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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怪!”

衆人大失所望,重又沸沸騰騰開始吃肉,少俠卻頓出一身冷汗,只覺衣衫都濕了半重。

楚留香他們八成是為了提醒他才來這玉劍山莊的……他和方思明的事情沒有和旁人說,可也未曾刻意瞞過這位兄長;若是香帥想知曉……

“多謝香帥胡大哥,多謝蓉蓉姐。”他咬咬牙,覺得這輩子都沒法報答這些人的情誼。

從早上開始頭就疼得厲害,昏昏沉沉,要裂開一般。

楚留香未拒絕也未承認,低下頭看了看他的臉色,“小友無妨吧?”

“不過是有些頭疼,無礙的。”少俠嘴上逞強,心底卻越發冷——這種痛感很熟悉,太熟悉了,就像……就像當時在方瑩房中醒來時一模一樣。

方思明。

如若沒有這分痛感,他自然可以蒙着眼睛說他全然無辜,可……

少俠痛苦地閉上眼,心裏有幾分絕望:不是沒想過他要走,他要離開自己也好,要去救朱文圭也好,只要他有心自己根本攔不住。可他不應該再騙他。

任誰的心不是肉長的,也會痛也會苦。

“少俠可是要先回去?蓉蓉正巧得了一匹玉獅子,腳程很快。”

——回去啊,自然要回去!不回去難道看着他去送死嗎?

——可他若真要去送命,你現在回去也是無用了。怎麽,想不想早一些看看房中無人、空空落落的模樣?

——個人自有個人的命數,少俠你還是不信他。

——他三番五次欺瞞于我,我又如何信他?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香帥,對不住,”少年終于站起來,臉色發白,踉踉跄跄磕在桌角,“我先走一步……”

“少俠沒事吧?”蘇蓉蓉面有憂色。

“小友保重。”楚留香擺擺手,“湖州的鲢魚好極了,來日得閑別忘和楚某一敘。”

沒事。少俠默默想着。

他總不至于下毒毒死我。

蠱毒發作起來是極疼的,像是有千萬個裂縫從血脈中撕裂開來,方思明陷在被褥之中,牙關作響。他痛得神志不清,哆哆嗦嗦地抽下頭上的發簪,又把它死死插進床榻裏。

白玉立刻就斷了,四濺的碎玉被他握在掌心,皮肉外翻,磨出一手殷紅的血。

實在太疼了,但是不能出聲————這是朱文圭教他的,會叫喚的都是懦夫,他看不起。

不、不能出聲!盡管他疼得幾乎想把簪子插入脖頸——“你怎麽能選擇像女人一樣的死法呢?雌伏在別人身下太久,你把自己當成女人了麽?”——朱文圭的臉又一次出現了,居高臨下地露出鄙夷表情。

父親啊,是孩兒不孝。

淚水毫無知覺地從眼角落下來。

從前的他可以義無反顧地生殉朱文圭,人生于他盡是苦楚,毫無可以留戀之處,不錯,現在仍然是苦的,苦痛至極……他卻貪心了。

幺郎啊……方思明開始想念少年。

看來朱文圭從前不讓他愛人是對的。

自作孽不可恕。他惡狠狠地想,終于暈厥過去。

“青青子衿佩,楊柳何青青,來日複何思,聞道于君旁……”再醒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窗外有孩童清亮的歌聲。

方思明摸摸濕透的衣衫,有些慶幸自己還沒死。用手肘撐了幾次,也沒能從床上坐起來。倒是因為動作太大,鬧得一個冰冰涼的東西從帷帳上滾了下來,落在裸露的胸口。

低了一看,是枚晶瑩剔透的玉墜兒,上,頭刻了一只圓滾滾的小犬,像極了原先的主人,五彩細繩吊在上頭一晃一晃的。

少年前日去雞鳴寺求了這絲縧,說是開過光有福緣的。

可是佛祖也會庇佑我嗎?真是傻瓜。方思明想到少年,便笑了,在袖上把殘餘的血都胡亂抹盡了,才伸手去握它。好在巫魇的力量實在強大,手上的皮肉已然愈合,在外處絲毫看不出異樣;只是手指還是顫顫巍巍,試了好幾次才把玉墜兒抓在了手心。

廢物。他在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又握着那小吊墜兒躺在床上喘息許久。

小東西溫溫涼涼,像是一片溫柔的月光。

他的人生只有一道光。

時間不多了。

“噓——”陰恻恻的鷹哨聲淩空響起,瞳仁碧綠的黑鷹悄無聲息地落在窗棂上,它的左腳曾經受過傷,表情堅硬如頑石。

辛苦你了。方思明拍拍它的腦袋。

他扶着床側站起來,表情幽深,像一竿孤零零的竹。

一路上風聲都甚緊,少年不住地催馬,粗硬的砂石夾着風打在臉上,磨得他眼角不住地沁出眼淚;他什麽都沒有想,也好像把一切都想到了,卻一步都不敢碰,只曉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如果方思明真的走了,自己回去做什麽呢?那間小小的、藏着缱绻心事的宅院,終究抵擋不了什麽,江湖浩大,而他身如浮萍,無處可歸。

望見小樓的時候已經是戌時。少年遠遠勒了馬,心尖兒都顫抖起來。

“照夜,照夜,你小聲些。”他輕輕拍了拍玉獅子的頭,壓低了聲音和它說。

寶馬喘着粗氣舔了舔他,覺得這人的手實在太冰。

小樓籠在一片空濛的月色中,少年使勁眯了眯眼,分不清裏頭是燈光還是月光。

夾道的蒲桃枝葉圓圓的,像是被人精心侍弄過,院子裏籬門半開,而被他咬牙切齒挂念了一路的男人枕着自個兒的手臂趴在石桌上,長發四散,睡意朦胧。

——他想得心都要碎掉的謎底,安安好好地攤開在一片月色下。

簡直像是夢境了。

少俠不忍心驚動他,又忍不住想确認愛人還好好地在這裏。過了半晌才在他身畔俯下身,輕輕問,“你在屋外做什麽?”

聲音還是啞的。

方思明揉揉眼睛,臉上還帶着一段紅色的印記,很困倦地沖他搖了搖頭,“太晚了……”

“你在等我?”

明知故問。

方思明否認,“自作多情。”

月色倏忽明朗,少年懸在空中五髒六腑終于熨帖地落下去,他拉過男人,摁在胸口死死摟住了。

“唔……不過一天沒見,你這樣子做什麽?……幺郎?”

