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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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孝皇帝九年,帝與永寧王尋歡于朱羅殿,大火,薨。

——太子李隆繼位,年號安和。

關于我的結局,史官着實手下留情,而野史的筆鋒卻顯然要更犀利一些。

他們說李麓謀逆、弑父、甘為禁/脔、亂/倫、嗜戰、窮兵黩武、因個人好惡血洗朝堂、殘害忠良、屠戮後宮是為生食人肉……當真是萬惡不赦、喪盡天良。

所幸是蒼天有眼,就算那日天降大雨,朱羅殿燃起的大火卻也經久不熄,直把那富麗堂皇的宮殿燒成了一片黑灰。

一切的罪孽終于那場火。

各地起義軍偃旗息鼓,畢竟昏君不在了,昏君床上的男人也不在了,沒留給野心家們發揮的由頭。

新帝即位,百廢待興。大衍封疆千萬裏,治理起來十分困難,有識之士都在遠遠觀望,因為前朝的能臣們大多都喪生于蘭臺慘案,現下朝中那一群酒囊飯袋着實很辣眼睛。

再幸,帝師卻是位真真的能人,以一肩之力堪堪扛起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

新帝十二那年,帝師官拜丞相。

朝中将臣幾乎換了個遍,皆是甘丞相親自挑選的人才,很多前朝的隐者大儒竟也出山入仕,不過七八年的光景,新朝便是人才濟濟,一片欣欣向榮之态。

又三年,律法新修,國策重訂。

新君仁厚,大赦天下,輕徭薄賦,人心安定。

……

這盛世,你一步也沒有算錯。

我有幸親身演繹了這宏大的王朝命運中的,一個最大的醜角。

我并非本色出演,可我演得很好。天衣無縫。我被綁上罪人柱千人踩萬人踏,朱羅殿被一把火燒了之後天下人都拍手叫好。

他們說我的罪,就該剉骨揚灰。

可是我不認。

我師父說,不管我做了什麽,都不是我的錯。

我背着千古的罵名,要不得好死。

憑什麽?

憑什麽?!

我在我師兄一劍斬來的時候噴出一口血,灑在琴弦上,頓時一陣山呼海嘯般的裂響。

琴弦自己震顫了起來,穿雲裂石!

那一剎我落入我師兄的心海,我終于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我自己。

===

一開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就流落在冰天雪地裏,沒爹沒娘,沒吃沒喝,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路過的人為什麽都用那麽不善的眼睛看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後來我師父撿到我,他低着頭瞧我,不是一個親和的姿态,而是很遙遠很冷靜的,像是神。

他說,以後你跟着我,你無父無母,便無姓,就給你名單字為央,取終結之意。

那時我不知那個字的殘忍,只是仰望着他的面容,心想今晚有飯吃了。

他把我帶到大羅山的陰面,安頓在一個茅草屋裏。那以後,我便是吃穿不愁,我很滿意。

我師父給了我一切。他有一半的時間出現在我身邊,他教給我驚世的劍技、詭谲的秘術和神鬼的兵法,在我更大一點時候,他給我講起他的過去、他的愛情、講他犯過的錯、講天命的殘忍。

“央,你是要去終結這一切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是不見欣喜的,甚至有一點無奈,深淵般的眼裏是無盡的悵然。

我成人的那天夢見了他,醒來後狂扇了自己二十多個耳光,直打得自己七竅流血,只敢躲到瀑布下去打坐,冷靜了三天。

太瘋狂了。

他是我的神啊。

後來有一次,我不小心跨過了我師父劃在山上的一條線,跨到了山陽,我在那裏第一次見到李戮,那是我師父口中常提到的名字。

那是一個二月末的清晨,山陽的一汪碧湖還沒有解凍,湖邊的春華卻已溢,李戮就坐在那爛漫的飛花浪蝶裏彈着一首曲子。他生着一張和師父一模一樣的臉,眉間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可他們又是完全不一樣的,師父似乎是完全超越了紅塵煙火的神鬼之身,卻又堅不可摧地在執着些什麽,甚至是要去毀滅些什麽的。而我的師弟,卻是真的不染纖塵不辨善惡,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求地坐在曠曠天地間,就為彈一首曲。

