刑,不如自己孤家寡枕還好眠一些,這樣萬一自己睡不着,翻來覆去也不會帶給別人困擾。

可扣除第一晚因為喝醉睡得不醒人事,以及隔夜搞不清楚狀況時被霸王硬上弓(?)相擁而眠,在那之後,由于一時間騰不出空房讓新來的同居人住,本想讓他先在客廳沙發睡個幾天,待周末假期再來整理房間,卻立刻被青年拒絕了,還趁他上班之際回家将行李打包搬過來,大有霸占房間為王的意味,等到無衣察覺已經是好幾天過後的事了。

入住的第三晚,白發青年依舊不請自來地占據一半的床。無衣本是再三猶豫,考慮換自己去睡沙發或是地板,卻被青年以「天冷會感冒」為由給強留下來,并「貼心」地為他溫床暖被,讓他一躺下就被溫暖包圍,不再為冰冷冷的被窩所苦,一點也不想離開卧房。

最後,一直擔心自己睡不好,會翻來覆去吵到人的無衣,卻在提醒青年、請他多多包容後,閉上眼,打算用數羊的方式來促進睡眠。可羊才剛從栅欄放出來,還沒數到半只就睡着了,速度之快,讓旁邊的青年也不禁瞠目無言。

原先認為自己多年以來都是被送報生「叫醒」,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鬧鈴聲吵醒無須早起的青年,于是難得地放了鬧鐘君一天假。誰知他睡得極香,一覺到天亮,和青年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只好破天荒地打電話去請假,害他被電話那一端的楓岫關愛到無顏以對,挂電話前還能聽見笑聲,教他懊悔不已。

隔天乖乖地設了鬧鐘,可結果照樣一覺到天明,醒來日頭已高挂,不過這次打電話過去已經可以淡定面對,不理電話那頭的讪笑調侃,簡單說明情況就挂斷電話,不給對方探聽八卦的機會。

懷疑地替鬧鐘君做全身檢查,電池有電、功能沒壞,應該不是它的問題。再看位置,與印象中不同,有被移動過的痕跡,或許是自己睡到昏頭,無意識地伸手關了它,然後又繼續睡。

于是,無衣與青年商量,讓他把鬧鐘放在離他較近的小幾上,非得起身才關得到鬧鐘,不怕關了又睡着,青年也同意。豈知無三不成禮,隔天還是請了假,又幹脆再請一天,之後接下來是周末,暫時不用面對楓岫那張訝異成名畫吶喊的臉。

至此,無衣發現,只要青年在身旁,他不再有睡眠不足的困擾,好似要把過去所有欠他的睡眠全補給他。對他來說,現在的煩惱不是睡不好,而是睡太好,導致早上完全起不來,影響白天的工作與生活。

這不是好現象,必須尋個方法解決。

合作力量大,既然一個鬧鐘叫不醒,多設幾個總該行了吧?于是長年孤獨的鬧鐘君多了幾個夥伴,整齊站在床頭櫃上,一列排開頗有氣勢。

無衣很有實驗精神地犧牲假日,照着平日上班時間設定鬧鐘,想看看效果如何。

想當然爾,實驗自然是失敗了,但這回有重大突破——他抓到了兇手!

「原來是你!兇手就是你!」怪不得完全沒聽到鈴聲,根本是被人偷按掉了啊!

先前他說要把鬧鐘放在他那頭的時候,青年爽快地就答應了,那時還覺得新室友真是好人來着,冒着清早被吵醒的不悅也要幫忙,現在想來,等于是他自己把鬧鐘君送入虎口,更方便那人關掉鬧鐘了啊!

手覆在最後一個鬧鐘按鈕上,來不及徹手湮滅證據的青年無法辯解,看了忿忿不平的被害者一眼,最後淡淡說了兩個字。

「很吵。」

「你自己說好的。」雖然有些對不起青年,還是理直氣壯地投訴。

「……」沉默一會,轉頭看向窗外,感嘆今天天氣真好。

無衣不雅地翻個白眼,斟酌一會兒,提議道:「要不,還是分開睡吧。吃完早餐,我把書房整理一下,買個床和衣櫃,這樣你就有自己的房間了。」

雖然分開睡又會恢複淺眠狀态,但總比睡過頭要好。

還在感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耳邊卻傳來某只大麥町不合作的拒絕聲明。

「不要。」

「那,你留下,我去睡書房。」

「我也去睡書房。」

「……」這會兒從蚌殼演變成鹦鹉了嗎?

