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吃過了飯, 魏惜就打算回家了。
看一眼表,他們居然吃了三個小時,現在已經十一點了。
以往這個時候, 魏惜都準備入睡了, 但她今天卻半點倦意都沒有。
她站起身,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再見。
薛凜也起身,低頭扣好那枚扣子, 雲淡風輕地對她說:“走吧,送你回家。”
魏惜愣了一下, 趕緊推辭:“不用。”
薛凜皺眉, 嚴肅道:“天太晚了,你喝了酒, 我不放心。”
魏惜因‘不放心’三個字掌心汗濕, 又面色如常地低聲道:“南灣挺安全的。”
薛凜語氣溫和,卻帶着些意味深長的味道:“走吧,以前也不是沒送過。”
魏惜悵然。
以前已經是太久之前了。
短暫的時間裏, 她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面,闌市夜晚的路燈,燈光下跳躍的小飛蟲, 漆黑的柏油路面,踩在路面上步伐一致的兩雙運動鞋,盛華校園門口擠擠攘攘的車流,劃過抛物線落在掌心的凍傷膏, 車內不小心碰撞的膝蓋, 小區門外踮起腳尖送別的吻, 他搖下車窗深情注視她的眼神......
這些畫面是沒有時間線, 也沒有規律的,就好像從海量的記憶裏随機抽取出來,就可以闊氣的填滿全部空間。
魏惜深吸一口氣:“那好吧。”
反正也就今晚了。
她家離這裏只有五站地鐵,但出門之後,薛凜卻打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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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打車不會比地鐵快,因為南灣太熱了,哪怕在十一點,外面活動的人也是很多的。
但或許,他要的就是不快。
上車之後,司機打了表,從後視鏡瞥了兩人一眼,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
司機說的是當地方言,魏惜因為在這裏上過大學,能聽得懂。
司機:“你哋兩個系咪星呀,或者系模特,生得真系好睇。”
魏惜輕笑:“不是。”
司機:“小情侶一齊出嚟玩,真系好丫,我後生嗰陣都噉。”
魏惜:“......”
魏惜用餘光偷偷瞥了薛凜一眼,發現薛凜正專注的凝望車窗外的夜景,對司機說的話毫無反應。
魏惜尴尬一瞬,突然釋懷,覺得有點好笑。
薛凜其實根本聽不懂吧。
司機的語速很快,她都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全部聽懂,薛凜從來沒在南灣上過學,怎麽可能會這種方言。
所以她也懶得跟司機解釋了,顯得多斤斤計較似的。
司機見魏惜不言語,就也不說話了,車內變得有些沉默。
薛凜還是目光幽深的向外望着,看狹窄的馬路,連錯車都極其困難,看石板磚上穿行而過的靓男靓女,看一個個巴掌大的小門店,和門店內販售的各類吃食。
這裏和京市的風格很不同,如果呆慣了京市,肯定要覺得南灣狹窄擁擠,喘不過氣。
魏惜默默想着,所以一旦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就只會越走越遠,比如她已經習慣了南灣的風格,如果去京市或是回闌市,就覺得又冷又幹。
魏惜扭頭看向他,故作輕松道:“想什麽呢?”
她這次沒有猜測薛凜的回答,因為她現在已經猜不準了。
薛凜收回目光,轉過頭來,那種幽深的,濃郁的眼神還沒來得及轉變,他淡淡道:“看你那段時間生活的地方。”
沒有他在的那段時間。
魏惜愣住。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似乎有些湧動的溫流,但伸手觸摸,卻又無法确認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七年的時間把一切感覺都變得遲鈍了。
兩人就這麽對視着,借車外璀璨的夜燈看向對方的眼睛,光影在他們皮膚上掠過,忽明忽暗,他們之間只隔着一掌的距離,恍惚間可以感受到對方深沉的呼吸。
還是魏惜率先移開眼睛,手指輕輕捏住紅裙下擺。
薛凜眼眸微垂,緩緩靠在車座上。
出租車還是開到了,魏惜付了款,開門下車。
薛凜也跟着下來。
魏惜站在公寓樓外,伸手指了指上面:“我就租的這棟公寓,上去就是了。”
薛凜點點頭。
蟲鳴聒噪,夜晚仿佛變成了濃稠的黑芝麻糊,黏絲絲的,拉扯人的皮膚,不讓人走。
分別的話不好說,喝酒之後的分別更容易情緒泛濫。
魏惜已經很久不曾對抗這種情緒了,上次還是在波士頓與魏純宇告別。
魏惜:“那......”