少年好久沒有做聲,半晌才悶聲道了一句“我想你了”;

“想我也行啊,以後早些回來。”方思明聲音含笑,捋了捋少年的頭發,打了個呵欠。

這世上俊俏風流的妙人很多,卻都不如他天真可愛——少俠想。

夜間的時候方思明沖了第二杯水遞給少俠,無色無味,連片香葉也沒有。

少俠瞥了一眼,白日聽來的碎語淡淡浮上來——少聖閣少閣主手上有足以颠覆武林的秘譜。

秘譜有沒有他不曉得,可若是能救朱文圭,方思明不會不救。

方思明不曉得他在想什麽,挑着眉指了指他手上的茶盞,“你不喝?那給我。”

“別啊,我渴。”少俠嘻嘻地笑一聲,把杯子接過來,順帶拉過了對方的手“以後別穿得那麽薄在外面吹風,晚上還冷。”

他沒往杯子裏瞅一眼,杯中水被一飲而盡。

方思明淡淡地嗯了一聲,顯然不打算改。

如果是□□的話,我這會兒已經死了。少俠細細地回味了下口中滋味,歪在床榻上胡亂地想着。他專心看了方思明半晌,這家夥本長了一張薄情心冷的臉,他卻越琢磨越看出溫柔純粹的滋味。

“思明?”

“嗯?”方思明坐在床沿篦頭發,心不在焉。

“我們去買個房子吧。”

“什麽?”方思明被他一駭,篦栉險些落在地上。

“我說,去買個院子好不好?”他認真地盯着對方的眼睛,“一個小院子就好,當然你如果喜歡大的也成。我們總不能一直呆在客棧裏……”

他想有個家,和面前人一塊兒。這句話他早就想說了,卻總是沒有機會,才堪堪拖到了今天。

不能再拖了,少俠想着,如果前兩天就說了,必定也不會是現在這樣複雜的心情。

——我能不能打動你呢?反正賭一賭又不會輸,左右不過一條命。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和方思明提“家”,是以他愣了好一會兒。

“就當是聘禮成不成啊?”少俠見他呆怔,又換了愉快的語氣,撒嬌似的伸手環他的肩,“我看江南就很好,山清水秀的,也不寂寞。我回來的時候路過了映日湖,邊上的落日可好看了——可湖邊不行,湖邊濕氣太重……”

“你很有錢?”方思明憋了半晌,耳廓薄紅,不曉得在想什麽。

“是有一點兒。”

方思明又沉默了半晌,眼睫垂下一小片陰影,“我買吧。”

“什麽?”

“我娶你吧。”方思明笑,把他的手從身上扒下來,“地點我挑,日子我定,我娶。”

“也成啊。”少年的語調歡喜地上揚,“不許耍賴。”

“好。”

方思明這些天說的謊比他這輩子說過的都要多。

接下來的幾天少俠各個白日都出門,所幸也回來得很早。他不說去做了什麽,方思明便也不問。回來的時候他總會捎些各地的吃食和新奇玩意兒,都是些古怪又無甚用途的東西。

“今日換了花?”這一日少俠回屋的時候就看見了方桌上的劍蘭,香氣馥郁,讓人歡喜,“不是說了讓你這些天別出門,等好全了我們再一塊兒……”

“小姑娘拎了籃子叫賣的,正好在院子裏路過。”方思明支着腳晃蕩在一張吊床裏,跟只貓兒似的,“你猜小姑娘說了什麽?”

“什麽?”

“‘大哥哥,你有沒有喜歡的大哥哥呀……’”方思明模仿起小女孩的語氣,惟妙惟肖的,“我想說不定‘旁人’有呢,就拿了一束……小姑娘怪可憐的。”

“‘旁人’有?”少俠加重了語氣,哭笑不得,“成成成,那‘旁人’把花送給你了,不謝。”

方思明勾勾嘴角,少俠卻瞥見他臉色越發憔悴。他不動聲色地伸手碾了碾花瓶的底,果然摸到一指香氣奇異的灰。

“要喝水麽?”方思明遞過青瓷盞。

“好。”少年接過碗,默默數了一數,正好是第七盞。

動作時他的一小段手腕上露出了圈猙獰的紅痕,被方思明一把握住了,“你的手怎麽?”

“被狗咬了。”少俠撇下他的手,藏回衣袖中,粲然一笑,“沒事的。”

碗中水被一飲而盡,沒有形狀,沒有味道,沒有蹤跡。

不知道這是誰的命呢?少俠在心裏想。

如果是他自己的,也算他自作自受;可如果是方思明……到頭來他會不會忍不住恨他?

若是有情争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

☆、第 9 章

暗夜無月,熒惑守心。方思明撚了鋼刃細細擦拭着,刀尖和瞳仁裏都是森冷的光。

“你殺了鬼王。”姜疏跪在他面前,語氣平淡。

“不錯。”方思明點頭,“你們很熟?”

“說過幾句話。可我不得不擔心少閣主見到朱文圭之後也同樣會殺了我。”

“他去死是因為他背叛了我,”方思明挑眉,顯出厭煩不耐的神色,“怎麽,你也想要我的人頭嗎?”

他神色乖戾,說話之間手中的刀柄微轉,一道凜凜寒光便擦着姜疏的面門呼嘯而過。姜疏腿上一軟,而方思明的手指卻似乎沒有動過一般,半是威壓半是輕蔑地朝他一瞥。

如果方思明不是有這番功夫,姜疏這會兒便可以帶着那一百傀儡就地把他逼死,弄出解藥來。可縱使有這一百人,他仍然不願去冒這個險。

“萬聖閣如今是什麽境地,少主不是不清楚,”姜疏頓了半晌,“此番和少主同去,弟兄皆知九死一生,所求也不過是僥幸活下來之後少主能擡手放一條生路。若是沒有少主的承諾……”

“好,我答應你。”方思明利落颔首,往死寂的竹林裏一掃,似乎能看見一百條悄無聲息埋伏在黑暗之中的幽靈鬼魅,“只要諸位有命活着出來,解藥便是你們的。諸位也便和萬聖閣和我再無瓜葛。”

他說着伸手在自己喉管處比了手勢,輕輕一劃,“若是我死了,這顆人頭便由諸位拿去報官,賞金足夠諸位妻子兒女衣食無憂……”

他瞟了姜疏一眼,繼續說,“——這是最壞的情況。雖然鬼爪說得慘烈,我方思明今天卻也并非要諸位跟着我去送死;閣主的事情我自己去做,諸位要做的只是幫我守住經義門。”

似乎是為了打盡萬聖閣的餘寇,朱文圭被捕之後并未被關押在宗正寺,反而放在武林之中作餌。意圖顯而易見,而窮途末路的人卻總是要往上拼一拼。

“少主……”姜疏心下恻然,也曉得這位少年是素來言出必行,悄然舒了一口氣。

“天道盟日夜監視着碑林,必然會迅速得到消息,最遲我進去半個時辰之後便會有動作;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至少給我攔一個時辰;就算攔不住天道盟,也得給我攔住他。”方思明用下巴指了指少俠的方向,神色莫測,“他沒有意外這些日子都不會醒來,即便是醒過來,武功路數你這幾日都見過了,約莫廢了三成,你可以應付的。”

“這樣大費周章的,倒不如直接全廢了……”姜疏小聲道。

“閉嘴。”方思明皺眉,不安的煩躁隐隐浮上心頭,“別把人弄死了。”

