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四十六步
四十六步
那杯倒好的紅酒,林韻聲只在坐下前淺淺喝了一次,便留在茶幾上沒再碰過。
現在她坐在地上,右手握着電話,手肘撐在膝蓋上。
左手一下一下無意識摩挲着右臂。
趙曼抽完煙從陽臺進來,身上還帶着一點淡淡的,沒有被風卷走的煙草味。她站在林韻聲的身側,拿起紅酒杯,喝了一口,她聽到林韻聲對着電話那頭說:“徐經理,我知道現在這個時間提要求有些冒昧,如果可以的話,你們把參數發我,我可以自己做處理。”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麽,讓林韻聲把頭又往膝蓋裏埋深了一點。看起來沮喪又疲倦。
趙曼把手伸到她面前,輕輕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電話給自己。
林韻聲猶豫了兩秒才把電話遞過去。趙曼接過來,語調立刻往上提,“徐經理啊,新年好,我是趙曼。”
“诶,對,我們這邊項目出了點問題。但不急啊,你看空了找個對接人聯系我,我們想看一下春節項目的覆蓋情況。”
“是是,那不打擾你了。”
她挂了電話,臉上的笑也跟着消失了。她拿起酒杯喝了第二口紅酒,然後滿不在乎地把手機還給了林韻聲。
“你這樣,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才會配合我們。”林韻聲看着趙曼,有些無奈。
“你以為那邊無辜啊?要配合早配合了,我們才是甲方。”趙曼嗤之以鼻。
林韻聲嘆口氣不說話了,趙曼突然笑起來,說:“再說了,這事兒在我頭上,你怎麽比我還着急。大不了我走呗。”
“你的數據不是我給的嗎?你走了,我逃得掉嗎?趙副總監。”林韻聲語氣冷淡。
“哇,你好冷漠,你就不能騙騙我說是為了我嗎?”趙曼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給她看,可對方頭也沒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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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趙曼不尴尬,她只是苦中作樂罷了。
尴尬的是那個坐在沙發上插不上嘴的人。陳謹悅擰開手裏的礦泉水,喝了一口。
“小謹,你怎麽從南城回來了?”趙曼又把話題引到她身上,這下她更尴尬了。
她從側後方看着林韻聲,對方沒有回頭,她輕輕開口說:“玩了三四天就差不多了,所以先回來了……”
這話是經不起推敲,但也只能這麽說了。
“哦,一回來就來找你姐啊 ,感情這麽好。”趙曼逗她。
林韻聲這時候擡頭看趙曼了,她說:“你要是沒事做,就把你們前幾年春節的投放方案整理給我。”
“哦。” 她彎身把手裏的酒杯放回原處,酒已經沒剩幾口了,在高腳杯裏輕輕蕩漾。
不知怎麽的,陳謹悅從姐姐這句話裏讀出了點不愉快。話是對趙曼講的,但不愉快是留給自己的。
真難得,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林韻聲。
她偏過頭不想再看了。耳邊是媽媽那句「你別去打擾她」。
趙曼坐到陳謹悅身旁,煙味變得更加清晰。她拿出手機,點開外賣軟件,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年初二有沒有門店營業。
找了一會兒,她用腳背輕輕碰了碰林韻聲,說:“有家新疆菜在營業,吃嗎?”
“好。”對方接過她的手機,上下滑動,點了兩個菜,然後回頭問妹妹:“我幫你點份小食,你再吃一點。”
“好……”
趙曼突然側着頭對走廊大喊了一聲“江海濤!”
沒人應聲,她便又喊了一次。
過了一會兒,陳謹悅聽到腳步聲,她偏過頭去看,江海濤胡子拉碴的,穿着睡衣就走過來。
黑眼圈比林韻聲還要更重一點。
“點菜。”她沖着還在林韻聲手裏的手機挑了挑眉。
“悅悅來了啊。”江海濤沒回應趙曼,先給陳謹悅打了招呼。
她知道她該說些什麽。大年初二坐在別人家的沙發上,好歹要講一聲新年快樂,但她怎麽都不想。
陳謹悅點點頭,說:“你好。”
江海濤看着也像習慣了陳謹悅這個态度,沒再說什麽。他在林韻聲旁邊蹲下來,等她點完菜。
林韻聲正好問他:“查到哪了。”
他打個哈欠,說應該快了,今晚應該能好吧。
林韻聲點進飲料欄,加了兩瓶飲料到購物籃裏,說:“辛苦了,請你喝一瓶沙棘汁。”
然後笑着把手機給他。