薛凜拿出手機,低頭淡定道:“留個手機號吧,以後你來京市,我請你吃飯。”
魏惜抿緊唇。
她來南灣上學之後,就換了當地的手機號,而且并沒有告訴薛凜。
後來她去波士頓,又換了美國手機號,還是沒告訴薛凜。
這次回來,她又換回了南灣的。
幾輪換號,把她的通訊錄過濾的越來越幹淨,最近裏面就只有南灣所的那些人了。
但她并不急着找以前的朋友一一添加回來,因為現在很少有人直接打電話,大家都是通過社交軟件聯系。
沒人覺得有任何不适,除了品牌推銷和詐|騙電話,她的通話記錄已經很久沒更新過了。
但她又深知,社交軟件的聯系有多麽脆弱。
只要有一方不再回複任何消息,就相當于徹底斷了聯系,再也找不到了。
她當初就是那麽對薛凜的。
薛凜應該認為,再給她發微信,她也不會回複的,所以才要電話號碼。
當年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斷要斷的幹淨,可七年過去了,人佛系了,心态變化了,再回想那長長的日記式聊天,以及始終沒等來的回複,覺得挺殘忍的。
“好啊,等我去京市,就麻煩薛大建築師了。”
魏惜莞爾一笑,将自己的手機號告訴他。
但其實她去京市能做什麽呢?她完全沒有去京市的理由,說什麽請吃飯,其實是遙遙無期的約定。
她看到薛凜記下來了。
薛凜記好後又跟她确認了一遍,才說:“別這麽客氣,我也沒想到這小包茶這麽貴,讓你破費了。”
魏惜:“不至于。”
魏惜:“呃......那你的手機號呢,我也記一下吧。”
說着,她也端起了手機。
薛凜看着她,意味深長道:“沒變。”
魏惜心頭一顫,手指縮了一下,不慎壓到鎖屏鍵,手機屏幕立刻黑了。
她牙齒輕咬着舌頭,用些微的疼痛讓自己鎮定。
大學開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換手機號,大家都要換的,因為他們入學那時候,還沒取消國內長途和漫游費,不換手機號要多花很多錢。
他為什麽不換?
薛凜嗓音低沉,混着夜風:“我的手機號一直沒換過,你什麽時候打,都可以找到我。”
可她這麽多年,卻一次都沒打過。
魏惜突然覺得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她目光垂落,用握着手機的手撫了撫手臂。
她只能尴尬地轉移話題:“你......明天幾點的飛機?”
薛凜沉默了一會兒,并未執着于剛才的話題,反而心平氣和地回答她的問題:“淩晨兩點,早上還有會要開。”
魏惜驚訝:“那不是馬上就要走了?”
所以他是真的很忙,原本也沒時間出來吃飯的,他今晚其實應該在酒店休息,保證足夠的睡眠才能應付第二天的工作。
薛凜看了眼手表:“嗯,是該走了。”
現在已經接近十二點了。
魏惜想,他們這次真的該道別了,但再見兩個字卡在喉嚨,卻怎麽都說不出。
薛凜卻突然朝她張開手臂,微微一笑:“抱一下吧。”
擡起手的動作,讓西裝外套微微上滑,起了些禁欲且好看的褶皺。
這看起來,是個友好的告別儀式。
魏惜咽了咽口水,不知是夜晚的遮掩還是酒精的催化,讓她的理智暫時停機,她随心所欲,緩緩邁動腳步,朝薛凜走去。
她走到薛凜面前,高跟鞋尖與他的皮鞋尖只有一拳的距離,然後她輕輕踮腳,貼在了他的懷裏,手臂環上他的後背。
她在計算着距離,時間,力度,分寸,讓一切顯得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再次擁抱住薛凜,她的心跳有多麽快。
他好高,她不得不踮起腳,才能讓下巴抵在他的肩頭,她感覺到薛凜的手也蓋在她的背上。
他用的力道要比她重一點,夏季穿的少,她甚至産生了種錯覺,她能隔着衣服,感受到薛凜的體溫和掌心的紋路。
但她知道,那只是她自己的體溫。
這個擁抱只可以維持五秒左右,再多就不合适了。
魏惜不由得深呼吸一下,去聞他的味道。
大概是這個呼吸的動作太大,她的胸脯驟然起伏,兩人胸前似有似無的縫隙被瞬間填滿。
她感受到了他胸膛的堅硬,那與此同時......