那驚鴻一瞥以後,我夢裏的那個人的眉間就有了一簇火焰。

在夢裏,我十足的下流下作禽獸不如,卻好像因為那小小的火,那個人就不再是那個人,容得我肆意進犯。

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我幾乎要害怕睡覺。

我十八的那個春天,師父把洞若交給了我,說他要去赴一場約。山高水遠,不會再回來了。

他說:“記住你的名字,握緊你手裏的劍,去找李戮。記住我說過的話,否則,天下太重,你背不起。”他嘆了一口氣,“一切的錯亂,都應該止于我。”

從此他便一去不返。

我在約定好了的日子去接了李戮。

在我料理了觀火岸那一群人後,我才分神去看了李戮。他在血泊中朝我仰起臉,一臉的狀況外,他滿頭滿臉的血,黝黑的眼裏一點恐懼也無。

我伸手撫開他臉上的血,他也不躲,還朝我靠了靠,很依戀的姿勢,歪了歪頭。

我問他:“你不害怕?”

他居然不解:“害怕?我為什麽要害怕?”

我想了想說:“這麽多血。”

他說:“我殺豬的時候也有這麽多血。”

我覺得有點意思,感情人在他眼裏人和豬沒有差別。

我帶着他起兵、造反、将他推上帝位,改變了江山的格局。世人皆嘆我亂世枭雄,驚才絕豔,殊不知我只是走了我師父預言中的路而已。

後來我遇到了麻煩,李戮竟然沒辦法跟女人生孩子。

這是我師父都沒有給過我指引的一個大麻煩。

這事情就很難辦了,我是威逼利誘以至于後來親身上陣無所不用其極,終于讓他在女人們身上留了種,他卻忽然一病不起。

那場病來得太洶湧,有好幾次太醫們都是跪了一片,卻沒人再上前。

那段時間我常常在他的床前一坐就是半日,我會低頭看他的臉,看他與我師父如出一轍的眉眼。他的眉毛一直微微蹙起,早已不是當初的屁事不省、安然純淨。他的皮膚很白,這一病便是白得近乎透明,顯得濃密的睫毛尤其得黑。我覺得我狠不下心再去逼他了,就讓他那麽幹淨地走了也好,在這一切都還未開始的時候。

有那麽一瞬間,我是真的在考慮要怎麽背起這個天下。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動搖,畢竟我師父傾之一生在教我怎麽扭轉乾坤,怎麽心如鐵石。

我真的是想放他走的。我知道現在外面都在傳什麽,說他是我圈養的禁/脔。我給我自己定下了一門親事,就是想洗淨他,要他清白地走。

可果然什麽都還是逃不出你的神鬼算謀啊,師父。

他好起來了,一步一步地朝着預定的軌跡前進,毫厘不差。再之後,那個姓甘的夫子也出現了,一錘定音,萬籁都寂。

可是師父,我是真的……愛了啊。

我在他和納蘭成錦結婚那晚喝得爛醉如泥扶牆大哭,王府的牆都塌了三面;太醫跟我說他沒治了的時候實在是忍不住,提劍就斬了一排腦袋;我在上他的時候情不自禁要去親他的胎記,在他哀求的時候要死死咬着大牙才能忍住不回頭,在他和那些女人們歡好的時候每次都氣得要把那些床生生摳出十個洞來,在他的孩子出生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興高采烈地去殺殺殺……

當年你教我“情比道清,心比佛硬”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夢裏做那些禽獸不如的事情了啊……

師父啊,我不要我的名了,也不要我的劍了……

可以不可以?可以不可以?!

……

幸好我不是你姜虞……我背不起天下這樣浩瀚的東西,那麽,就這樣吧。

我被教成一把劍,我也本就是你中的一把劍,你給我一切,我終歸要還你。

我終歸要還的。

那麽,就這樣吧。

不管是岩漿硫磺還是十八層地獄,小戮兒,師兄陪你一道去。

===

安和十年,風調雨順,國運昌隆。

我與我師兄終于離開了觀火岸。

那日我師兄是真的想殺了我,那一劍也沒有留力。當鋒刃離我不過半寸遠的時候,被人架住了,卻是寶卿。

我師兄迎上寶卿胖乎乎的笑臉,有些懵。

寶卿卻笑着為我們引薦:“這位是觀火岸第十四代聖主,風瞳大人。”

