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解圍

解圍

“QE3這項已經過節點，其他的就拜托你了。”這是寧恩勤的聲音。

“好，這幾個需求我标紅。”另一個人說。

夏染站在按鍵屏前，脊背僵硬。她慢慢攥緊指。昨天在飯局上她的人設還是國際學校在職老師，今天就被發現撒謊了。而且彼此以後還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同僚。

等等，她需要心虛嗎？她昨天沒說清楚又怎樣，本來就是陌生人，需要說得那麽清楚嗎？況且，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秘密。想到這裏，她重新擡起頭來。

而寧恩勤聽着同事說話，視線慢慢落到她身上。空氣裏，有淡淡的橙橘香水味道。沒有認錯，宋宇口中的那個轉行教師的形象逐漸與眼前的人一一對應起來，他眼前再次浮現前晚在湖邊路燈下，她看似溫柔的眼神裏不易察覺的倔強。

他說過很欽佩有勇氣轉行的新同事。見到真人，驚訝的贊賞似乎又多了些。

“那我待會發一封郵件抄送給您。”男同事說。

“什麽？”他瞬間意識到自己失神。

“我會發郵件抄送您。”

“好的。”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他和男同事一起出去，繼續聊着工作，沒有回頭。

夏染終于從目不斜視，變為看着他越來越遠的背影。

HR提醒一句，“我們也到了，就是這層。”

“好的。”夏染立即出去。

……

接下來的流程很順利。夏染收拾好工位坐下來，桌上沒有教案，沒有成摞的作業本，沒有應付檢查要寫的報告，只有公司發的名牌貼，印着logo的馬克杯，一套文具，還有未拆封的新人禮包。一切都是陌生的。

“親愛的，這些是你要看的資料。”同事錢琳将厚厚一摞文件放到桌上。她看着三十六七歲上下，打扮在随性中透着精致，“其他要熟悉的東西都在內網，注冊好ID就跟我說一聲，我給你通行。操作流程文檔我已經發給你了。”

“謝謝。”

錢琳本來想走，又忍不住問，“聽說你之前是老師？”

“對。”

錢琳半是吐槽半是打趣，“在學校多好呀，有寒暑假。幹嘛跑這裏累死累活。”

“有新老師轉行進學校時，我們也經常這樣說，在外面多好呀，幹嘛要進學校。”哪裏都是圍城，裏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去。

錢琳笑了，看看時間，“走吧，要跟科研部開會。”

……

另一邊，辦完事情，寧恩勤回到自己的樓層。走出電梯，他的腳步緩慢下來。

“想什麽呢？”宋宇從辦公室出來，瞧見寧恩勤在電梯間沉思，“開會了。”

“你們先去。”寧恩勤将雜思從腦海中清除。

而同一時間，夏染跟錢琳一起去會議室，等了會兒才見到其他同事陸續進來。本部門經理管理兩個地區的數據分析隊伍，且常駐另一個城市。自然這邊的事務大都由副手老韓做主。剛剛他帶着所有男丁去科研一號樓幫忙做苦力活兒去了，現在才回來。

夏染這才發現除了錢琳，其他同事都是男人。

“喲，美女！”有人進來就打趣。

然而所有人都仿佛約定好似的穿着格子襯衫，胸前挂着工牌，竟然連發型都挺像，以至于夏染一時壓根分不清到底是誰在說話。

“大家歡迎一下新同事。你做個自我介紹吧。”老韓是一個年近四十，戴着眼鏡，身材瘦削的男人，大概為了區分自己的領導地位，他是唯一一個将工卡別在兜裏的人。他話音剛落，會議室又湧進來另一批人。

科研部有好些個研究室，比如空間環境工程研究室、衛星運管技術研究室、衛星結構研究室等等。今天與會的是姿軌控制研究室，也就是研究如何讓衛星安全順利完成變軌和入軌任務, 比如爬升以及改變軌道傾角，然後按預定姿态和軌道飛行。

夏染起身，“大家好，我是新來的數據分析員。”在落座的人群中，她看到寧恩勤最後進來。“我叫夏染，夏天的夏，層林盡染的染。以後請多多指教。”

寧恩勤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在夏染斜對面的空位坐下來，翻看要讨論的議題資料，似乎壓根沒有注意到對面的新同事。而宋宇則眼睛一亮。