魏惜立刻懊惱沮喪,明明告訴自己要有分寸,結果還是輕而易舉的弄砸了。
她想趕緊松開手後退,卻突然發現薛凜按在她後背的右臂在輕輕發抖。
她不知道這輕微的顫抖是由于舊疾還是別的什麽,西服太厚了,她感覺不到他心跳的頻率。
只是她想松開的沖動被打斷了,她小腿肌肉繃的很緊,光潔白皙的皮膚與他熨燙整齊的黑西褲形成強烈的反差。
有那麽幾秒,魏惜覺得他們游離在一個抛棄理智,抛棄廉恥的邊緣。
成年男女,一旦抱在一起超過五秒,總能泛起些原始野性的漣漪。
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就被魏惜強硬的克制了。
人這一生,就是在不斷克制自己的欲望。
魏惜垂下手,落下腳,向後退了一步:“一路平安。”
薛凜身體一僵,也只好松開了她。
他睫毛濃密,毛茸茸的,有些失神地看向她。
從來都是她比較狠心。
魏惜一步步後退,路燈拉長她的影子,落在薛凜身上,就好像黑夜中粘稠的繩索,一寸寸拉直。
最後,她還是衤糀退到很遠的位置,她的影子也在他身上消失了。
魏惜轉身,朝公寓樓門口走去。
薛凜站在黑夜裏,看到她進了大門,沒有回頭,裏面廊燈一亮之後,再次暗了下來。
薛凜眸色黑沉,站了很久,直到不得不離開,他才掏出手機,給宋澤臣打了個電話。
宋澤臣剛一接通,又呼哧帶喘起來:“不行啊我現在也去不了,孩子還沒出生,她丈夫被騙去東南亞搞電信詐|騙了,實在是太可憐了,聞者痛心見者流淚!”
薛凜沉聲道:“別生了,我已經把她送回去了。”
宋澤臣不喘了:“嗐,早說啊,我都快喘出支氣管炎了。”
薛凜默默翻了個白眼:“不是我說,你找的什麽破理由。”
宋澤臣:“你管什麽理由呢,好用就行,我跟你說,別看魏惜表現的那麽高冷強硬,但其實心賊軟,就我媽交給我那堆爛攤子事兒,破數據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只要裝裝病,求求她,她就把數據幫我整理了,別說,她工作能力真強,軟件用的也好,我幹兩天的活她幾個小時就弄完了。”
薛凜警告道:“你少拿她當苦力。”
宋澤臣:“我知道啊,實在任務重才找她幫忙的,我是說你只要身段放低點,不要臉一點,她沒法拒絕的。”
薛凜沒好氣道:“我身段還不夠低,我就差跪下求她給我個機會了。”
宋澤臣:“啧,你想想你,再想想去年借住你家那哥們兒,什麽叫死皮賴臉啊。”
薛凜沉默。
宋澤臣口中這人叫林淮敘,是他在T大認識的朋友。
去年林淮敘被紅盾标準科技研究院秘密開除,還受了情傷,失魂落魄,無處可去,借住在他家。
宋澤臣正好來京市找他玩,結果撞上林淮敘喝的醉醺醺蜷縮在沙發裏,整個人奄奄一息,好像就剩一口氣了。
宋澤臣仗義,拿薛凜安慰他:“沒事兒,你才失戀多久,我們凜哥被甩七年了!”
林淮敘勉強擡起桃花眼,幽幽地望着他:“不一樣,你凜哥還是冰清玉潔的處男,但我已經失貞了,第一次她綁着我硬來的,我都打算以身相許了,她說她忘了。”
宋澤臣倒吸一口冷氣:“卧槽,哥們兒玩的猛啊!”
薛凜忍無可忍,把枕頭砸到林淮敘臉上:“再暗搓搓秀就滾出我家。”
但不得不說,林淮敘比他不要臉的多,今年也确實搬出他家,成功讓對方負起責任了。
宋澤臣:“下次你什麽時候來?”
薛凜:“三個月後。”
宋澤臣嘆息:“南北灣三島的案子,你真确定接了啊,這可是個燙手山芋,搞不好要聲名狼藉的。”
薛凜:“當地政|府都已經要公示了,推不開了。”
宋澤臣:“唉,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天意,偏偏她去了南灣所工作,你們一個搞海洋生态保護,一個研究怎麽用現代化建築破壞島礁生态,以後就要成對立面了。”
薛凜深吸氣:“我心裏有數。”
宋澤臣:“你有數,就不至于見到她還不敢求複合了,希望你做好準備了吧。”
薛凜仰頭,看了看燈火通明的公寓樓,心慢慢沉了下來。
不知她在哪一棟,不知她睡了沒,擁抱的那瞬間,他真的恨不得将她用力揉在懷中,不許她再離開。
可他不能。
他甚至不知道,不久之後,魏惜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他。
樹大招風,因為盛棠所的名氣,這個任務直接壓到了薛盛衛身上。
從初期設計到後期開發,土地撥款,銀行借貸,營銷宣傳,招商引資,每個鏈條都挂滿了利益相關的人,想退都不能退。
薛盛衛是盛棠所的核心,名譽不能有任何損失,這個燙手山芋,只能薛凜接了過來。
好在他在肯尼亞的設計為他博出名氣,他接手負責,沒人有異議。
薛凜:“嗯,挂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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