“哦,你請他喝,錢我來付。真是好買賣啊,林經理。”趙曼在一旁吐槽。
陳謹悅只覺得不想在這裏待着了。
不想聽她們說自己聽不懂的話,也不想看一臉疲憊的林韻聲對江海濤笑。
從她進這個房子開始到現在,林韻聲正眼看了她三次,對她笑的次數是零。
她站起身,說想去洗手間。
江海濤說:“走廊到底,右轉第一間就是。”,說完還拿手指了指。
陳謹悅朝那邊走,走廊兩側挂着漂亮的油畫,盡頭擺着一個瓷瓶,她全都看不懂只覺得貴。
右轉,站在洗手間門前。一共四十六步,從客廳到這間客衛。
「還挺累的,住這裏不得配個平衡車嗎?」她心裏哂笑。
陳謹悅鎖了門,透過窗戶去看外面模糊的江景。
她藏在裏面半個多小時,直到林韻聲過來敲門,問她怎麽這麽久,她才回過神。
打開門,和她一起往回走。又經過同一條走廊,看一遍相同的畫。
林韻聲什麽都沒說。
陳謹悅想,吃完外賣就離開吧。
一個小時後,外賣被西裝革履的人送上來。江海濤接過外賣,招呼她們來餐廳。
她走在最後,看林韻聲去拆外賣包裝。兩瓶沙棘汁,一瓶遞給了江海濤,一瓶放在一旁——應該是給自己的。
幾個大的食盒攤在桌子上,揭開盒蓋,林韻聲愣了一下。下意識回頭去看自己的妹妹。
陳謹悅看到這個眼神,往前走了兩步。哦,每樣菜上都鋪了好多香菜。
但她沒說話。
林韻聲去拿外賣袋裏最後一樣餐品,鼓囊囊的一小包,像個漢堡。應該就是先前說的給她點的小食。
她撕開錫紙,去檢查,也有香菜。
林韻聲嘆了口氣,“不好意思,我忘記提醒趙曼了。”
趙曼問怎麽了。她回答:“她不吃香菜。”
“哎呀,這有什麽,我把他們挑出來。”
“沒事,小曼姐,我自己來。”忘了就忘了呗,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哪有讓趙副總監屈尊降貴給她挑香菜的道理?
她伸手去拿林韻聲手裏的那份,嗯……她看了一眼,不知道叫什麽,感覺有點像肉夾馍的東西。裏面的香菜碎得很。
林韻聲沒給她,說:“我幫你挑出來。”
“不用。”
林韻聲看着自己的妹妹,手裏的動作停了。她就這麽看着她,臉上是陳謹悅琢磨不透的表情,她還是不說話。
“我自己來就行。”陳謹悅又一次伸手去拿。
“小謹,別鬧脾氣……”
“我哪有。”她笑。終于把那包東西拿到了自己手裏。身前是那瓶沙棘汁。
她們四個人坐下來,又開始聊工作的話題,林韻聲這次很少搭話。陳謹悅在一旁,像玩兒似的,開始挑香菜,不疾不徐,小心細致。
一頓飯快吃了一半,她什麽都沒做,沒喝一口飲料,沒吃一口菜。
就拿着筷子,一下一下,跟香菜玩兒。
林韻聲只看她,但不說她,反而是趙曼幾次給她夾菜,她笑着回應:“謝謝小曼姐,我吃過午飯了,我不餓。”
等所有人吃完,她手裏的吃食也就只咬了兩口,便跟着剩菜垃圾,一起扔到了垃圾袋裏。
她站起身來,說差不多要回去陪媽媽了。
林韻聲沒留她,轉身去客廳拿包,翻了兩下,找到了車鑰匙。
她再走回來,把鑰匙遞給趙曼,說:“你幫我送一下她。”
“好。” 趙曼把車鑰匙接過來。
“不用,我自己打車就好。”
“現在不好打車。”林韻聲的語氣好像不容置疑。
“好打的,姐姐。我來的時候也很快就打到車了。”
林韻聲沒有回話,她往廚房走,很大的一個廚房,旁邊甚至有像貨架一樣的東西,上面堆着些不需冷藏的食材和禮盒。
她挑了兩個,拿下來,說:“江海濤,這兩盒東西先給我吧。”
江海濤注意力在手機上,頭都沒擡,就漫不經心地回複,“你拿呗。”
林韻聲走過來,把兩個禮盒也一并給趙曼,“麻煩幫忙給我媽媽。”
“林韻聲,我可以自己回去。”陳謹悅語氣冷得好像掉進了冰窖。
這話一說,趙曼愣住了,江海濤也跟着擡頭。
她說過她不喜歡,為什麽讓趙曼替她挑香菜還要送她回家。
不是說過下次不會了嗎?林韻聲。
她用眼神質問對方,對方不予回應。反而也變得固執起來,重複一遍:“讓趙曼送你,路上注意安全。”
然後拿上沙棘汁,轉身就往客廳走。
陳謹悅一秒也站不住了。海城的雨霧快要蔓延到她的眼睛裏。
早上還覺得不讓人讨厭,甚至還有些喜歡的海城的冬天,這一刻全變了。
她也轉身就往玄關走,和林韻聲背着方向。趙曼拿着車鑰匙和禮盒,追上去。
其實不用追,她能走多遠呢?
她又一次開始讨厭冬天和下雨。
讨厭沒有署名的沙棘汁。
讨厭她不夠格進入的住處,被攔在保安亭告知“這不符合規範”時丢失的自尊心。
連現在一氣之下走出門,卻沒有能力打開的電梯也分外讨厭。
她被困在這裏,她不得不等着趙曼,不得不和她坐上姐姐的車一起回家。
而那個一回海城就變了一副模樣的林韻聲,你最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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