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23章

陸勁終究還有幾分理智,他捏響了五根手指,将戾氣撒出去一半後,便能做到皮笑肉不笑地對章淮玉等道:“好了,都散了,都回去訓練。”

邊說,邊又将手遞到了林如昭眼前,示意她扶手下馬車。

林如昭看了他一眼,纖纖玉手搭了上去。

這場面看得章淮玉等人倒吸口冷氣。

卻見林如昭烏發松挽慵來髻,簪青蟲玉釵,額頭玉潔,未施粉黛,嫩臉紅唇,盈盈若出水芙蓉,穿彩繪寬袖白絹衫,搭團花紋缬綠紗,挽紅花紋鵝黃紗帔子,舉動間娴靜典雅,姣花照水。

再看陸勁,人高馬大,威儀四方,那砂鍋大的拳頭攤開來,哪怕未用任何勁,也能把林如昭細嫩的手指給折斷。何況那還是長滿繭子,古銅色的手掌,時刻都在提醒各位,只有在烈日行過軍,作過戰,挽過長弓,降伏過烈馬,才能淬煉出這樣一雙手。

因此無論他們怎麽看,都覺得林如昭與陸勁站在一處,當真是世家小姐跟了馬匪,從頭到腳寫滿了不配。

除了惋惜,便只剩了惋惜。

章淮玉見林如昭落了地,便迎了上去,殷切道:“夫人好不容易來趟衛所,要不要在校場圍觀兒郎們練武。”

林如昭聽得眼睛都亮了:“常聽羽林衛是天子近衛,羽林郎各個英勇善戰,若能親眼見到你們練武的勃發英姿,自當是幸事。”

章淮玉見投了林如昭的懷,便更為殷勤道:“衛所食膳味道不錯,廚子尤擅做辣菜,夫人正好可以嘗嘗。”

林如昭道:“好。”

他二人三言兩語便迅速決定了一天的節目,語态默契到仿佛從前摸鳥蛋抓河魚慣了,直聽得陸勁拳頭發癢。

他冷聲喝斥道:“章淮玉,你當校場是什麽地方,随便什麽閑雜人等都可以圍觀嗎?”

“話可別這麽說,”林如昭旋身看他,“衛所也不允許閑雜人等随意進入,我還不是進來了?陸大将軍。”

最末四個字,林如昭用很輕盈的,帶着些許惡意調侃的語氣喚陸勁,仿佛拿住了陸勁‘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把柄,正準備狠狠敲詐他一筆。

陸勁一哽,他就知道他的媳婦渾身長滿反骨,就不是那等聽話乖巧的閨閣女郎。

章淮玉樂得見陸勁在林如昭這兒吃了癟,忙道:“只是這烈日難熬,夫人且等片刻,在下這就着人去取了華蓋來。”

林如昭笑道:“多謝世子。”

俄頃,那華蓋便撐開了,章淮玉又讓人在下面放了桌椅還有些水果冰飲,用團扇半掩面,還站在丫鬟打起的油紙傘下,陸

勁已經大踏步走了過去,毫不客氣地占掉了一條椅子。

他又示意另一張空着的椅子,道:“夫人過來坐,部下孝敬咱們的東西,你可別拂了他好意。”

章淮玉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陸勁摸了顆荔枝在手,剝了起來,又道:“你小子倒是有心,很懂得照顧人,以前沒少這樣讨女郎歡心吧。”

章淮玉道:“将軍此言差矣,在下可是國公世子,根本不用讨好什麽女郎,那些女郎便對在下趨之若鹜。何況在下與夫人是知交好友,既是好友拜訪,在下自當好生招待。”

“知交好友?”陸勁的舌尖在上颚一頂,繼而彈出了個嗤笑的聲,“我夫人這眼光可真不怎麽樣。”

林如昭覺得這話難聽,有傷和氣,頗為無奈:“陸勁。”

他将那枚剝開的荔枝遞到林如昭唇邊,林如昭有些不好意思地斜了章淮玉一眼,但在外頭到底不能不給陸勁臉面,于是她用團扇做遮掩,将那荔枝咬了後含在嘴裏,低聲含糊道:“你又在作什麽妖,哪有将領這樣對部下陰陽怪氣的,你還要不要帶兵了?”

說完,林如昭也不等陸勁回答,便撤開團扇,坐直了身子,笑眯眯地對章淮玉道:“我記得世子從前最愛騎射,騎射之才也是幾個世家子弟中最好的,不知道我今日可否有幸瞻仰到世子英姿。”

有林如昭青睐,章淮玉才懶得和陸勁扯皮,他忙道:“這容易,你待我牽馬來。”

陸勁冷眼看章淮玉雀躍地跑開,他轉頭問林如昭:“那小子對你這般獻殷勤,你還這樣誇他?”

林如昭道:“章淮玉在世家子弟中騎射本就是上乘的,這是事實,不是我胡言誇獎。再者,若你肯好好對待部下,我有必要出來做這個和氣的中間人嗎?”

陸勁道:“那看來還是老子的錯了。”

林如昭冷哼聲:“本來就是你的錯。”

卻見校場上,靶子就位,章淮玉也将愛馬牽出,正幹淨利落地翻身上馬。

林如昭道:“你看過他的騎射功夫就知道了。”

就見章淮玉撥轉馬頭,縱馬疾馳,一邊奔馳,一邊探囊取箭,沉穩搭弓,猛烈的日頭下,箭頭非常準,靶靶皆中,引得校場內的喝彩聲起了一陣又一陣。

就連林如昭也被吸引得挪不開眼,她不由地站起身,手搭着涼棚墊着腳尖興奮地看了全程,等聽到那十靶十環的好小心,林如昭便興奮地用團扇拍拍陸勁的肩,道:“你看到了沒有?”

