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十三

同樣晚上八點, 不同的地點。

馮長河從隊長辦公室裏走出來, 輕輕帶上了門。

世界抱着一大袋速食回到小區,扭開26號別墅樓的門。

馮長河沒有吃飯,一路沉默地走回宿舍,躺倒在了床上。

世界坐在廚房地上,把食物從袋子裏一樣樣翻出來, 研究哪個更方便制作。

半小時後。

馮長河翻了個身側躺,垂着眼睛,不知在看着哪裏發呆。

世界拍拍屁股站起來,取鍋接水, 決定給自己煮一份酸辣粉。

世界有了上次煎牛排的經驗, 對自己的廚藝有了信心, 這種包裝袋上步驟描述清楚的速食,她認為自己都能完成。

酸辣粉煮得還是成功的, 除了水放得有點多。因為世界搞不清500ml究竟是多大一碗,于是把一鍋水接滿了。

世界從廚房櫃子裏找出了一套包裝精美且嶄新的骨瓷餐具, 用裏面的大碗盛了自己的酸辣粉,然後端着碗往客廳小心移動。

燙,燙, 燙。

世界把碗暫放在沙發扶手上, 搓着手吹氣。

休息一會兒,世界又鼓起口氣,打算把碗端到桌上去。手還沒碰到碗,突然一道聲音從客廳深處傳來:“我幫你端啊?”

世界吓了一跳, 碗差點碰倒了。

有一個人站在客廳走廊和卧室的交界處,走廊沒有開燈,卧室也沒有開燈,所以那個人狹長的身影隐沒在黑暗裏。借着弱光,能看到他臉上帶着一副小醜面具。

小醜面具底色雪白,五官猙獰,眉毛誇張,還有兩個鼓鼓的紅臉蛋。

煮酸辣粉之前,他還沒有在那裏。

世界慢慢站直了,小聲問:“你,是住這兒的?”別是這家主人回來了吧。

小醜面具有點嫌棄地說:“當然不是,怎麽可能,這麽土老帽的裝修。”他帶了變聲器,聲音聽來尖銳古怪。

世界松了口氣:“那你走錯地兒了,這是我家,你出去吧。”

小醜面具有趣地呵呵笑了:“這戶房主叫李大壯,和他的同性/愛人出國玩去了。你是叫大壯啊,還是有個同性/愛人啊?”

世界說:“反正這房子也不是你的。”

小醜面具說:“對,不是我的,但我是來找你的。”

他又笑着說,“小E啊,你可真天才,就躲在自己家隔壁,還真是不大好找呢。”

世界皺了下眉:“你叫我小E?”

小醜面具扶着牆壁,擺了個又帥又拽的姿勢:“怎麽?你聽我的聲音,沒想到什麽人麽?”

世界說:“變聲器都開到十級了,誰能聽出個什麽來啊。”

小醜面具摸着自己脖子說:“就是這款獨一無二的變聲器,沒讓你想到什麽?”

世界無所謂地搖搖頭。

小醜面具敗下陣來,從黑暗裏走到客廳:“我是F,F本人啊。真人太帥氣讓你認不出了嗎?”

世界上下掃視他一遍,在沙發上坐下了:“你說你是F你就是F啊,我還說我是A頭呢,你信麽?”

F幾步走到她面前:“我這還需要自我證明一下?”

他踱着步子,拍着手思考了一下,說:“這樣,上次任務的小銀手機你還沒有交回來呢,你給F撥一個電話,看我的手機會不會響?”

世界悠悠望着他,F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地催促:“你快打一個啊。”

世界收回目光:“不用了,我相信你是F了,有事說事吧。”

F呼了口氣,踢開地上的酒瓶子,往沙發上随意一坐:“我跟你說,雖然有規定,為了保障安全,我們上下級之間是不能見面的,你不相信我出現在你面前也正常。但這次情況特殊了......”

“等會兒。”世界打斷了他,抱起自己的一碗酸辣粉,此時已經沒那麽燙了,“我邊吃邊聽行麽?”

F不耐煩地點點頭:“你吃,你快吃吧。”

他繼續道:“我們組織出了一點狀況,現在......”

“你要吃點不?”世界又打斷了他,展示着自己紅彤彤油汪汪的一碗粉,“很好吃的,就是有點淡,廚房還有一大鍋呢。”

F捂住自己小醜面具的額頭:“你好好吃你的吧,然後閉嘴聽我講,成麽?”

世界識趣地縮回腦袋,點點頭,表示自己不說話了。

F沉了口氣,道:“我們組織的兩個頭目前幾天被抓了,組織整體上,已經散了。現在整個國際都聯合起來了,各國都在緊急搜捕我們的成員。”

世界還是忍不住打斷問:“A頭被抓了?”

