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醋壇子
六月天。天空一碧如洗。
天氣雖然熱,但不至于讓人走幾步便滿身大汗,時不時還有陣涼風過來,讓人感到一陣清爽。
阿哥所內荷葉田田,風致嫣然。胤禛穿了一身單薄的便裝,袖口微微地挽起,看起來只是像這京城裏,天子腳下随處可見的一名富家公子哥兒。只是手上的扳指和身上禦賜的香囊洩露了他的身份。
他步伐輕快地走過香氣襲人的荷花池,來到一處清淨的涼亭裏,這裏位置高,能吹風,能賞景。蘇培盛忙不疊地将那石桌石凳擦幹淨,胤禛便坐了下來,随手将手中一本文策攤開放在面前,認認真真地讀了起來。
這一刻,他看起來是十分斯文儒雅的,只有跟随在身邊久了的人才知道,這位爺不是個吃素的主。
蘇培盛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邊伺候着,接了小太監手中的紙扇,輕手輕腳地給胤禛打着扇子。胤禛正讀書讀得有趣,忽然眼角餘光掃見了有人往這裏走來。
他一擡頭,來人是李格格面前的小太監元寶。
這元寶名起得喜氣洋洋,人也長得熱鬧,圓臉,酒窩,未語先帶三分笑,難的地是做事卻幹淨利落,半點不含糊,在李氏面前很是得力。
胤禛看了一眼金元寶,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去,繼續讀他的書。
金元寶步子走得快,很快就到了涼亭裏,停住了腳步,微微猶豫了一下,行禮道:“四爺吉祥。”。
蘇培盛遲疑了一下,很快便轉身走開了幾步遠,見一旁的小太監還呆頭呆腦地站在原地不動,便上前就是一巴掌輕輕扇在他的腦後,又使上了眼色。那小太監才反應過來,連忙跟着自家師傅避讓到了一邊。
元寶倒是有些尴尬了,他個子高,胤禛讓他起來後,他便灰熊一般地站在石桌邊,投下了老大一片陰影。
四阿哥微微擡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元寶咽了口唾沫,不敢看胤禛,只注視着腳下的青花石紋,硬着頭皮道:“……李主子從大前日起,便着了涼,身上不大舒服,一直說頭痛,腿也酸得厲害……”。
胤禛緩緩合上了書本,眼睛平視着前方,淡淡道:“不舒服就給她找大夫,該開什麽方子該吃什麽藥,自己吃去!爺不是大夫,不懂看病。”。
元寶保持着躬腰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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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主子在置氣,做奴才的,不能說什麽,卻也不能什麽都不說。
元寶腦門上的汗,黃豆一樣地開始往下流淌着。
其實平心而論,不能怪四爺,他這位李主子,實在是能折騰。仗着四爺對她的寵愛,前一陣子便為了不知道什麽芝麻黃豆大的小事,與四爺一直吵架,鬧得四爺動了真怒,半個月沒往她那裏去,李主子“任性”完,她自己也後悔了,這不,眼巴巴地裝病想着讓四爺過去呢!
元寶微微側頭,向不遠處蘇培盛投去求救的眼光。
爺爺救我!
蘇培盛幹咳了一聲,挪了幾步上前來,看着胤禛的臉色,笑眯眯地道:“爺昨兒不是還說想吃蓮藕糕麽?奴才記得爺可是最喜歡李主子那兒的小廚房……”
胤禛起身,拿起自己那本文冊,看也沒看元寶一眼,徑直繞過石桌往外走去。
蘇培盛猛地閉上了嘴,弓着腰緊跟着小步跑了上去。
元寶苦着臉進了李氏的院子裏,一陣清爽襲人的涼氣已經隐隐約約地撲面而來,他出了一口大氣,微微放慢了腳步,想着一會兒該怎麽跟李格格回報,眉頭不自覺地便皺了起來。
李格格讓他請四爺,四爺不願意來,這任務沒完成,主子自然是要生氣的。
好在,元寶也知道,這位主子脾氣是大了些,但心地還算是好的,對奴才們若有什麽,那股火氣過了也就罷了,總的來說,還算是一位寬厚的主子。
該怎麽說呢?總不能說四爺忙得很,沒上前講着話。
把四爺那番原話告訴主子?只怕李主子受不住!
她是第一個跟着胤禛的女人,這幾年來,感情也是好得很,奴才們身份卑賤,但不是傻子,若說這府裏對四爺的真心,李格格排了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
元寶正在發愁,便聽見身後一群奴才半是驚喜半是慌張地喊道:“給四爺請安!”。
四爺居然轉頭來了!