他言畢又抿了唇,目光冷冷的,“還有,在天道盟面前千萬不要露出對他手下留情的意思,撇得越遠越好,免得那些正人君子們猜疑。”

又要攔住少俠,又不能弄傷,還不能明着放水——姜疏實在聽得有些窩火,又忍不住有些可憐他:這個滿口謊言的負心人,這會兒倒演起情聖來了。

方思明似乎是猜到他在想些什麽,嘲諷地沖他一勾嘴角,“姜疏,你沒有別的親眷,若是真拿了賞金,就給你的小情人治病吧。”

紫音……姜疏聞言心頭大震,紫音是逍遙山莊除他之外留下的唯一後代,自從他堕入萬聖閣,這段少時的朦胧情愫就已被徹底塵封。不僅是因為時過境遷,更是為了保護她遠離自己身上的兇惡之事。而此刻方思明驟然輕佻提起,卻似乎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驚恐之下只好拼命搖頭否認,“少主,姜疏一個落拓江湖人,何來什麽情……音兒不過是我幼時玩伴,早已嫁做人婦,還望少主不要為難于她。”

可見人壞事做得多了,縱然是無心提醒也會被當成恐吓——更何況他算計慣了,也真沒有那句話是全然無心。方思明挑挑眉,只淡淡說了句“那就看你的本事”。

若是能一路順順當當,又有誰願意利用人心拿捏算計呢?方思明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饒是再缜密再籌謀,他都沒辦法保證此行不會有意外的枝節,更何況是此種兇惡之事,唯有把各種情況都算全了,才略微得到些保那少年萬全的心安。也是因為這個緣故,縱使萬聖閣裏奇詭□□數不勝數,能下毒下得毫無知覺的也不少,他還是對少年用了牽絲——雖然牽絲當時的反應不小,卻是最安全的一種,中毒者的功力并不會被限制得太過,即使遇到意外也還能有自保的本事。

而當時在玲珑坊裏用這個,卻不過是賭氣懲罰他輕薄地把自己和花魁相較——現在看來倒成了愉快的記憶了。

可是——如果沒能活着出來,到底要不要你忘記我呢,幺郎?

直到臨走的時候方思明都沒想明白。

精巧溫柔的小樓落在他背後,沒有換來一個回頭。

少俠便沒有睡沉過。身體被藥力拽着往下沉,四肢動彈不得,神識卻掙紮撕扯着,想要掙脫束縛。子時他隐隐約約聽見了屋外的響動,光亮閃起來又黯淡,他卻什麽也做不了。

該死的張簡齋,又誤了時辰。

約莫又過了半刻,才有一個豆芽菜似的小人從床底下搖頭晃腦地鑽出來,哼哼唧唧地去扒少俠的手腕。

“張嘴。”他拍了拍少俠的臉。

少俠卻動不了,只在床榻上轉了轉眼睛。

小人兒又嘆了口氣,毫不客氣地捏住他的嘴撬開了牙關,把一枚小小的玉丸子塞了進去。少俠被嗆得發慌,又無法咳嗽,生生逼出一把眼淚,好在終于能動了。

“這位小師傅是?張先生呢?”他抹着眼淚問小人兒。

“我師父他沒空啦!”小人很老成地拍拍手,“他老人家說了,‘年輕人的真是作孽哦!’,懶得管,就叫我來了——你們這床底下可真是髒。”

少俠牽牽嘴角,有些尴尬。他渾身發軟,卻不好意思叫這個小家夥扶他,猶自強撐着,只等這陣眩暈過去。

小人也對他不甚在意,老氣橫秋地說,“我師父說了,這解藥恢複不了你大半功力,勉強能打過三只野貓吧,成事在人謀事在天,別逞強了。”

話說完便拍拍屁股,扒着窗棂跳窗走了。

我倒是想呢,我他媽連站都站不穩。少俠心裏罵道,又提了幾口起才勉強扶着牆站起來。不過是這麽點動作,又是一陣頭暈眼花,沒骨頭似的滑到了地上。

那家夥的藥可下得真狠,怎麽不幹脆把我藥死算了?少俠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想着:若是我因他死了,不曉得他會不會因為我愧疚一輩子?

——這樣的懲罰似乎也不賴。

他顫顫巍巍出門的時候不曉得已經過了多久,天上落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滿是愁緒。

“照夜,帶我去吧。”少年拍了拍寶馬的頭,“辛苦你了。”

他手上脫力,視物又不清,幾次都沒能翻上馬鞍,頗狼狽地摔在泥水中。照夜卻是通人性的,罕見地在棚中半卧下,好讓少年上鞍去。少年眼中一熱,用盡全身氣力一揚鞭,寶馬便嘶鳴着沒入無盡的黑夜裏。

風聲呼嘯,悶雷在天邊翻滾,堅硬冰冷的雨水裹挾着殘枝落葉兜頭而來,少年看不清前路,聽不見別的聲音,甚至疑心這天降驚雷是何處的神明在降罰于他。心中千頭萬緒百感交集,只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他要救他。

任憑方思明如何執迷不悟,他還是要救他。生死由命,而堕魔與解脫卻在于人心。這輩子的人世間救不成,也不能看着他陷入到阿鼻地獄裏。

快一點,照夜,再快一點。

少俠便是懷着這樣的心情沖到了碑林之前,遇到了嚴陣以待的姜疏。

“你們少主進去了嗎?”他隔着凄苦風雨沖姜疏吼,姜疏不語,緩緩拔刀,隐沒在陰暗處的黑影們随之浮出了水面。

呵,他防我倒是防得甚嚴!少年冷笑一聲,心下生出幾分怨毒凄楚:一道藥還嫌不足,要派這麽多人在這裏攔我?

可是還好,旁的人還沒有被驚動,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他靜靜地等着姜疏出招,也等着氣力一點點回流到身體裏:現在這個樣子對付一百人是絕無勝算的,除非……

未待他想清楚,姜疏的長刀便已經直沖面門而來,少俠匆忙低頭避過,第二刀又落在他剛剛立足的地上。對方使了十足十的蠻力,自己體內的真氣也不受控,山呼海嘯般泛濫上湧。“有本事都給我上來啊!”他在雨中對着暗影嘶吼起來,并不能分清四周有多少他的手下,而所有人齊齊對他亮起獠牙——這些吃人的魔鬼!