一個銀發紫瞳的少年悄無聲息地從外面的瓢潑大雨中跨入,走到我面前,竟然滴水未沾。他低頭來看我,深紫色的瞳仁裏沒有一絲一毫能被稱之為人類的感情。

寶卿又道:“吾乃觀火岸左使,逐古。”

原來之前來截殺我們的右使奪今一行人,卻是觀火岸的叛徒。我師父的确是叛出了觀火岸,但我們卻是殺不得的,因為觀火岸聖主的技藝,全是由代代聖主口口相傳,我師父的命魂燈已熄,而琴劍雙訣卻還沒傳授給風瞳,我和我師兄便是這世上最後掌握這技藝的兩人。

寶卿,哦不,逐古絮絮叨叨一大串,最後說了重點:“請随吾等回觀火岸,傳教琴劍雙訣。”

風瞳也開了口,他周身沒有一絲煙火氣,紫色的眼眸剔透宛若水晶,這可能是觀火岸正常聖主的模樣:“當年師父鑄下大錯,終以神鬼手腕扭轉乾坤,情債已償,業障已清。如今天下大勢已回歸正軌,你們的使命結束了。”

他一邊說,一邊掌心向上擡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領域爆發開來,将整個朱羅殿都罩住了。

我師兄一直有意無意地站在我與風瞳之間,也是可笑,上一秒他還要取我性命,這時候他卻是在護我了。要不是我剛剛看了他的心路歷程,我一定不曉得他會真的喜歡我啊哈哈哈哈哈!

我師兄說:“是否去了觀火岸,再無重陽日?”

風瞳回頭來想了片刻,承諾:“十年,當為歸期。”

逐古已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兩具男屍扔上龍床,然後朝我們畢恭畢敬一擡手:“請。”

當夜,傾盆大雨中,朱羅殿帶着十惡不赦的昏君與他的姘頭、帶着大衍所有的怨恨與罪惡,被熊熊烈火焚燒殆盡。

觀火岸真的很美,卻美得不像人待的地方。我去那裏呆了不到半個月,就悄悄跟我師兄說過,我要是師父,我也肯定是要開溜的,這兒也太無趣了!

這個時候我師兄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寵我了,不必再裝模作樣。可他早已經習慣了他那個棺材臉,笑起來有點別扭,但他還是挺努力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你說得對。

我沒忍住,揪着他的頭發和他大戰了八百回合,被風瞳逮了個正着。

十年後,風瞳兌現了諾言,我們把觀火琴和洞若劍都留在了觀火岸,重歸人世。我幾乎忘記了熱鬧的感覺,運氣好,剛好趕上燈火節,我立即拉着我師兄去了燈市。兜兜轉轉半天,我玩累了,就朝我師兄伸出手,要背要抱。

我師兄認命地過來背起我。

我伏在他肩頭感慨:“诶,你看看,多熱鬧……我兒子真能幹。”

他說:“嗯。”

好不容易出了山,我十分興奮:“接下來我們去青州吧,聽說那邊秧秧節也要開始了。然後去燕州、金州、蒙國、一路向北就能到你說的海那裏了……對哦,沒錢……反正你輕功那麽好,馬車都不用租。還能設結界,客棧也不用住啦!”

他笑了笑:“嗯。”

我偷偷親了親他的耳垂:“真好啊。”

他說:“嗯。”

“诶诶诶那邊人那麽多是什麽情況?我們去看看吧!快去快去!駕!駕!”

我師兄任勞任怨地在我的驅使下擠進了人群,擠到前面去的一剎,璀璨的河燈晃了眼睛。那是一個圓形的湖泊,湖邊長滿了垂柳,河燈幾乎飄滿了整個湖面,順着一條水道流遠,像是流去了天上。

這個場景有些眼熟,我想了一會兒,靈光一現,是未央湖。

姜虞和李無淵相遇的地方。

我師兄忽然帶着我飛起來。

我抱緊他:“喂喂喂你幹什麽?”

他說:“我看到那邊有賣河燈的,我猜你想放。”

“噫!明明是你想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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