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青山

青山

天邊一縷白映在湖水中。

幾聲蟲鳴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言修然直挺挺地從地上坐起，彈簧般跳起，急道：“有人在後山等我呢！”

楚留香本就睡得不穩，他這般一喊，心頭猛地一跳，也迅速爬起，道：“誰等你？怎麽回事？”

獨獨謝孤帆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手搭在頭上遮擋着陽光，咕哝道：“楚香帥，你習慣就好了。”

他從手指縫看去，見楚留香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道：”正常了，他每次失憶都要講一次的。十四年前吧大概，有個小孩跟他約了一起玩，他轉天就開始失憶了，每隔一陣子我們都得到後山給他找一圈去，從來沒找着過。“

言修然也知道時間飛逝，奈何心頭一直不平，蹲在湖邊兒上頭開始擔心：“他看不見，要是不小心摔下山跌死了呢？被野獸吃了呢？餓死了呢？”

他一邊自己吓自己，謝孤帆一邊在旁邊解釋：“他能想幾十種死法出來，過來今天就好了。”

楚留香往湖邊看去，見言修然蹲在湖水邊上，自己盯着自己的影子發愁，不由得問道：“你不是說他失憶了便什麽也不記得麽？”

謝孤帆道：“這可不好說，只是第一天不記得，後面還能零零碎碎想起點來的。”

楚留香聽了，不由得好奇，問道：“既然能回想起來，心智就不會變麽？一個人經歷這麽多事情，饒是記憶沒有，總不會始終是個孩子吧？”

謝孤帆搖頭道：“這個不好說，那幫大夫給的說法有兩種。第一種說法是他其實一直很聰明，心智也很成熟，只是他造句方式就那樣，思維方式與衆不同，別人不理解才覺得他傻。還有一種說法是他每次失憶都會回歸七歲時最開始的狀态，心智和記憶一起清零，不過說這話的大夫都死了，大概是兩種說法都不對吧……”

謝孤帆說到這裏，想起那些為了保命每天兢兢業業把他家少爺當新物種研究的大夫，想想都可憐。

楚留香遙遙看向言修然，見他想不起事情來，索性也不想了，就很認真拿根小棍子在湖邊上扒拉小石子，扒拉到一塊好看的就在袖子上擦擦，再寶貝似的揣進懷裏，十足一副小孩子的模樣。

他本就生得清秀，加之久被禁足少見陽光，皮膚白皙細嫩猶如少女，如今蹲在水邊，專注地看着手裏頭的寶貝，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映着湖邊的清光，當真是雪雕玉琢一般精致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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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心中不由得一陣感慨，心想這般天賦的人，若是沒這麽沒來由失去記憶，會成為多了不起的人。

不多時，懷歸也睡醒了，一醒來看不見言修然，嘟着嘴就要哭，鬧着要修然爹爹抱，言修然把找到的小石子分了他一半，這才消停。

時間不多，一行人這就上馬，向山的另一頭奔去。

走到一半，路上實在是枯燥無聊，言修然問道：“楚楚，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呀？”

他不叫還好，這般一叫，楚留香險些從馬上直直跌下去。

好不容易才坐穩，見言修然還一臉期待等着他回答，這才勉強道：“先送你出山？”

言修然又問：“出山之後呢？”

楚留香本不想和他說，轉念一想，既然是他家的事情，他有權知道，這才道：“臨行前你父親在我手上寫了四個字，我想正是你師姐一事的關鍵。”

言老先生一心想查清愛徒死因，如今他死不瞑目，想當年解毒救命之恩，楚留香覺得自己應該替他完成這個心願。

言修然問道：“什麽字呀？”

楚留香道：“亡靈畫師。此人的傳說你可能未曾聽過，我來給你講講他。”

“此人無論冬夏都一身黑袍遮身，因有人傳說他黑袍下無面孔，故稱其為亡靈。他的武功一般，畫技卻是絕佳，他一共流傳下十六幅畫卷，每一卷都價值連城。”

言修然好奇道：“他真的是鬼魂啊？”

楚留香笑笑，道：”江湖傳說，多不可信。“

言修然想了想，道：“這就像有人傳說我很厲害，但是其實我一點也不厲害一樣。”

楚留香無言可答，只能報以沉默的笑。

之前他多次聽說，如今江湖世風日下，言家青衣使便是最後的希望。如今看來，這最後的希望竟是半癡半瘋之人，豈不是諷刺。

楚留香道：“但是這并不是亡靈畫師如此出名的原因。他出名，是因人人都說他有陰陽眼，在一個人出生的時候留可以看到他死亡的結局，人人都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所以争相請他作畫，卻是鮮少有人請到。”

“十四年前，他畫過武林四美圖，你師姐冰雪仙暮成雪排名第一，正在他畫上。”

楚留香說到這裏，眼神淩冽起來；“我們要查暮成雪死因，便從此開始查起。”

