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

森口語感到很冷,于是她覺得自己活不過這個冬日。

腦子被低溫凍到停滞了,森口語不想說話,不想理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事,只是呆在教室後排的座位,聽各科老師講課,聽不太懂,也聽不進去,做題的時候發現求不出解,幹脆抛開一切,爬在桌子上倒頭大睡。睡醒已不知今是何世,大腦總要費幾秒才能反應過來自己是誰,在哪裏,疲倦并沒有因為睡眠的補充而消失,反之,她的身體愈發倦怠,沉重的無法挪動。

于此,森口語感受到一種死亡的征兆。

前額開始疼,思想像是被沉重卻又無形的東西壓着。

她無法思考,整個人堵在那裏,有一些很沉重東西壓着她,像是犯病,就算感冒稍微好了一點,還是會出現類似的感覺。她承受不住,她想起在冬季市場看到的老狗,嘴邊的毛發發白,在寒風中抖着腿。

那是一個征兆。

而這征兆又在放學回家後消失無蹤。森口語在被窩裏,困倦又席卷而來,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她又想死。她在死亡的幻覺和生的溫暖中反複,而這本應該持續到冬天結束,直到盧娜将圍巾繞在她眼前。

森口語顫了顫。

她的身體常年冰冷,為突如其來的熾熱溫度感到不适。

“冷嗎?怎麽不穿厚點?”盧娜問她。

呼出的氣在眼鏡上形成白霧,眼前一片模糊。

“讨厭被衣服裹着。”森口語說。

暖和了不少。

但是什麽都看不清楚。

森口語松了松圍她大半張臉的圍巾,讓那霧氣不再氤氲上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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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色格子上有股若即若離的溫暖香氣。

“很好聞。”

“壁爐火光。”盧娜說,“這個味道很好聞,噴了後像是行走的糖炒栗子。”

森口語回家後就下單了,這是入冬後她第一筆基礎生活外的支出,盡管爸媽會給她很多錢,盡管她的賬戶裏有很多錢。她卻不知道該去買什麽。

壁爐火光,煙熏木頭,糖炒栗子的奶香。

森口語抱着小小的香水瓶,躺在榻榻米上。栗子?話梅?都沒有她好聞,不是香水賦予她味道,是她讓香水有了故事。盧娜像是插畫師筆下的少女,美麗白皙的面孔,缱绻的黑發,從屏幕裏走出來,帶着栗子的香甜,出現在她的冬日裏。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森口語開始做些幼稚的舉動,只為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她想知道,她對盧娜而言,是不是特別的。她翻遍了盧娜所有的社交動态,她去過什麽地方?吃過哪家餐廳?看下面的評論,是男是女?語氣為何如此親昵?森口語會吃盧娜身邊每一個人的醋,還憋在心裏不敢讓她知道,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她想對她說的話,直到冬日結束,都沒能傳達。只有無數感情積攢于心。

父親出差回來的時候給她帶了一個人偶。人偶有一頭金子般的卷發和藍寶石似的眼睛。又是一件昂貴的禮物,以來彌補那些不存在的親子時光。森口語只得選擇接受,接受禮物總比接受父親的不知如何表達的愛容易些。她躺在榻榻米上,舉起人偶,就像舉起香水瓶。

森口語将人偶金色的劉海貼近她的額頭,她讓思緒進入人偶的身體裏,讀取人偶的記憶。

我是一個人偶,我被擺在精致的櫥窗中,我每天都接受着小女孩羨豔的目光,我閃亮亮,而比我更閃亮的是标着我價格的金色的牌子。于是從未有人買走過我,我孤單的看着櫥窗外人來人往,日複一日。

“孤單嗎?那就再去找一個人偶吧。”胡子花白的店主撫摸着我的頭,溫柔的對我說。

可我是人偶,不會動的人偶,我又如何去尋找?我不明白,于是我只好用我藍寶石的眼睛憂郁地看着櫥窗外的風景,直到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眼前。

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裝,臉上有歲月的痕跡,但看起來依然年輕。

“我想給我女兒買一件禮物。”男人說。比西裝還要黑的頭發落在耳邊,黑色的眼睛靜靜地看着我。男人的目光與那些久久停留在櫥窗外的小女孩們不同,女孩會用眼睛仔細記錄我衣服的每一個針腳,而男人的目光則是落在我身旁的金屬牌上,似乎昂貴的價格正和他的心意。于是我被店主從櫥窗中拿起來,裝在包裝盒裏,從此以後,眼前再無人來車往,而是一個古樸的日式庭院。