“我是宋宇。”他跟夏染握手，一掃之前陰霾，滿臉開心愉悅，“早就聽說數據分析部要進新人。熱烈歡迎，以後合作愉快。”因為大家都很熱情，所以他放心地更加熱情。

“你好。”夏染跟他握手。

“聽說你以前當老師？”一個穿格子襯衫的同事問。

“對。”果然這是繞不過去的話題。

“為什麽轉行？”

“想找到真正喜歡的方向。”

寧恩勤手下一頓，擡起眼來。

“你之前在哪個學校？”那個人繼續問。

“聖亞海歸子女學校。”

“牛啊，市裏最好的國際學校，不過離咱們這兒挺遠，離公司的新基地更遠。你要一個人搬過來住，還是住家裏？”

這是個打探隐私的問題。夏染剛想着要怎麽回答既能守住隐私又合情合理，就見寧恩勤突然開口。

“已經超時了，先開會。韓經理？”寧恩勤看向老韓。顯然寧恩勤是研究室那邊的頭兒。

老韓應和着，吩咐錢琳打開投影儀。

由于屏幕反光，錢琳關閉頂燈，只留下四角昏暗的燈光。投影儀燈光照在每個人臉上。在這變幻的燈光裏，寧恩勤的目光落到夏染側臉。她正注視着幻燈片。

夏染的确在認真聽講，希望能盡快熟悉工作。雖然光線昏暗，但昏暗程度還不至于讓她的夜盲症造成太大影響。遇到有疑問的地方，她下意識回頭問錢琳，“怎麽——”

她的話消失在同事講解ppt的聲音裏。

屏幕反射光線裏，她看清身邊的人。寧恩勤以一種松弛但不随意的姿勢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靠着椅背。從她的視角，看得到更多他襯衣領口下鎖骨的輪廓和白皙的皮膚。他身上的淡淡古龍水味道和她的橘子香水互相交融，似乎讓空氣變得馥郁而難耐。她的呼吸聲也因此略有加重。

注意到她的目光，寧恩勤才将視線從屏幕收回。

夏染猛地扭頭，錢琳不知何時去了寧恩勤的座位，正在跟宋宇小聲讨論一份文件。

夏染下意識握緊椅子扶手，感覺掌心一片潮濕。然而眼角餘光裏盡是他的深色襯衣，平坦的胸膛，青筋微顯的手背。甚至，她注意到他突然滾動一下的喉結。

夏染克制冷靜地提醒自己看屏幕，卻又慢慢從反光的屏幕上看到他的輪廓。

這一場會議對她而言，漫長又焦灼。開完會，大家一起湧向電梯。她簡直是第一個起身，拿起東西就走。

“夏染，你還沒加入微信群？”宋宇擠到夏染身邊。

寧恩勤走在後面，看着他倆聊天。

“什麽微信群？”夏染回神。公司有內部聊天工具，大家都是用這個。

“老韓給力點啊。把她拉進來。”宋宇喊。

“回頭拉，別急。”老韓呵呵笑。他在普通崗位呆了八年才熬上部門副領導的職位。由于大家都太過熟悉，因此建立領導威信對他來說不容易，更何況是跨部門。而工程師向來比數據分析師更加重要。

進了電梯，大家迅速把狹小空間站滿。夏染最開始站得離寧恩勤遠遠的，但還是被擠到他身邊，兩人胳膊緊挨。大樓裏暖氣開得足。他穿着襯衫，而她也只是穿着一件單薄的上衣，能慢慢透過布料感受到他的體溫，鼻翼間也是他身上古龍水的香味。她姿勢略微僵硬地悄悄地挪了一下，兩下，結果發現壓根挪不開。

電梯先到八樓，工程師們出去了。宋宇發現寧恩勤沒動，“你不走啊？”

“我去十二樓。”

電梯門再次關上，到十樓重新打開。數據中心衆人魚貫而出。夏染落在最後。而寧恩勤一直摁着開門鍵。

夏染走出電梯門，突然轉身看向他。她想過一出電梯門就走這個選項，但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決。她心裏有幾句話一定要說出來。然而還沒有開口，臉卻已經開始尴尬得發熱。