四面八方的鐵錘悶響着直抵少年,黑衣人們毫無聲響卻招招狠辣,少年匆忙閃避之間當胸中了一拳,從馬上翻身滾落,狼狽之間毫無半分還手的氣力。

不行,不能這樣和他們糾纏下去!少年一轉念,幾步騰挪到陣眼之處,姜疏看破他的意圖,對手下大吼了一聲“小心”,于是諸賊鬼魅一般地随之變動陣型。瞅準這個當口,少年飛身到最近一人的身後,握住砍刀用力一揮,那人的左臂便被齊根卸了下來,事主猶未反應過來,那胳膊便被少年往陣中心一擲,殘軀上的尖銳刀鋒刷刷劃過十餘人,所過之處響起一片慘烈的鬼哭狼嚎之聲。

少年一串動作之後氣力盡竭,又生怕把其他的正道人士招來,旋即凝聚了氣力在地上一點,硬生生騰空躍起。眼尖的小賊投來數十枚淬毒飛镖,正正好擦着他身畔飛過,擦過的衣角立時化成了灰燼。

好家夥,還有兩下子。姜疏這幾日并未見過少年用這樣詭毒的手法,嘩啦啦閃出身後長鏈,也踩着樹幹騰空而起。那鐵鏈前段綴着凜冽剛牙,呼嘯着直沖少年而來。少年六脈之間氣血亂沖尋不到去處,眼前昏天暗地地發昏,心知躲不過,便硬生生騰出左腳往鋼牙處格擋。嘶啦一聲,鋼刃穿透了他的護甲,骨骼和金屬的摩擦之聲在狂風驟雨仍是清晰,少年卻又一次脫開了他的桎梏,身上的鮮血卻立時飛濺到了姜疏嘴角。

他瘋了!姜疏心裏想。然而他還未思考明白,鐵鏈就已經在少年手中嘩啦啦地轉換了方向,毒蛇一樣飛快地纏上了姜疏的腳踝,姜疏避之不及,被堪堪當頭勾住,少年就挾着長劍抵在了他的喉邊。

“你進不去的,”姜疏冷笑,“這天上只有我們兩個人,這地下的一百人你沒有辦法。”

“少廢話,不讓他們停下我就殺了你。”少年吐掉口中血沫,惡狠狠地威脅他。他手上的鋼刀又沒進姜疏的脖頸寸許,神情乖戾陰鸷如同惡鬼。

這表情……倒是和少主從前很像。姜疏心中大懼,卻仍是不願輕易認輸,“你進去也沒有用的,少主他沒打算出來……”

“你閉嘴!”少年拿刀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劃過,淋漓鮮血便和着雨水噴湧而出,“讓他們停手。他在哪裏?”

他瘋了。姜疏又一次在心中确認。他揮揮手,像是力竭,“禪房。朱文圭在禪房。”又擡手吹了聲鷹哨,地面上的混亂喊殺聲就漸漸止了。

問出這句話後少年也再力不能支,挾着姜疏從空中滾下,滿身泥濘地跌在地上,手上卻猶不放松,“叫你手下的人守好這道門,任何人來了都不準再放進來。”

“比如?”

“武林正道,比如天道盟。”

那才是要方思明的命的人。

少俠說完放開了姜疏,轉身往少林寺偏院內走去。

他腳上有傷,踩着肮髒的雨水每一步都走得痛極,卻仿佛毫無知覺。連恐懼都沒有,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

太靜了,這少林寺實在是太靜了。連半條人影都沒有,少俠循着昏暗的燈光一路潛行,直到禪房的門口才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十八個護衛。

方思明。

如果這些人死了,即使是沒有前事,這十八條人命也足夠他在少林寺以死謝天下武林。

少年想到這層,心中不由驚恐,趕緊走上前去挨個察看,好在還有氣,于是匆忙給他們喂了藥丸,才悄然潛到了禪房的門口。

門上不過一條細細的縫,他靜靜地往裏看着。

不同于外頭的孤鬼夜哭凄風苦雨,禪房之內點着一盞燈,恍惚之間甚至可以算作溫暖。

方思明背對着他跪在地上,他的面前是衣衫褴褛渾身血污的朱文圭。

“廢物。”他聽見朱文圭罵他。

“孩兒不孝。”方思明垂首,“要殺要剮随義父心願。”

他怎麽可以這樣?!他怎麽可以這樣子對他?他前些日子還在和他說往後如何如何,現在卻在這裏拿命求朱文圭的原諒?

少俠捂住眼睛,水流不住地從掌心滲出來——他此刻方覺得鑽心的痛了。

朱文圭卻是很滿意的,變了臉色柔聲道,“思明,你是好孩子。爹求你最後一次,別讓爹失望了……”

少俠聞言瞪大了眼睛,方思明也在這個時候擡起頭,低聲問,“義父不怪我?”

“只要你幫義父把這件事做完了,義父便不怪你。”

方思明置若罔聞,仍是執拗地重複,“義父不怪我?”

“我說了你給我把這件事做了!”朱文圭暴怒起來,他的雙手被禁锢在鐐铐之中,磨出了森森白骨,即使是少俠隔着那麽遠都覺得可怖,罔論向來待他如天的方思明。

少俠幾乎可以料見方思明會說什麽了——孩兒但聽義父吩咐。即使朱文圭孱弱瘋狂到如斯境地,方思明也會說“但聽義父吩咐”。

他心口窒息,本能地想避過不聽,方思明的聲音卻還是一字一句極清晰地落在他的耳朵裏。然而出人意料的,他說:“孩兒自當肝腦塗地。可是孩兒這回,想向父親求一樣東西。”

他要什麽?少俠心髒瘋狂地跳起來,朱文圭亦是冷笑了一聲,斜睨着問他。

方思明頓了一下才回答,聲音很低,少俠拼了命也沒有聽清,朱文圭卻是暴怒起來,雙手在鐐铐中揪住他的頭發,一個巴掌狠狠地甩了過去。方思明沒有躲,被甩在監獄的刑器之上,地上立時滲出一灘血跡。他擡手擦了擦嘴角,似乎沖着朱文圭笑了一下,“若是義父覺得舒心,那麽打便是了。”

“混賬!”朱文圭又是一腳踹,牽得鐵鏈嘩嘩作響,“你等着我去死是不是?你現在來和我讨價還價,你覺得你有資本了對不對?你做夢!”

這一回方思明立住了,背影孤決峭刻、紋絲不動,“義父說得不錯。”他颔首,仍是在他面前跪好,任憑斑駁血跡黏在發梢和嘴角,“孩兒有私心、想活下去,也害怕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若是義父不允,思明無話可說,這條命義父拿去便是 。”

“哐當”一聲,他把锃亮的匕首丢在朱文圭面前,“孩兒把命還給義父。義父的事情便托給旁人去做吧。”

朱文圭想到了什麽,艱難地變了臉色,臉色幹枯如果秋天的螞蟥,“你威脅我?”

“孩兒不敢。”

“好,好,那義父便把義父的砝碼告訴你,”他猙獰地笑起來,把匕首踹回方思明腳邊,“去殺了他,去殺了他,你就自由了!去殺了他!”

誰?少年張張嘴,升起不祥的預感。

義父是瘋了。方思明在心裏想着,卻仍舊是點了點頭,“義父是無論如何都要我去死嗎?”