變了心意,到底還是心疼李主子哪!
元寶大喜,猛地轉過身來,見胤禛正大步走進堂屋,他在太陽下走得急了,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擡手正要擦,蘇培盛已經趕忙送上了一塊松竹萬年鴉青帕子。
那堂屋正中已經擺了老大一個鼎,就中放了不少冰塊,胤禛被這清涼一激,倒是發了幾個寒戰,想着元寶方才來報的“李主子受寒着涼”,心裏更是明鏡一般地敞亮,他沒多說話,自個兒向東邊屋子走去,一挑簾子進了裏屋,見李氏正直愣愣地站在窗前,背對着他,仿佛一根柱子一般,屋裏的婢女見胤禛進來,個個俯下身去請安吉祥,唯獨李氏巋然不動。
她的貼身婢女翡翠急了,連忙低低扯着李氏的袖子,輕聲道:“主子!四爺來了!”。
胤禛擺擺手,讓屋裏人都下去,走到那窗子前面,看着李氏的側面。
半個月不見,李氏瘦了不少,頭發亂蓬蓬地束在腦後,耳環戴了一只,另一只也不知去哪兒。她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活生生地成了一尊哀傷的望夫石,下巴還挂着一滴搖搖晃晃的淚珠。
美人病來遮面,不知為誰終日颦眉。
胤禛看慣了她平日神氣活現的樣子,這種哀怨的神情還是第一次見到,心裏頓時便軟了,上前輕輕攬住李氏的肩膀,道:“聽奴才們說,你這幾日身子不太舒服?”。
李氏下巴上那滴淚珠,晃了晃,終于落了下來,落在胤禛的手背上,一摔成了幾瓣。她哽咽着道:“要你管!”。
門口的翡翠聽見這話,倒吸了一口涼氣。
胤禛是熟悉她的脾氣的,聽見這話便知道李氏已經服了軟了,手臂上的力氣便加重了幾分,用勁将她攬進懷裏,低頭柔聲道:“你病了,我怎能置之不理?”。
李氏在胤禛懷裏拼命掙紮着,越發來了勁,一遍遍跳着腳道:“要你管!要你管!你去陪你的武格格!去陪她呀!去呀!”。
一屋子的人聽她直呼胤禛為“你”,全都将頭伏得更低了,屋裏的氣氛好像在一時之間凝固住了。
元寶頭上豆大的汗直往外冒。
李格格口中說到的“武格格”,指的便是新進的武氏。
武氏是南方人士,姿容秀麗,難的是性格安靜內斂,沉穩的有幾分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子。此外還彈了一手好琴,據說焚香沏茶什麽的也不在話下,是德妃娘娘送到胤禛身邊的。
武格格文靜,進府了一個多月,倒也沒什麽動靜,倒是福晉對她贊不絕口。
至于胤禛對武格格倒是淡淡的,但李氏上次與他鬧了一場別扭,兩個人冷戰了足足半個月,胤禛賭氣似地也在白天去武格格那裏坐了兩回。
李氏這裏便炸開鍋了。
胤禛低頭看她漲得滿臉通紅,咬牙切齒的樣子,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松開了手,道:“好,那我走了。”,說罷,便轉身做出毫不留戀的樣子,向外走去。
沒幾步,便身後一熱,被一個身子緊緊地抱住了。只聽李氏哭得撕心裂肺,大有嚎喪的架勢。那口中夾纏不清,胤禛仔細聽了,才分辨出她說的是:“爺不許走……爺不許走……”。
胤禛又好氣又好笑,猛地反手攬住李氏的腰,将她拖到身前來,攔腰抱起,向門外走去,口中道:“你不餓,爺也餓了!先吃再哭!”,同時心中給了李氏兩個字的評價:“妒婦!”。
桌上的菜上齊了,翡翠也帶着婢女們打了帕子給李氏擦幹淨了臉,李氏天生一副好皮子,沒了脂粉,反而更顯清透,眼皮因為剛剛大哭過,透着微微的粉色,仿佛三月桃花落在了雪上,意态旖旎圓轉。因為她心心念念思念的胤禛此時坐在身邊,兼之肚子裏又落了不少食物,李氏的情緒平靜了許多,也能自己捧着飯碗一板一眼地吃飯了。
胤禛看着面前這個女人,想到從前兩人初見時都是半大孩子之時,李氏的性子嬌憨,吵吵鬧鬧地竟也這麽幾年過來了,說句良心話,她除了太在乎自己,并沒什麽了不得的錯處,壞處。
他默默地伸筷子夾了一塊鴨肉,放在李氏碗裏,言簡意赅地道:“鴨肉陰寒,多吃些,去火。”。