金屋藏嬌,我聽過店主說過這個詞,美麗的公主要被藏在金子做的宮殿,而我的宮殿是木頭做的。

我的主人是男人的縮小版,他們有一樣的黑眼睛,黑頭發。女孩子的臉更圓一些,下巴尖尖的,黑色的頭發到脖子的距離。他們黑色的眼睛裏,有一樣的平靜。

那雙圓圓的,黑色的眼睛裏,沒有羨豔,沒有渴求,只有平靜,冷漠的審視世間萬物。

兩人很相似,于是我想兩人的不同:

男人是吞噬萬物的黑洞,而女孩是尚未坍縮的,孤立的黑色星球。

“你會成為主人最愛的玩偶。”

店長曾經這麽對我說。

我會成為的。

她拆開我,她拿起我,她接受我。

男人松了口氣,懸着的心放下了,似乎選對了禮物。

她躺在木和草做成的宮殿裏,舉起我,審視我。

我的背後是老式的燈光,眼前是她黑色星球一般的眼睛。

她把我貼近額頭,她抱着我睡覺。

我會成為主人最愛的玩偶。

她睡醒了,她丢棄了我。

森口語對活着這件事有些不耐煩,但是也不太想死。她并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尋死也是一種執念。她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執念,也不對任何事情抱有期望,更無法從任何事物中感到十足的快樂。曾經她想逃離,離開她的父母,但她清楚她沒有歸處,于是對逃離這件事也沒有了力氣。她也不想要一個奇遇——就像電影裏的那樣,一個奇遇,主人公生活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個路人成為一個英雄。森口語不渴望這些,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太累了吧。她只是這麽活着就很費力了。可命運讓她遇到了一個奇遇。故而她有了一個執念。

“大學?”盧娜想了想。“東大吧,你呢?”

那一個午後,燈光昏暗的游戲廳裏,森口語知道了盧娜的升學規劃。

“盧娜将來做什麽呢?”

“做什麽?工作嗎?”

“嗯,會和媽媽一樣做模特嗎?”

“模特啊……倒是很不錯的職業,小語呢?想幹什麽?”

深藍色光線的包廂內,超大顯示屏幽幽的光芒映着盧娜蒼白的側臉,光從她高挺的鼻梁滑下。

“我?”森口語抓緊手中的紅白游戲柄,“還沒有想好。”

屏幕的光也打在她的臉上,睫毛映下一層陰影,掩蓋着森口語眼中的情緒。森口語對未來并沒有規劃。倒不如說,森口語并不覺得自己有未來這種東西。只是在盧娜面前,森口語忽然想逞強,似乎她需要什麽東西支撐自己。

“大概會和爸爸媽媽一樣吧。”森口語說:“也許會接受家族的生意。”

盧娜沒有接話,她沉默的擺動着手柄,游戲中,月光蒼白,黑夜更顯冰冷,樹葉沙沙地抖動。

映在地上的婆娑斑影閃着幽藍的光,色彩妖嬈的昆蟲不安的鳴叫。

沉睡的蝴蝶群剎那間蘇醒,朝着那月光,振翅而飛。

幽藍的熒光翩翩飛舞,落滿森口語黑色的眼睛。

“不想讓你離開。”

森口語說。

她按下方向鍵,力度像是硬生生扯去蝴蝶的一半翅膀,就算僅剩一具醜陋的蠕動的軀體,她也願意輕輕合起手掌,當作珍寶,憐惜地放在胸前。

“離開?”盧娜疑問,又笑着對森口語說:“我沒有離開呀,我不還是在東京嗎?就算我們去不同的大學,感情也不會因此變淡的,沒有課的時候我們可以出來玩呀,就像現在一樣,什麽都不會變的。而且,小語好好學習的話,我們就可以繼續一起上學了。”

森口語将盧娜的話記在心裏。吃飯的時候,想問父親,給東大捐一棟樓,是不是就能去讀書?她在心裏打了無數次腹稿,可如此簡短的疑問,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也許這并不能怪她。家人在一起的晚餐,氛圍總是沉重地讓森口語閉口不言。即使她開口,也插不進去他們的對話,生意啦,警察啦,政府啦。

可就算她用安靜稀釋她的存在感,她也是森口家唯一的孩子。

爺爺把話題拉到她身上:“小語也十六歲了,是時候選一個護衛了。”

而母親反對:“她才十六歲,不能讓她看那麽血腥的東西。”

爺爺把筷子砸到桌子上:“十六歲不小了——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拿刀火拼了——現在的小孩子,生活就是太安穩了——一直這樣下去——她要怎麽繼承森口家家主的位置——”而父親将她的沉默收在眼底。