忍住吐嘈的沖動,婉言勸道:「你不喜歡鬧鐘吵,但我要早起,我們睡在一起是沒有結果的,不如早點分開,給彼此更多的空間。」

深紅雙目靜靜凝視,嘴角動了動又壓下,沉默許久,久到無衣都要以為青年睜着眼就睡着了,低沉嗓音驀地飄出。

「我有辦法。」

「喔?」懷疑望去,卻見青年眼中閃過一絲惡意,讓他感到莫名不安。

想要追問清楚,對方翻身不理會,繼續睡回籠覺補眠去。無衣無奈,只好将心裏那顆小疙瘩鏟去,暫時相信他。

翌日,青年果然負責地叫醒他,只不過……

「嗯……」

睡夢中,唿吸驟然一滞,硬是被人從周公府拉回。

皺眉揮開捏鼻的手,眯眼瞪去。

「……你沒別的方法了嗎?」沒好氣地問着。

「有,怕你不敢用。」

「什麽方法?」不會是惡作劇灑胡椒潑水或拿發臭的東西來捉弄他吧?

「你想試?」

「試就試。」方才那強硬方法讓他有些不悅,有些負氣地接下挑戰。

瞧出對方心情不好,拍拍頭撫撫頭發,「你再睡一下。」

「嗯……」含煳應了一聲,拉起被子阖眼再睡。「十點叫我,要洗衣服……」

時間咻一下就過去,離約好的十點尚有一刻鐘,青年此時有了動作。

放下打發時間的雜志,青年側卧在睡美人旁邊,一雙豔紅眸子囧囧發亮,彷佛獵豹找到獵物一般興奮。

撥開散落發絲,連日來的充足睡眠将肌膚養得極好,水感滑嫩,伸指在臉頰上揩了揩,沿着顴骨向上,再從鼻梁而下,指腹順着唇形描畫,激出絲絲麻癢感。美人下意識地側過頭躲避搔擾,卻選錯了邊将自己推得更近。

青年俯下身,用鼻尖蹭了蹭臉頰,張口将粉嫩紅瓣含住,細細舔吮。下方那人似是感到異樣,鼻間輕輕哼着,擡手就是一巴掌掃去,卻被青年捉在手裏,放回枕邊扣住,得寸進尺地将舌探入,勾挑着尚在沉睡未醒的柔軟,交換着溫熱氣息。

「嗯……嗯……」

不斷被打擾的煩躁中帶着一絲異樣快感,只覺體內某處蠢蠢欲動,麻癢難受,卻又搔不到癢。用力唿吸,肺裏盡是濕熱空氣,讓人更是不耐,終使無衣用力一甩頭,順利擺脫唇舌攻擊。

原以為這樣就能安心繼續睡,豈料方才甩開糾纏時衣扣意外松脫,露出大片雪白頸項與鎖骨,獵豹失了粉色嫩肉正覺得可惜,卻得到更多白花花的香肉,無視主人意願,不客氣地舔舐吸吮起來,順便印上記號标示所有權。

「鈴——鈴——」

吃得正開心,可惜用餐時間已結束,盡責的鬧鐘君五號不停提醒着。

鬧鐘君五號是櫃子上那堆晨喚大軍中唯一還沒被他「關照」過的成員,外觀是個拿弓箭的白色小娃,箭頭随着鈴聲閃着紅光,若紅光化作實體,大麥町現在大概就變成刺猬了。

「……幾點了……」

早在先前的搔擾中無衣已有幾分清醒,只是那股揮之不去的異樣快感拉扯着神智,讓他在清醒與沉淪中載浮載沉,直到鬧鈴聲響起,将他從慾海拉回。

「剛好十點。」依依不舍地再吮個幾次,最後張嘴咬下,含煳不清地應着。

「喔……」肩上傳來微微刺痛,忍不住側首看去,拍拍那顆幾近黏在自己身上的雪白頭顱,蹙眉問道:「你很餓嗎?」

青年一怔,回望着那雙綻藍眼眸,半晌松開口,往旁退開了些。

「有一點。」

「冰箱有昨天剩的沙拉,煎個蛋和烤土司好嗎?」坐起身,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拉平壓皺的衣衫,摸來簪子将散亂長發盤起,歪着頭問道。

「……好。」

「給我十分鐘,忍耐一點,別再亂咬東西,會吃壞肚子的。」微微一笑,揉亂青年一頭白發,在青年疑惑的目光下走進浴室。

……這算是職業病發作嗎?

◇◆◇ ◇◆◇ ◇◆◇

餐桌前,青年一手拄颚,一手拿着叉子戳盤裏的吐司,不時偷看着對面那人。

無衣一邊看着報紙一邊吃,察覺有視線在自己身上瞟來瞄去,擡頭望去,兩人四目交會,青年立即轉頭看別處,裝作沒事一般,分明欲蓋彌彰。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抿唇一笑,柔聲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會介意的,以前即鹿小時候睡到半夜肚子餓,也會抓了我的手去啃,我已經習慣了。」

「啥?」青年雙目瞠大,彷佛對方說的是外星語。

無衣起身收拾盤子,經過青年時拍拍他的肩,「待會兒出門,我會記得順便買些幹糧罐頭回來,你若是餓了就自己找來吃,不用客氣。」

「……」

望着系上圍裙洗碗的背影,青年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挫敗感。

——這家夥,究竟是天然呆,搞不清楚狀況?還是情緒藏得太好,城府深密,扮豬吃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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