“你就這點本事嗎?你辦不到?”朱文圭冷笑。

“義父自然知道思明辦不辦得到,或者說天下人有沒有人能辦到。”方思明語氣平靜,彎腰把匕首撿了起來,用袖口細細擦拭着。

“你不該為我去死嗎?”朱文圭笑,“收起你那副嘴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貨色。我給了你活路的,只要你殺了他,從今往後你就自由了,很劃算……”

自由。方思明眯了眼,覺得有幾分可笑。

“紫銮殿,就在這後面的紫銮殿。你去給我殺了他!!”朱文圭癫狂地嘶吼起來,絕望的聲音回響在這佛家禪房之中,分外恐怖。

“好。”

九死無生,可便是如此,總還是要試一試的。

自古情義無法兩全。

☆、第 10 章

少俠終于反應過來他們口中的“他”是指誰,大駭之下從藏身之處一躍而出,随身玉佩刷地打在方思明手腕上。方思明意料未及,手中的匕首和玉玦一道被嵌入了牆中。

“不可!”少俠清呵一聲,踉跄着從陰影處滾落出來。

他渾身泥濘、狼狽不堪,身上均是劃拉的口子,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血水。

方思明不敢回頭,張張嘴,輕輕喚了一聲“幺郎”。

“你跟我回去……”少年幾步上前想拽住他的手腕,被側身輕輕滑過了。

“不可能的,”方思明低頭,“你不該來這裏。”

一年以前少俠便在他的夢境中說過“我帶你走”,一年之後“走”變成了“回去”,結果卻無分毫差別。

仍舊是毫無分別!

少俠心下立時酸楚難忍:果然,自己永遠在他的計劃之外——可是這樣很好不是麽?他不能總是随心所欲任性妄為,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怎麽,你沒想到我會來?”無法抑制住胸中憤懑,少俠沖方思明冷笑了一聲,“你覺得那些毒、那些鬼就可以攔住我,是不是?”

方思明不願和他說話,萬千念頭在腦海中飛速而過,最後只餘下絕望:他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過來?若是晚一點,自己說不定已經死在紫銮殿裏,若是早一點就能把他摘出去,此時此刻在這種地方,偏偏像是等着片刻之後向全天下坐實他私通賊寇、包庇逆賊的罪名。

少俠卻是依依不饒,一瘸一拐地走近了,把匕首從牆上拔下來,狠狠釘在朱文圭的腳邊,“也未免太小看人了——還是說真的太想替他去死?”

刻薄話語如刀子一般剜着他自己的心口,他終于如願看到對方臉色一白。

“不錯,”方思明就那麽慘白着臉笑了,素來薄情的眼睛極鋒利、極輕蔑地看着少年,“那你呢?你為什麽這麽着急為我去死?”

兩軍對壘,拼的不過是誰更狠。

真毒啊。

論這點他永遠比不過方思明。

少年晃了一晃,只覺喘不過氣,幹脆把手中兵器扔到一邊,兩手空空地在方思明面前站定,“也不錯。所以你大可以踩着我的屍體去送死,悉聽尊便。”

他閉着眼,兩手還發着抖,恍惚覺得這浩大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副心腸,去獻祭。

“你瘋了。”方思明默然,他不願再耽誤時間,順手撿起地上長劍便直刺少年的要穴,少年不躲,凜冽劍氣擦着脖頸呼嘯而過,飛下一縷鬓邊長發。

“這不關你的事,快點給我走!”

逞什麽強,還不是殺不了他。

少年冷笑一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騙我。”

“我騙你的事情多了,你指的是哪一樁?”方思明咬牙,長劍又是幾次翻飛,再次抵在他的肩頭,“滾!”

“你有本事便殺了我,總叫我走算什麽本事?”少年眼眶一紅,伸手把方思明的劍夾住了,“反正我打不過你。”

“——可便是死也要死個明白。你告訴我,你到底求他什麽?”少俠夾着劍尖緩緩對準了自己的咽喉,說一個字便前進一步,“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也會疼?”

鋒利的冷光立時挑破了皮肉,脖頸上綻開鮮豔的紅色。

“別在這裏發瘋!”方思明不意少年偏激至此,匆忙之間生生收力,腳下一個踉跄。

成啊,既然你殺不了我,就別怨我殺了他。

就在這麽遲滞的片刻間,少年猛然飛身而起,奪過他手中長劍,猛地指向了朱文圭,“你就是為了他是不是?”他臉上沾滿血污,表情狠厲如修羅,高聲重複着,“你放不下他對不對?”

方思明別過眼睛、無法作答,一直未曾出聲的朱文圭卻尖利地笑了起來,“思明,我兒啊……我道你是為了什麽東西背叛我,不過如此……”

“閉嘴!”生平第一次方思明對朱文圭吼,“別說話!我求你,別說話!”

朱文圭怎麽會閉嘴呢。他繼續笑,甚至露出了幾分慈祥神色,“你這個孩子從小就實心眼。現在看來,真是賤。”

“你閉嘴!”少俠聽不下去,回身一劍砍在了朱文圭身後的牆上,粗鋼的牆面立時裂開了縫隙,石灰簌簌下落,朱文圭艱難地顫動着,見方思明不再出聲回護他,立時冷笑着閉了口。

少俠又轉過身,死死盯着方思明,“我要聽你說,你親口告訴我。”

即使你騙我。

真是癡兒。

愛和寧靜永遠需要代價,

死地則戰,向死而生。

“執迷不悟。”方思明笑起來,他抹掉唇角的鮮血,分外鮮妍地沖着少俠勾了勾嘴角,“因為我是惡鬼啊。幺郎,你識人不清。”

“那我便執迷不悟到底!”好在少年已練就一副冷硬心腸,戀人的話語穿耳而過,手中恐怖劍鋒一寸寸逼近朱文圭,“你下不了手,我幫你。”

“我如果殺了他,你會不會恨我一輩子?”他眼中清明漸消,浮起癫狂的恨意,“那便恨吧。”

“不要!”

“孽障,住手!”

正是說話之間,禪門轟然大開,一輪勁力當空打在少年的背上,少年手中光暈猛然轉向,在牆壁之下轟然而裂。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天道盟。姍姍來遲的武林正道們寶相莊嚴的站在這惡臭牢獄之外,他們手下的八百弟子靜默地把禪房層層圍住,空氣一時靜默。

方思明嘆了一口氣,只覺人算不如天算。

“混賬!你師尊把你養大,就是為了讓你插手這種污糟之事的嗎?”少俠的師叔先越過衆人大步走了過來,“啪”地打在他的臉上,接着狠踹他的膝蓋,少年便啪地跪下了,“家門管教不嚴,見笑了。快給你諸位長輩賠罪!”

“真人這話說得也忒護短了,”白衣的女俠輕蔑地一勾嘴角,“何止是‘插手’而已這孩子勾結邪教魔頭證據确鑿,誰也不是瞎的呀。”

“仙姑何來此言?小兒在此地固然不當,不過是鏟除萬聖閣心切,可又何來勾結一說……”

“師叔是覺得這江湖上的傳言皆是空穴來風?”聲音尖利,似乎是個小姑娘,“上一個犯下這種弟子,在鎮妖塔下***。”

“難道江湖之言可以當做定罪的證據嗎?”