猩紅的血順着泛着凜光的匕首滴在破碎的大理石地板上,栗色頭發的女孩利落地拔出深陷敵人心髒的匕首,狠喘了口氣。

鮮血從黑黝黝的洞口噴出,在地板上流成漂亮的血紅圖案。

暗處帶着各色面具的觀衆一陣歡呼。

身穿黑色西裝帶着銀色蝴蝶面具的裁判員用冰冷的聲線宣布比賽結果。

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将失敗者的屍體脫下舞臺。

一片鮮紅。

仿若火照之路。

一個體型碩大的男子踩着未幹涸的血跡走上舞臺,殺氣畢現的眼睛緊盯着渾身鮮血的栗發少女,扯出一個兇惡的笑容。

觀衆的呼聲振聾發聩。

黑壓壓的觀衆席中,一個穿着高中制服的身影坐在了高處的看臺。亮眼的素白劃破黑暗,飄飄落在黑暗猩紅的舞臺,像是白色的花朵,帶着些許死亡氣息。

女孩子的年齡和她相仿。她們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如上帝俯瞰比賽,一個要麽死亡,要麽存活後被挑選。她們一個是買家,一個是商品。栗發少女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命運為何如此不公。只是躲開男人的攻擊,就已經消耗掉了她的大部分體力。

就算拼死壓抑,血腥味也從受到重擊的內髒湧向了喉管。

她已經到了一個極限,而男人的攻擊才剛剛開始,兇狠的目光似要将她絞爛撕碎。

栗發少女噴出一口鮮血。

她無力支撐沉重的身軀,昏倒過去——她的生命就終結于此了,而臺下的呼聲一陣覆過一陣,這樣也好,沒有人為她的出生而歡呼,那為她的死亡而歡呼,倒也不錯。

“就她吧。”

森口語說。

“這……”主持人有些猶豫,按照慣例,比賽的贏家會成為森口家的護衛。

爺爺說:“也是個好苗子,女孩子之間,話題更多點。”

螢的傷好的七七八八後,就前往森口家,見到了自己的雇主,也是從此以後,要付出生命保護的人。

雇主純淨的黑色眼睛眨呀眨呀,螢想,這不就是個小孩子嗎?

雇主喜歡上了一個人。

螢從雇主的書信中發現了這一點,并不是她故意要看他人的信件,而是雇主是一個非常不小心的人,她将心情陳于紙上,又不塵封,輕而易舉便被路過的人看到。

螢在心裏讀森口語的信件:

我喜歡你,但你只是把我當作朋友。你知不知道,你朝我微笑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春天?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戀愛游戲裏的女主,我從不玩戀愛游戲,只是在廣告裏看到過,你和主人公一樣美麗又閃着光。你沒有開口自我介紹,我就知道你來自另一個國度,但是又和東瀛有些關系,同學說,你是日意混血,難怪你笑起來像地中海的陽光。沒有人像你這麽笑,她們的笑容像是營業,草草展開,草草收起,而你的笑容像是天堂走過雲層,落到我身邊。

你來自另一個國度,于是我開始好好聽英語課,不知道我的發音在你耳朵裏是不是顯得很蹩腳?——大家都那麽說,日式英語。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感到過溫暖了,雖然多穿件衣服很簡單,但我沒有力氣改變原有的生活範式,一條圍巾很合适。我喜歡你黑色的頭發,喜歡你頭發那自由彎曲的弧度,你站在我身邊,我能聞到香水味。壁爐火光,我買了這瓶香水,但遠遠沒有你好聞。就像這個國家的女孩子都很可愛,卻缺少你的美麗一樣。

我看到你開朗的笑,說:“嗯,我家是森口家的旁系,雖然血統有些遠,不過也可以稱得上是小語的表姐。”而關于自己,我并不想贅述太多,畢竟這是寫給你的話,我的人生不如你地中海的笑容,不如你綠色的眼睛。媽媽說,你的父親娶了一個意大利的模特,你繼承了母親綠色的眼睛。你那麽惹人注意,就像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我也不想被人注意。你說意大利很美,有很多教堂,彩色花窗像是萬花筒。小時候,經常和母親去教堂。我想愛就是擁有欲念,我想了解有關你的一切,意大利,有什麽景點?上課的時候,我拿出手機查詢。我點開地圖,搜索你出生的那個城市,看一條條街道的名字,腦中模拟你走過的樣子。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城市,産業呢?賣什麽?毒品?槍支?不管賣什麽,營收額總不會比森口家的多。

你那麽幸福,可有時候你為什麽并不開心呢?你有富有的,不處于權力中心的父親和美麗的母親。為什麽有時候,還是會郁郁不樂,又在我面前假裝歡樂呢?你為什麽會離開那個美麗的城市,來到東瀛呢?

螢來到森口家後非常無聊,她拿着高工資,卻沒有活幹。

“我能為大小姐做些什麽呢?”螢主動問。

森口語說:“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于是螢着手調查盧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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