窗外陽光燦爛，走廊也灑滿陽光，這光輝映在她琥珀褐的瞳孔裏，十分迷人，仿佛晨曦中的向日葵一般。

寧恩勤讀懂她眼眸裏蘊含的意思，喉結滾動，率先開口，“我什麽都不會說。”不會告訴俞家，更不會在公司裏亂嚼口舌。

夏染先愕然，然後抿唇笑起來，舒展得恰到好處，顯得真誠而慎重。“謝謝。”他竟然知道她所想。

他依舊凝視着她，沒有說話，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又松開，反複好幾次。

……

回到辦公室，夏染如釋重負地打開微信。她今天已經加了好幾個同事，一一備注。她點開老韓拉她進入的聊天群，在群成員裏看到了“寧恩勤”。頭像是深藍色背景裏的一棵樹。有幾個科研室的人也發來好友申請，但寧恩勤沒有。她自然也沒有加寧恩勤。

她退出群聊，發現閨蜜群“未來富婆高級養生會所”裏，唐甜和蔣一鳴在問她上班第一天感覺如何。

“環境不錯。”夏染将工位拍照上傳，“我竟然遇到司貝的男朋——”沒寫完她便停住，遲疑數秒，将這行字删掉，重新發送——“同事看上去也不錯”。

不知為何，她沒向朋友們提起寧恩勤。

“吃嗎？”坐在她斜對面的同事伸過來一袋花生牛軋糖。這位同事長着一張娃娃臉，臉頰上好幾顆青春痘。大家都喊他大糕。

“謝謝。”

“帶哥你要嗎？”大糕問旁邊的同事。

帶哥是整個部門年齡最大的人，因此被稱為大哥，也就是帶哥。他年過四十，在室內也一直戴着棒球帽。

“想是想吃。”他從文件夾抽出翻得卷邊的體檢報告，認真浏覽後很淡定說，“好，現在不想吃了。謝謝。”

夏染頓時覺得這個人很有趣，“帶哥你帽子很潮诶。”帶哥雖然一看臉就知道年齡，但穿衣風格極其年輕，身上的格子襯衫竟然是粉藍色系。

“謝謝，都是我兒子淘汰下來的。自從他身高超過我，我就沒有逛海瀾之家的資格了。戴帽子是為遮掩一個天天擔心被優化裁員的中年男人日漸後退的發際線。”

“先擔心中午能不能搶到糖醋魚吧。”大糕盯着手腕上的華為手表，刷地站起，“時間到，食堂走起！”

夏染回頭望望錢琳的工位，那裏空着。

“你不用等錢琳，她跟老韓幾個人一起吃。”大糕看出來，“咱們吃咱們的。”

夏染便明白了。領導層一起吃飯，而基層員工們一起吃飯。人們自然而然地分化出不同飯搭子群體。至于錢琳，從工作群裏的發言看，她大都負責整理資料、登記流程、會議記錄等邊角料雜活兒，可是她卻跟頭兒們一起吃飯。這裏的原因暫且沒人跟夏染說明。

在學校時，女同事比男同事多，所以今天是夏染頭一次跟全異性同事們一起吃飯。一桌子八個格子襯衫男人，外加她一個女人。

她看到工程部的幾個人，可沒有見到寧恩勤。只是，她為什麽要在意這個呢？思慮及此，她很快專注地投入和同事們的聊天。

……

寧恩勤腳不沾地忙了一整天。等他回到主樓時，已經夕陽西下。他路過宋宇的工位，被一把薅住。

“你今天早上去了趟十樓，怎麽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告訴我來了個美女啊。”宋宇開始嘿嘿笑，顯得有些猥瑣。

“我又不是禽獸。”寧恩勤轉身就走，“你就沒考慮她可能有男朋友？”

“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

寧恩勤突然停住腳步，宋宇直接撞到他背上。寧恩勤轉過身，以一種宋宇沒見過的眼神看着他。

“怎麽？”

“沒事。”寧恩勤回到工位。公司施行扁平化管理，所有人都在一個開放大廳辦公。

夕陽橙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灑滿他整張辦公桌。鍵盤前靜靜地蹲着一個頂着綠葉的圓潤橘子。一個同事從老家帶回一箱蜜橘，每人發一個。

他站在桌側，凝神看着那只橘子。

一聲模糊的汽笛聲吸引他的注意力。樓下，公司的班車停在大門口，下班的人正陸續往外走。

夏染穿着一件很複古的橙黃色毛衣長外套，胳膊肘挂着咖啡色大衣，背着黑色迷你雙肩包，朝大門口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