濃密樹林間，有風穿林而過，猶如不甘瞑目的人發出掙紮的哭聲。

————

在山野間奔了一日之後，一行人終于在暮色将至之時來到了山另一頭的紅花鎮。

紅花鎮與言家有一山之隔，是出名的藥物集散之地，遠近的商人都來此市場上收購新采的藥材，楚留香等人到鎮子上時正值集市人聲喧鬧的時候，夏季新鮮的藥物壞得快，量又大，因而要盡快出手，一邊的商人壓價，一邊的貨販子擡價，正是貨殖繁榮的時候。

楚留香擔心人多眼雜，言修然名聲如此之大，萬一被人認出豈不是麻煩。

然而青衣使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楚留香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認得他的容貌。

然而此刻夜色将至，不在這裏休息，怕是數十日也找不到像樣的地方

他站在鎮子入口的通道上猶疑不定，言修然卻是早已跟城牆邊上一只黃毛貓貓打成一片，一人一貓你撓我一下我撓你一下，玩得開心。

懷歸怯怯扯着謝孤帆的袖子站在旁邊，看着言修然陪貓玩，忽得一腳踹在貓屁股上，兇道：“不許撓我爹爹！”

他這一揣，把貓踹急了，一個撲過來一爪子撓在他臉上，吓得懷歸嗷嗚一聲往謝孤帆後頭躲。

見那只貓被惹怒，渾身上下炸着毛弓着身子沖懷歸發出低吼，謝孤帆道：“你道個歉吧，你先踹它屁股的。”

懷歸不甘心，氣呼呼道：“它先撓我爹爹的！”

楚留香一個走神，回過神來就發現懷歸已經跟貓打上了，臉都被撓花了，言修然還在旁邊起哄，我兒子真厲害，我兒子真棒！

楚留香：“……”

他趕緊一把将懷歸抱起來，将貓趕走，看着他被貓抓花的小臉蛋發愁。

這下不進城也不行了。

怎麽也得給小家夥找藥啊。

楚留香發愁道：“謝孤帆，認得你家少爺臉的人有多少？”

謝孤帆聳肩道：“能有幾個，跟他打過的基本都死了。“

楚留香轉念一想，這集市上人多也是件好事，若是言鐵衣有心追查，這如此龐大的人口他要從何查起？

這麽一想，他便道：“罷了，我等進城就是。但是先說好，我們務必小心。“

說着，特意叮囑言修然道：”切記偷偷溜進去，混在人群裏，決不能讓你大哥的人發現，知道了麽？”

言修然很聽話地點點頭，一副徹底忘記剛才看着他兒子和貓打架還拍手叫好的乖樣。

楚留香這才放心，抱着懷歸，同一行人走入鎮中，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暮色将至，一輪紅日懸在天邊，藥物的氣息混雜着食物的氣息混入滿是汗味的人群，集市上熙熙攘攘，各路人等來來往往，藥販子議價的聲音此起彼伏。眼看天就要黑了，價錢的争論愈發激烈，喧燥無比。

楚留香雖是懷裏抱着懷歸，卻時刻注意着言修然，時時刻刻與他同行，生怕惹出點事情來。

楚留香道：“我們找個不起眼的客棧先歇下，你們幾個別玩了，當心走散。”

他說着，眼睛一刻也不離開言修然，生怕他惹出事情來。

一路上男男女女摩肩接踵，不時便有人回頭望他們。

畢竟兩個相貌出塵的男人并肩而行，衣冠楚楚。身子颀長，且楚留香懷裏還抱着個孩子，怎麽看怎麽奇怪。

兼之他生怕言修然走丢，時時刻刻擠在他身邊，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他身上，越發引人回首頻頻好奇看着他們。

言修然說：“你別往我身上擠，這樣不好，人家看着呢。”

楚留香一片苦心喂了狗，氣得慌。

他正自顧自生悶氣，忽然見密集人群裏，言修然閃電一般地掣出手，猛地扯住一個人手腕，硬生生将這個人拖了出來。

只見他一手扼住對方手腕，一手從這人手中拿回他的小包包，嚴肅地說道：“你不能偷東西，這樣不好。”

他生得秀氣，穿得又是整齊，兼之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孩子氣地嘟着嘴，立刻引了一群人圍觀。

楚留香本就怕惹事，此刻見人圍觀，登時沒了往日從容：”走吧！“

言修然哪裏肯。

他那個刺繡的小小的包包裏裝着他剛才從湖邊撿來的小石子，寶貝着呢，哪兒能随便讓人偷。

言修然一本正經抓着對方手腕，力道之大猶如鐵鉗，任由對方怎麽掙紮也無法掙脫。須知他其實只是信手抓着，自己壓根就沒使勁兒。

言修然一副教訓人的樣子：”你快說你做錯了，和我道歉，不然我要打你了。“

那小賊原本混雜在人群裏，偷的就是他這種不經世事的一身金貴的公子哥，此刻哪裏肯認，直喊道：“殺人啦，殺人啦！這個人要殺我啊！”

他這一喊，人越聚越多，簡直形成圍觀之勢。

楚留香孤零零站在一邊，痛心疾首地抱着孩子，看着烏泱泱聚來圍觀的人群，心裏很是絕望。

說好的偷摸進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