“那真人覺得優容邪魔歪道應該判什麽罪?”

武林的正義之士們終于又一次在這樁事情上展現了素來的優良作風,在塵埃落定之前亂成一鍋粥,而罪魁禍首被抛在一旁,周身疼痛難忍,唯有暗香掌門輕輕道了一句"可惜”。

他們在吵什麽呢,我又未曾貪生怕死。

少年掙紮着站穩,又想回頭看一看那個人,眼前卻盡是恍惚,腑內翻騰、耳邊轟鳴如雷。

完了,看不清了。

意識渙散的時候一股溫熱力道自遠處汩汩而來,散入他的五髒六腑。他分明聽到了方思明的聲音,縱使此刻他仍在一丈開外。

“幺郎,別睡。”他聽到方思明說。

于是旁的所有人再不作數,天地之間唯有一道聲音、一道光。

這會兒他倒好好說話了。少年迷迷糊糊地想,還有什麽用呢,我可要累死了。

“你後悔騙我了?”他心裏這麽想,嘴上卻仍是要讨個道理。

“我方才去看了映日湖,夕陽真的是極美。”方思明不答,聲音裏卻似乎帶了笑意,“——你進步很大。”

少俠聞言很困倦地把頭歪下去,突然覺得剛才鬧得真的是很累很無趣:又不是不曉得方思明是如何死心眼的笨蛋,為什麽偏偏要和他較真呢?

“我們走好不好?我不和你糾纏朱文圭的事情,也不鬧了,你和我走好不好?”少年的神識漸漸散開,聲音微弱下去,“我答應過我的,我每次都相信你,你也不能每次都騙我……你接着騙我好不好?”

方思明不言,掌心中的真氣卻突然勁力霸道起來,灼熱的氣體猛然沖破關卡突入少年的四肢百骸,少年心中警鈴大震,驚恐地想制止他,卻驀地口不能言,全身氣血奔湧亂走。

“他要幹什麽?”少年拼命想掙紮,然而半分脫離不了他的桎梏,險險跌倒在地面上。

方思明就在這時站起來,緩緩地走到了禪房中心,陰鸷威壓的氣息當頭罩下,與方才判若兩人。

很快了,再忍一下。他想。

蘭花先生就在此刻又看了少俠一眼,問,“為虛無缥缈之事搭上身家性命,本不值得。你可欲自明?”

少年終于明白了方思明的所有計劃——然而已經太晚了。

他拼命掙紮想着丢掉手中刀刃,卻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周身唯有被方思明操縱着的一股真氣。長劍在他手中去勢如虹,貫出劈天的光華,直直往方思明的心口而去。

不!快停手!你再這樣我死了都要恨你的!

而方思明只是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言語溫存,諄諄善誘:“幺郎,別怕。”

便是死了也不會原諒你!

少年眼淚滂沱而下,五內亂走,在此生最痛苦驚懼的關口體內經脈轟然而開,刀鋒立時往右偏了寸許,卻仍是沒入了方思明的胸口中。

柔軟的,溫暖的,鮮豔的血色啊。

總算不至于步步皆錯。方思明想。

他到死都沒再給少俠一句話。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真是傻孩子。朱文圭拖着鐐铐爬過去,看着方思明想。

按道理他似乎是應該為義子哭一哭的,卻哭不出來,只好幫他理好了衣襟。

反正義父也很快會下來了,朱文圭想。好像看見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小小的奶娃娃,坐在門口等他回家。

真是可惜,明明養了一個娃娃,卻不能為自己送終。

☆、第 11 章

那之後少年拜別師門,獨自往塞外行走,有時随楚留香一道,大多時候獨自一個人。世間人最是健忘,那猖狂邪教很快成為茶館裏說書人津津樂道的故事,他偶爾會在故事中聽見自己的名字,醒木驚堂,弦索嘔啞,落荒而逃。

外間無雨,也無風雪,烈日當空,草木莽莽。

日複一日的苦行之中他終于明白同生共死亦不過戲文裏古老的謬言。乾坤朗朗,日月昭彰,而他是天地之中為他傷心的唯一一人。

——那位少年成名的英俊俠客總是不笑,看起來很嚴肅呢。

——小孩子懂什麽,大英雄自然是有故事的。

哪兒來什麽大英雄,不過是局中人未出迷局。

恨意難消。

恨意難消!

“小友最近可是心裏不快?不如随楚某往江南冶游,正是東風春水的好時候……”

“聽香帥的——不過香帥還是先操心自個兒吧,”少俠狡黠地眨眨眼,揚起下巴指了指遠處的女人們,“左右我是無牽無挂,比不上香帥風流潇灑……”

“渾說!”楚留香便拿了扇子拍在他頭上,眼底稀薄的憂慮便被掩了下去。

只要在這世間活着,人就須得知曉活下去的訣竅:傷心的念頭不動,活下去的由頭要找。

他忘掉了真真假假的山盟海誓,忘掉了片刻的鏡花水月耳鬓厮磨 ,甚至連忘掉了長劍刺在那人胸口的滋味,卻偏偏躲不開那些斷掉右臂的屍體——他們走在哪裏,人便死在哪裏。

死人們或許已經改頭換面、或許已經被□□侵蝕得面目全非,他卻總能絕望地把他們一眼認出來:就是他們把他拖入地獄的,便是他們在經義門之外攔住了自己、放來了天道盟,也是他們食君之祿、背君之事,卻仍舊在這世上茍延殘喘。

死得好啊。

憑什麽他們可以獨活?

“小友,你要曉得,黑白善惡在心,而無人可評判生死。”楚留香又道,“人人皆在三界之中,自有應得的因果,而蔑視衆生者多溺于偏執,陷于癡妄。”

笑話!若真是如此,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少俠也并非自覺替天行道——他寧願那些冤魂不得安寧,日日夜夜來人間索命。然後托人問一句,他在那裏好不好?他有沒有真的堕入鬼道,還敢不敢站在奈何橋邊上等他三百年?