李氏停下嘴裏咀嚼的動作,鼓着腮幫子看着胤禛,面上的神情有些動蕩,半晌擡起手,她擦了擦眼睛。
“又哭了?”,胤禛放下筷子,又好笑又好氣地問。
“我以為爺不喜歡我了……”,李氏用手背擋着眼睛,哽咽着道。她知道自己哭起來不好看,便分外不想讓愛人看見,偏偏天生是一個哭包性子,眼淚一出來就活像開了閘的洪水,怎麽也收不住了。
“爺這麽多天都沒有來,我每天都在等你……”,李氏一着急,又說成了“你”。
胤禛沉默了一晌,輕輕嘆了一口氣,走過去,翡翠趕緊将李氏身邊的凳子搬了過來,又帶着屋裏的奴才們下去了。
李氏在淚眼朦胧中感受到了胤禛的肩膀,她一把抱住了胤禛的胳膊,像一只小貓一般蜷縮在胤禛的胸前懷裏,聞到胤禛身上熟悉的香味,她越發收緊了胳膊,眼淚鼻涕很快就打濕了胤禛身上一大塊衣襟。
胤禛聽她哭得傷心,想到這半個月确實是冷落了她,雖然也是想治治她的嬌憨脾氣,但李氏對自己一片真心,自己這樣又何嘗不傷她的心呢?
何況,到底是自己心頭的人呢。
福晉從一開始就不是他想要的,也從來都不合他的心意。
至于去武氏那裏,只不過是李氏鬧得太厲害了,想挫挫她的嬌氣。
自己确确實實喜歡的,也就李氏一個呀。
想到這裏,胤禛不由得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他擡手輕輕撫摸着李格格的秀發,柔聲道:“好孩子,你對我的心意,我都知道。”。
李格格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了,仿佛要将這半個月攢夠的委屈一口氣全哭出來才善罷甘休。她一邊哭,一邊搖着頭,還不忘用胤禛的衣袖擦了一把鼻涕,這才憤然道:“你不知道!”。
胤禛看她哭得臉上紅紅白白,一張小嘴不知是塗了口脂還是怎麽的,紅豔豔的仿佛一片嬌嫩的花瓣,忍不住就低頭過去,在她嘴上狠狠親了一口,又捏了捏李格格的鼻子。
李格格瞬間收住了哭聲,睜着兩只淚眼朦胧的大眼睛盯着胤禛看。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李格格一個繃不住,突然笑了出來。
胤禛輕輕地刮了刮她的鼻頭,低低道:“一會哭一會笑,真拿你沒辦法!小醋壇子!”。
李氏用胤禛的衣袖擦了擦掉在下巴上的眼淚,見胤禛轉頭要喊外面的奴才們給自己打水盆淨面,連忙撒嬌地抱住胤禛胳膊,半歪了腦袋道:“要爺擦。”。
翡翠等人進來伺候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自家主子坐在胤禛身邊,兩只腿卻閑适地挂在了四爺的膝蓋上,直接把四爺當成了跷腿的枕頭。
四爺卻任由她挂着,手上拿着李主子的手帕,給她一點一點擦着臉上的鼻涕,雖然臉上做出嫌惡的表情,可是那動作卻是一點都沒看出嫌惡。
而李主子的兩只手,都摟在四爺的腰上。
翡翠視若平常,倒是背後兩個小婢女,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
還沒過一盞茶功夫,消息已經傳到了福晉那裏。
福晉烏拉那拉氏半閉着眼,斜斜倚靠在貴妃榻上,雖說是斜靠,脊梁骨仍然挺得筆直,手裏撥弄着一個新進的描金繡海棠花藥盞,聽着面前的小太監報完這消息,她微微嘆了口氣。
一旁站着的嬷嬷微微俯身,柔聲道:“福晉莫要愁慮,李格格也不過是在府裏悶着慌,想着要人陪罷了,等着再過個幾年,人情通曉,總不會一直這樣。”。
福晉沒說話,低頭看着手裏的小藥盞,輕輕吹了一口氣,那水面上的漣漪便成了一個又一個圓圈,晃晃悠悠地蕩開去。
人情通曉?李氏不夠人情通曉?
一個不懂人情的女人,當真可以把胤禛拽在手心裏足足幾年麽?
福晉凝眸半晌,淡淡道:“去庫房。把去年冬天才收的那對青玉手镯找出來,給武格格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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