F說:“A頭不是聖地組織最大的頭目,他只是負責中國區的成員名單。”

世界“哦”了一聲,嘟囔:“那怎麽不取個中國名字。”

F隔着面具瞪着她,世界趕緊擺擺手:“我不說了,你繼續......”

F又沉了一口氣,繼續道:“其實,這件事情的發生也是好事,我們自由的機會來了。”

“我們不自由麽?”

F望着她:“你說你現在自由?你敢出去旅行麽?你敢離開這個城市麽?你敢不及時完成任務麽?啊?你敢麽?”

世界捂住半邊耳朵:“你別這麽大聲啊,你的變聲器太吵......”

F聲音小下來:“不敢,我們都不敢的。我們甚至不敢輕松的逛個街,看個電影,吃頓美食。我們走在人群裏,心知自己是不一樣的,別人眼裏看到的有大美女,有小美女,有不是那麽美的女的。我看到呢,只是他們頭上的一串串金額,我看到的是他們的命能值多少錢。我們甚至不敢像普通人一樣交個朋友,談個戀愛,對吧......”

世界喝了一口酸辣粉的湯,被嗆到了嗓子,咳嗽起來。

F繼續說:“為什麽不敢呢?因為我們身體裏有一個裝置,我們都清楚,這個裝置一爆炸,就什麽都完了。”

F又笑了一下:“其實你早完了你知道麽。你臨陣脫逃,沒有完成任務,沒有殺掉馮長河,你早就該完了。”

世界放下碗,慢慢地說:“其實我都等了好幾天了......”她連訣別的電話都打過了。

F質問她:“那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沒完麽?”

世界沒說話,她不知道。

F往後一靠,幹笑兩聲:“因為我啊,我是幹嘛的?我是監視你的啊。我沒有把你任務失敗的事情報上去啊。”

世界盯着他:“那你為什麽不報上去呢?”

F搔了搔腦袋:“這不是組織正好出事情了麽,我想,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合作,去總部把我們的搖控裝置關掉。”

“聖地頭目被抓了,但總部位置,估計警察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我們趕在他們之前,關掉我們的搖控裝置,然後我們就真的自由了,天高任鳥飛,随便怎麽飛。”

世界慢慢坐直了:“可是,組織裏還是有人知道我們的信息,即便頭目被抓了,他們也不會對我們放手的。”

F說:“我們信息雖然都有存檔,但真正知道你長什麽樣的人,只有A頭和我。”

“只要把搖控裝置關掉,其他都好說,不是麽?反正現在組織內部都亂成一鍋粥了。”

世界望着F,突然問:“有人知道你長什麽樣麽?”

F說:“也只有A頭。

世界說:“那你給我看一眼,我就跟你去總部。”

F一手警惕地捂住面具:“不給。”

“為什麽?”世界扁扁嘴,“你都知道我長什麽樣子了。”

F兩只手捂住面具,生怕趁自己不注意被世界掀開:“太帥了,怕帥到你,你就無心跟我做正事了。”

世界探究地望着他,半晌,點點頭:“好吧,我不看了,但起碼你要給我聽你真實的聲音。”

F摸着自己嗓子上的裝置:“這變聲器多好聽啊,我可是彙集了一大堆著名歌手的聲音制作出來的。”

世界說:“可我不知道你真實的長相和聲音,随便一個人都能冒充你了,對吧。”

F愣了一下,然後緩慢一點頭:“你說的,倒是有道理......”

世界掏掏耳朵,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F猶豫一下,伸出手把變聲器解了下來。

他掏出一個小袋子,把變聲器仔細裝好放進兜裏,然後擡起臉來,面具後嘴巴開合,重新打了個招呼:“小E,你好啊。”

聲音一出世界就愣住了,聲音底色能聽出來是年輕的,但是又沙啞又破碎,像是被灼傷了一般。

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經歷過怎樣的事情。

F也好像很久沒有聽到自己真實的聲音了,自己也微微一滞,然後呆坐在那裏。

世界很快反應過來,點點頭:“很有特色,你的聲音我記住了。”

她又說:”來,我們可以讨論正事了。比如,什麽時候出發?”

F低啞破敗的聲音說:“我都查好了,後天有一架私人飛機從這裏起飛,目的地是總部附近的城市,我能讓我們混上去。”

“後天什麽時候?”

“後天早上七點。”

“如果成功了,還能回來麽?”

“這裏警察在到處抓你,你還想回來?”