約莫是不敢的。于是他便更恨他。

數日之後葉盛蘭出現了,白衣飄飄,面色清淡,仍舊是随時要委地的病弱模樣。

“葉兄別來無恙。”少俠拱手,想起了他和方思明的第一面。

“麻煩自然是有的,卻是不足挂齒。”葉盛蘭笑:“看這裏風景大好,忍不住過來瞧瞧。”

越是這種人越不會真的凋謝,他們會很頑強的任憑每一陣秋風踐踏,再無比頑強地掙紮着活下去。

少年于是緘了口,安靜地聽楚留香和他閑話,說山川風物、說奇人異事,最後說到那一夜的少林寺:

今上寬仁,并未處死朱文圭,只令終生囚于宗正寺,非死不得出。那賊首聽到聖意之後并不謝恩,只神神叨叨地蹲在牆角搖了半晌鈴,再把鈴铛碾成粉,一點點灑到義子的屍身上。

——死都死了,就圓他的心願吧。反正他再也沒有機會背叛自己了。

當值的侍衛起初還擔心裏頭有什麽兇器,幾次三番奪過來,那鈴铛卻真的只是逗弄小兒的鈴铛,只好作罷。

直到後半夜的時候朱文圭才徹底瘋了,見人便咬,宛如野獸,情狀可怖。

少年只出神地聽着。也是奇怪,他清晰地記得方思明的血是溫熱的,清晰地記得他到死都不肯和他多說一句話,後來的記憶卻盡是模糊,像是醉酒之後的斷片,盡數被人截斷而去,只有些許模糊殘忍的倒影。

有的話本裏說他勝利之後和同道志士們歡飲達旦才散去,有的說他力竭暈厥,手中的刀還死死插在賊首的肋間;還有的說他心懷大愛,靜靜地為敵人頌了一夜的經。每一個說法裏他都光輝燦爛,心地坦蕩。

可能是第二種更準确些:那刀插得太深了,他拔不出來。他不過清醒到了方思明斷氣的那一刻,至于後來——

“那方思明……他的墳茔在哪裏?”少年握着青瓷杯,杯內的水不住地晃。

“若是少俠想看,盛蘭可以帶少俠一同去。”

“倒也不必麻煩葉兄一道,我自己……”

“楚某和小友一同去吧。”楚留香搖了搖扇子,“到底是故人。”

少年于是又緘默。

墳頭不出意料的小,卻不太凄涼,少年盯着看了許久,沒動,也沒有半點想哭的意思,葉盛蘭還在旁邊輕聲哼了兩句詩。

倒是蘇蓉蓉握了一捧花籽,問要不要種在邊上。

“別!”少年失聲,又慘白着臉低下頭,低低說了句“走吧”——總是不想看到有東西吸取他的血肉長出來。

姜疏是萬聖閣活在這世上的最後一人。他頭一次回去了逍遙山莊的遺址,坐在滿目瘡痍中,覺得自己像是個天大的笑話。

那夜的瓢潑大雨裏他想到了許多人,想到了大哥,想到了紫音,最後想到了死在那裏的慧嗔——好一個禿驢,矯言僞行、假仁假義、做張做智,臨到死了還要閃回到他的腦子裏!呸!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已經開始潰爛的臉龐有些疼。

好在這裏月黑風高,沒人瞧得見。他嘟囔着,一瘸一拐地往老屋裏走。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前狠厲劍氣一閃而過,漆黑身影宛若憑空而來,冷冽的刀鋒狠狠抵在了他的腰間,“站住。”

“是誰?”全天下都是仇家,姜疏對此并不意外,卻隐隐有了奇怪預感。

少年聞言,細細調整了刀鋒,正巧讓豁亮的劍光映出了姜疏臉上醜陋猙獰的爛瘡,也凜凜地映出了自己冷峭的面孔。

“為何要殺我?”姜疏不恨,只是覺得奇怪。

“你害死了他。”這樣的說法是毫無依據的,少俠卻憑着這沒有半分的道理活下去。

“真是怪了,”姜疏冷笑,“把刀刺到他心髒裏的人是你,名利雙收的人也是你,你這會兒來殺我?等等……”

他望見少年眼神僵直無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渾身上下有些發冷,“你……”

他沒能說完,鮮血便從脖頸中噴射了出來,像是月色之下的一小股噴泉。

這死掉的姿态和當日的噬心鬼王很像。

而少俠沉默不語,擦幹淨了劍刃,把它丢在一旁的劍匣裏。沉悶厚重的匣子裏已經有七十六把劍,六十六條人命,加上這一柄便是七十七條。

總是要有人給你陪葬。

劍盒随着他的腳步一陣陣陰森的撞擊聲,而少年目标清晰地往東邊折去——

不多時便到了。

小小的墳茔沐浴在冰冷月光之下,看不出是否真的得到了永遠的安寧。少年也不敢看。

他只是拿出第一把劍,插進地裏,再□□,一小捧墳上的土就松開了;一把劍很快就卷了刃,他便換另一把。勁瘦十指被磨得出了血,滴滴答答落在了泥裏。

真好啊,少年想,讓他也知曉一下我的血是什麽滋味。

到第七十把劍的時候,少俠終于看見了薄薄的木棺。一道影子在月光下幽幽移來,玉蘭搖曳,少年終于嘔出一口血來。

這世界上終于不再有幸福之人的光彩,來打擾他祭奠這寂寂長夜——

“幺郎?”

“幺郎……”

“我說過我會等你的。”

“真抱歉。”

他眼前恍惚,耳中恍惚,連腦子都是恍惚的。總疑心聽見了方思明的聲音,用手背不住地擦淚,眼前卻仍是空茫,什麽也瞧不見。

“你騙我。”他沖着空茫聲嘶力竭,“我不會原諒你的,三百年六百年八百年,到下下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的!”

執念不消,天不假年。

“他很危險,”暗處的葉盛蘭望着他,蹙眉,“神識不清、五內亂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方思明不出聲,捏着葉片的手微微地抖。

他竟然有些害怕。

于是葉盛蘭又攔住他,“容在下再問一句:思明兄當日又如何知曉朱文圭會把藥還給你……你的屍體?如若這一步不成……“

“賭博而已。”方思明神情淡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麽大的賭都下注了,這會兒還害怕什麽呢。

方思明定定地看着少年的方向,向葉盛蘭道了一句“多謝”。幽綠色的一枚樹葉終于淩空飛過,打在少俠的背上。少年立時暈厥,一聲不吭地往旁邊歪了過去。

少年醒來的時候什麽也看不見,眼睛敷着熱紗,鼻尖兒一股子藥香。

葉盛蘭聲音遠遠的,極冷,“大夫說你肝氣郁結,要好生調養,這半月不能費眼睛,我會照顧你的。”

少年愣愣地一點頭,往四周摸索了一番,并不是熟悉的地方。

“勞煩葉兄了。”他低下頭,有點愧疚。

“無妨。”葉盛蘭咳嗽得厲害,“張簡齋先生來了,讓他來看看你吧,我就在外頭。”

接着便是一陣窸窣之聲,老先生“哎呀”地嘆了口氣,很是憐惜地撫了他的額頭,“怎麽好端端地變成這個樣子了?”