她感嘆道:“世子這騎射越發精進了,比之前在上林苑看到的不知要好了多少。”

陸勁沒說話。

他大馬金刀的坐着,任着自個兒媳婦因為別的郎君而用扇子拍疼自個兒的肩膀,看到那章淮玉被那山呼的喝彩聲哄得合不攏嘴,竟攏着馬頭回身來尋林如昭,像是在看她是否注意到了如今光彩奪目的自己。

光彩奪目?陸勁想,老子看他是孔雀開屏。半晌,眉骨沉壓,身子卻挺拔而起。

林如昭狐疑道:“你要做什麽去?”

陸勁道:“老子打雄孔雀去,順便再給夫人開開眼,看看什麽才叫好騎射。”

林如昭聽得莫名其妙,她四下看了看,也沒找出一只雄孔雀,更覺陸勁真是滿嘴跑馬。

就見陸勁也進了校場,那原本的喝彩聲瞬時都收了,場內場外數百雙眼睛都齊齊望着他,他卻沒有絲毫不自在,坦然地負手走到章淮玉面前,只說了兩句話,便引得章淮玉很不安地回頭看了眼林如昭。

林如昭被兩個男人弄得莫名。

陪伴陸勁許久的汗血寶馬牽來,陸勁也翻身上馬,瞬間,氣勢便如山巒拔地而起,巍峨不可侵。

他縱馬跑開,姿勢極為灑脫,仿佛與胯/下駿馬渾然一體,那馬該往何處奔,用什麽速度奔,皆在他掌握之中,但他卻不用為此費絲毫勁,更不用如章淮玉那般,雖已能熟練禦馬,但在奔馬之時,還要處處顧忌照顧馬,唯恐被馬兒掀翻在地或者跑岔了路,因此姿态中總免不了有點局促。

陸勁的手腳是完全放開,從容的,潇灑的,利落的。

他探囊取箭,三根羽箭搭上弓體,他三指勾弦,将弓弦撕張開,肌肉逐漸緊繃的同時,那弦體也發出撕裂開的張聲。忽而,他銳眸一張,三星齊發,羽箭破空而出,直釘紅色靶心。

再下一靶,又是三星連珠。

再下一靶,仍是三星連珠。

再下一靶,還是三星連珠。

等把整個箭囊射空,十個靶子,每個靶子上都直直地插着三根羽箭,那些羽箭箭尾還尚且為沖勢餘威震顫着,射箭之人已然平靜地撥轉馬頭,好似對于他來說,這樣的一箭三星是極其平常的事,反而那些旁觀者陷入了震驚帶來的呆滞中,讓校場安靜無比。

忽然,校場邊爆開一聲喝彩,原來是伏真雙掌攏在唇邊,大聲疾喊:“大将軍威武!”

他這喊聲像是驚蟄雷聲,驚醒了那些沉在呆滞中的圍觀者,他們如夢初醒,爆發出天崩地裂般的喝彩聲。

在連綿不絕的喝彩聲裏,只有林如昭看到坐在馬車慢悠悠朝她這個方向晃過來的陸勁,正用手指點了點自己,又向上豎起了大拇指。

盡管林如昭不在他身邊,但也輕而易舉地看懂了他此刻說的話——瞧瞧老子多牛逼。

“幼稚,無聊。”

林如昭心想。

但她到底沒忍住,笑起來,一笑又想起陸勁還看着自己,忙将手擡高,将團扇遮住牽起的唇來。

也直到了此時,林如昭才把眼前這個與她朝夕相對,粗蠻無禮的莽夫與那極具傳奇色彩的定北大将軍聯系起來,她的心髒跳得有些快,不住地想,很多年前,陸勁也正是用他這一手騎射好本領,将羽箭射進鞑靼的心髒裏,才把失去的燕雲十八州重新光複。

她好像,确實嫁了個英雄。

陸勁卻沒有停,那馬直晃到林如昭跟前,他濃黑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林如昭看,看得林如昭頗為緊張。

因她知道陸勁的那十靶一箭三星讓他成了滿場的焦點,而現在焦點到了身邊,她自然也在萬衆矚目之中,陸勁又是那麽桀骜不馴的人,她格外擔心他又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就在此時,陸勁忽然彎了身子,還沒等林如昭反應過來,她便被那兩只銅鐵一樣的大手抱上了馬,坐在了陸勁的懷裏。

她的面前是灼灼陽光,而她的身後的比陽光還要滾燙的陸勁的胸膛。

林如昭緊張得拽進陸勁的袍子:“你想做什麽?”

陸勁牽起缰繩,道:“他們都覺得我們不配,老子偏要讓他們瞧瞧,什麽才叫英雄配美人。”

林如昭一怔。

陸勁道:“嬌嬌,想不想跟老子去跑嗎?老子帶你一日看遍長安花。”

林如昭知道那些目光還落在她和陸勁的身上,但由陸勁的身軀格擋,她已經沒辦法去分辨那些目光的意味,但現在她已經不想去想這些了。

她自小就生活在許多人的議論和目光中,讓她厭倦不已,可唯有這跑馬,是她今生第一回。

她道:“去,我要去跑馬,我要去看長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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