想啊。

世界垂下目光。她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了一件事情,以及還有一天多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想了一遭後,她點點頭:“好,後天。”

“這兩天你別呆在這屋子裏了,今早警察都上門了,這裏已經不靠譜了。”

世界問:“那我能去哪裏呢?”

F說:“去我那裏吧,很安全。”

“你那裏是哪裏?”

F頓了一下,破碎的聲音低低響起:“一家琴行。”

世界以為所謂的琴行,是那種占地大,顧客少,但很光潔優雅的一處所在。她逛商場時偶爾在商場一角見過,逛步行街時偶爾在一排店面裏見過。願意進琴行瞧瞧的人已經很少了,起碼要開在熱鬧的地方,才能勉強維持經營吧。

可F帶着世界打上一輛車,一路不停地開到了郊區。

路兩旁的綠化帶消失了,變成了農田雜草,店面招牌也變成了五金電料,鋼材制造,再往遠處開了一段,甚至出現了魚食飼料,農藥化肥。

世界不由詢問:“我們這是,已經出城了?”

F說:“馬上了。”

“馬上就出城了?”

“......馬上就到了。”

話音剛落,出租車停下了。

F掏出手機掃碼支付車費,令世界很是羨慕。

“真羨慕你能有手機,我就不被允許。”

F邊走邊哼了一聲:“你還賺的多呢,每次給你送錢我都嫉妒的要死。”

提到錢世界腦子一轉,又問:“車費多少,我們用不用AA?”

F本來走得很快的步子頓了一下,回頭望了她一眼:“你有毛病吧。”

世界意興闌珊地“哦”了一聲。

她不是真的想AA車費,只是突然想到了之前那次,馮長河開車送她去機場,她下車後問故意問他需不需要付車費,馮長河氣急敗壞的表情。

那表情好像恨不得把人揍一頓,但又生生忍回去了。

哎,真有趣啊。

跟不是馮長河的人,說起話來,都沒什麽意思。

下車後又走出一段,F在一個破舊的大鐵門前停下,上了兩節樓梯,掏出鑰匙開門。

大鐵門後是一排很長的廠房,廠房再遠是一座座谷堆和大片田地。世界邊跟着F往裏走邊問:“你這真的是琴行?”

F伸手按開了燈光開關,一排排燈泡從近到遠“刷刷”亮起,屋裏的陳設在燈光下暴露出來,代替了回答。

各式各樣的樂器擺得密密麻麻,數都數不清,世界看着它們,不由又有了新的擔憂的問題:“這麽多......賣的出去麽?”

F說:“偶爾吧,主要是自己喜歡。”

從一排排樂器中穿過,盡頭角落裏擺着一張行軍床,床前架着一張折疊桌。

F從牆邊的紙箱子拆出兩盒泡面,拿起一只暖壺搖了搖,感受到還有水,他把面碗一開,倒水泡上了。又把一個箱子踢到牆邊,拆開掏出兩瓶礦泉水來。

世界坐在行軍床上抱着面碗,問:“晚上就住在這裏?”

F拖長音反問:“怎麽,不行?”

世界:“就一張床?”

F有些趣味地問:“不行麽?”

世界點點頭:“行啊,但我睡覺要枕枕頭。”

F抱手站在那裏,幹幹笑了一聲,然後反手拉開了身後的一道門:“騙你的,這可是一室一廳的房子呢,你晚上住卧室裏。”

那門緩緩打開,露出裏面少女粉的壁紙,層疊白紗的窗簾,還有床的一角,鋪得也是粉紅色的床單。

世界又疑惑了:“你一男的,住這麽粉啊......”

F“嘭”地把房門一關,哼道:“平時我就住這行軍床,誰還睡卧室啊,瞎矯情。”

“那卧室給誰準備的?”

F愣了一下,然後扭頭拉開另一道門:“看着,這是廁所,每天熱水只夠一人洗澡。反正今天我洗,明天你愛洗你洗,聽到沒有?”