少俠聞言很委屈,幹涸了許久的眼淚噼裏啪啦地落在老先生的手上。老先生手忙腳亂,捧了他的臉道,“別哭,別哭,哭了眼睛更要瞎了……”

少俠就揚起臉,好讓眼淚再收回去,可它們卻不受控,不過換了個路徑流回他的脖頸。

“張先生,這世上有沒有人死而複生的?”他自知可笑,仍是拉了張簡齋的衣袖哀哀地問他。

張簡齋踯躅良久,顯出難堪的潰敗神色,“若是沒有死,老夫自然全力去救;可既已死,就斷無複生的道理。”

少年“嗯”了一聲,任憑張簡齋取下他眼上的藥紗,把溫熱的手覆上去。

“疼嗎?”老先生問。

少年搖搖頭,又點點頭,心中升出些奇妙的感覺,“疼。”他說。

“少俠要記得愛惜自己,”張簡齋嘆口氣,按了按他的眼睛,“這世上總是有人疼惜你的,也總有人不值得。”

神醫的手在他眼周逡巡,少俠便突然心中一動,“如果說他為了你去死,但便是死都不願和你說話呢?如果說……”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吹着僅剩的微弱希望,“我翻遍了他的衣衫,他全身上下沒有帶一件我給他的東西。”

他大概是下輩子也不想見到我了。

少年垂眸,張簡齋卻是一抖,“也許……你給他的東西在最重要的地方。”

這個時候少年想起了那日的方思明,他也是這般死撐着臉面跟他承認,“你遇到的方瑩就是我。”像個嘴硬的葫蘆。

于是少俠抿了唇,偏過頭和神醫說,“你猜,我是怎麽知道他那天要走的?”

他不說“他”是誰,神醫卻明白,低聲順着他答“不曉得”。

“他自己不知道,他日日晚上做噩夢,滿頭大汗地喊那些人的名字,魇得急了還自己咬自己的嘴巴。我舍不得,只好把手腕給他咬。”少年斂眉,把腕子伸出來示意張簡齋摸了摸,“我怕他難過,就裝着什麽也不知道。”

少年的小臂潔白如玉,只在手腕處留了一道隐隐的痕跡。“張簡齋”的手落在那殘留的痕跡上,眼圈便紅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他為什麽執意要走?”他啞了聲音,問少俠。

胸口中仿佛有巨大的海潮退去,預感鋪天席地而來,少俠點點頭,抓住了張簡齋的一小片衣袖。

“他中了毒,只有他義父才有解藥。” “張簡齋”亦低頭,試探着回握了少年的指尖:那裏仍然血跡斑斑傷痕累累,他就小心地避開了,輕輕往上面呵着氣,“他不去死一回,他義父便不會把藥給他——其實即便是死了也不一定會有,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辦法,他得賭一賭。”

淚水盡數落下來,少俠張張嘴,口中盡是鹹腥,“那他,到底有沒有賭贏呢?”

“張簡齋”不答,卻把少年緊緊攬入了懷裏,“如果他賭贏了,你會不會原諒他?”

他的下巴抵着少俠的肩膀,聲音嘶啞又脆弱。

少年喘不過氣了。

他不曉得如何呼吸、如何出聲,只曉得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摸,手指下方思明的眼睛、方思明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脊背,分分毫毫的他在少年面前拼湊起來,拼湊成鮮活溫熱的方思明。

“你會不會原諒他?”終于,聲音也變成了方思明的聲音。這夢裏一般的聲音,隔開了前日的諸種荒唐血污,浸入他的心腸肺腑——

“混賬。你還要趁着我看不見跑到我的夢裏騙我嗎?”

少年只是不動。眼淚是他控制不住的,但是手腳可以。他不敢掙紮,不敢高聲,只好低低地哀泣,生怕這夢境片刻便碎了。

“對不起,幺郎,對不起。”方思明顫抖,捧着少俠的臉吻在他的眼睛上,淚水極苦,“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你別怕。”

他一根一根地握住少年的指頭,十指連心,疼得徹骨。

天地欲堕、海裂山崩。

少年終是渾身癱軟下去,在他懷裏大放悲聲。

“我沒有把你的小家夥丢掉,”方思明低頭,握着少俠的手摸自己的胸口,又怕他疼,只好淺淺地停在最外層,“它在這兒,一直在這兒。那把劍刺過來的時候它碎了,我舍不得丢……”

“你少拿這些渾話糊弄我!”少俠拍掉方思明的手,又更瘋狂地雙手環住他,“可是我看不見你,我什麽也看不見……”

他無法親眼确認他安好,便只好從上到下一寸寸地撫摸他的臉他的發膚他的身體——磕磕絆絆、淚水漣漣。

“會好的,大夫說很快會好的。你若是好不了,我便把我的眼睛剜下來賠你。”

“混賬,你閉嘴!”少俠罵,而方思明就恪守“閉嘴”的承諾,安靜地抓住少俠的手,劃過自己身上的每一寸:每一寸肌膚,每一道傷疤。它們有的像河流、有的像山川,橫亘在他的大腿、腰脊、脖頸之上,和他的脈搏一道隐隐流動。

心為欲種,相思如扣。

“怎麽會有那麽多傷?”少俠顫抖。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一處一處慢慢講給你聽。”方思明柔聲道,牽引他撥開羅帶重衣,重蹈自己身上所有的溫存之地、荒莽叢林,那是他為他死去活來的證明。

“幺郎,我想你了。”

真相□□地褪盡,少年嗚咽着咬上他的肩膀。

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尾聲)

“藥可以拆了,方思明你快些過來!”少俠坐在床沿,百無聊賴,不住地喚人。他眼睛上敷着黑色的藥囊,便只好仰着頭,讓藥汁兒都滲到眼睛裏。

方思明不理他,只在遠處撥弄一株花兒,氣定神閑,“等着。還有半個時辰,急什麽?”

我倒是想不急啊,這不都瞎了小半月了嗎?少年心焦,嘴裏就嘟嘟囔囔的,“我還真疑心你是為了幹什麽壞事才讓我瞎的。怎麽就早不瞎晚不瞎,偏偏你過來的時候就瞎了……”

方思明于是“呸”了一聲,冷笑着瞪他,“你瞎了我有什麽好處,成天大爺似的使喚我?”

他嘴上這麽說,卻也慢慢地踱過來,擡手細細幫他理眼上藥包。

“今天是蘭花。”少年湊近了,仔細嗅嗅他的衣裳,“還是蘭花頑強,被你弄了這麽些天都不死;上回的海棠就不行……”

方思明聞言便黑着臉下了重手,少年狠狠地嚎了一嗓子“哎喲”。

“不是我養不活它,”他一本正經地按住了少俠的眼睛,“是有人天天往裏頭倒藥渣。”

少年理虧,吐吐舌頭不吭聲。

“真麻煩,還不如就這樣算了。”方思明又道。

他雙手攏上少俠的眼睛,濕漉漉的藥巾随後被細細除下。少年在他的手心裏轉了轉眼珠,看到了熟悉的掌心紋路。

“你慢慢睜眼,別又刺激得瞎了。”手掌的主人彎下腰,輕輕在他眼前吹氣。少俠沒忍住,急忙忙地把他的手拍下來:窗外春光正好,面前是同樣好風光的方思明。

“這是在哪兒?”少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失而複得,不敢眨眼睛。

“江南,”方思明不自在地別開臉。他面色微紅,一句話說得拐彎抹角、吞吞吐吐,“你從前覺得映日湖不好,我就選了芳菲林。不喜歡你走便是,我不留你。”

“喜歡啊,可喜歡。”少年笑得歪道在床上,“喜歡得要請你喝合卺酒了。”

“混賬。唔……”

色授魂與,撩亂衷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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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