世界弱弱一點頭。

F把門一關,然後指指桌子,“快吃飯,吃完飯快去睡覺,大半夜的我要困死了。”

其實世界剛才吃酸辣粉吃飽了,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聽話地吃完了一碗泡面,喝了半瓶水,然後轉開門走進卧室。

進屋之前,世界指指琴行牆壁和屋頂上裸露的牆皮以及花裏胡哨的塗鴉:“你這裏裝修的其實很有風格,很好看。”

“是吧。”

“嗯。”

——————

世界躺在公主粉的卧室裏,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了小時候在聖地訓練營的情形。夢本身并不可怕,但她太久沒有回憶起那時候的事情了,所以夢境剛一浮現,她就醒了。

世界睜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困意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她呆呆躺了一會兒,然後翻了個身用被子捂住腦袋,悵然地嘆了口氣。

世界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人,這是真的。

聖地哪的人都有,有白皮膚的,有黑皮膚的,有漂亮藍眼睛的,也有眼睛不漂亮的。

訓練營裏大部分都是回爐重造的殺手,聖地對自己出品的人員要求嚴格,每年都要進行一次審核,那些思想上産生問題的,失手次數過多的,都會再接受系統的二次培訓。

而訓練營裏新人相對很少,世界這一批次只有三個人,除了她自己,還有一個黑皮膚的小男孩和小山。

世界是亞洲長相,以後也會去亞洲國家工作,所以學習了漢語,日語,韓語等。小山也是亞洲長相,學習的語言相通,所以他們兩個能說上話。

那個黑皮膚小男孩和他們兩個年齡相仿,剛開始想盡辦法用肢體語言和他們交流。小山一直不怎麽搭理他,慢慢地,世界也感覺手舞足蹈的交流方式太粗糙了,交流了一兩年,她連小黑的名字都不清楚。小黑也比劃得累了,所以後來他們幾乎不怎麽說話了。

但小黑很聰明,體能又好,提前一年訓練完成,審核通過就被送出工作了。他走之前,把自己養的一只小狼狗送給了世界。

小黑比劃了一大通,大概描述了這個狗是怎樣偷偷養在身邊的,世界沒看懂,但看着一人一狗都黑露露的眼睛,鄭重地點頭:“我會好好養着它的。”

小黑懂了,欣慰地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然後從牆角的暗洞鑽了出去。

那之後世界的朋友除了小山,還有了一只小狼狗,不過都不完美,小山性格有些古怪,小狗也不會說話。

後來的一年裏,小狗失蹤了,聖地也出事了。

警察入侵了,花海着火了,海畔的浪潮都比平常洶湧了。

那時候,世界和小山,正在青銅的監督下進行水下訓練。

吸氣憋氣的功夫,世界再從水面露出頭來,就看到青銅望着遠方信號,臉色變了。

青銅吩咐他們兩個穿過花從,去海岸另一側等組織救援的船,然後自己往事發中心跑去。

小山想偷偷跟上他,世界也想,跑了半路,小山卻停下了腳步。花從掩蓋後低勢處停着一艘陌生的船,小山指着說:“我先過去,你放火燒了這船,我們走不了,也不能讓他們走。”

世界點頭表示贊同他的好主意。

船是民用漁船的模樣,但世界離近後,卻看到裏面座位上扔着好幾件警服外套。世界搖搖頭,把船點燃了。

火勢在面前一寸寸旺了起來,世界仰頭望着,身體被烤得灼熱,眼裏映滿了火光。突然聽到側面傳來腳步聲,世界一閃身鑽進花從裏,扒開一叢花枝,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她方才站的地方,望着火船發呆。

世界悄悄地笑了一聲。

她在花叢裏輕輕移動腳步,想看清那個人的正臉。那人耳朵卻靈得很,聞聲一下子轉過頭來,還搜尋着追了兩步,吓得世界站在原地屏息不敢動了。

後來那個人不找她了,而是在沙灘上躺下了,臉朝天,腦着地,像根傻乎乎的木樁。

世界慢慢走出花從,朝他靠近了幾步,他都沒反應了。

世界握了握手裏的針劑,她訓練了好幾年,還沒在真人身上實踐過呢。可眼前這個人太傻了,一動不動,和訓練用的仿真人物也沒什麽差別,世界想了想,又松開了手。

七年後隔着一條馬路,世界一眼就認出了他,憑借的也是他身上沒變的那種固執的傻勁兒。

但他已經不做警察了,而是賣起了麻辣燙,世界還挺替他開心的,她覺得後者是一個更有趣的好工作。

她了解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他的名字是馮長河,他做的麻辣燙很好吃,他做的其他食物也很好吃。還有,他其實一點也不傻,那種執拗的堅持,很難得,也很動人。

世界順着小路繞回青銅所說的海岸,沒一會兒就等來了救援的船。但是小山還沒有來。

世界先被接走了。

女殺手還是比較稀缺的,幾個月後她被聖地賣給了日本的一個組織,賣了個好價錢。

七年後,她行動時出了一點意外,需要換一個國家,于是她又被交易給了聖地,價格稍微低了些。

這一來一回,聖地還是做了一手好生意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元宵節快樂~

下章安排見一面哦,說點啥做點啥就看他們自己的了,不關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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